伍霖生訪談錄（節(jié)選）

趙啟斌：伍老，最近傅抱石先生的家人將家藏的印章、寫生畫稿、著述手稿都捐獻出來，無形中增加了南京博物院的收藏，為研究傅抱石的藝術提供很大的便利，您曾經是傅抱石先生的學生和助手，請您談談一些情況。

伍霖生：好的。這批捐贈南京博物院的印章，當時是我送到南京博物院代為保管的，后來落實政策，也是我領回來的。你們那里的畫，我大部分已經看過了，故宮博物院收藏的我也看過了。你們現(xiàn)在得天獨厚，收藏傅抱石全世界第一，傅抱石不同時期的作品博物院里都有，收藏的東西應該世界第一。如今又捐獻了一批東西，更有雄厚的收藏、展覽、研究力量了。今后將傅抱石的作品搞出來到意大利、法國等地去開傅抱石畫展肯定會很轟動，畢竟掌握了這么多傅抱石的東西，傅抱石現(xiàn)在是世界性的。以往傅抱石的作品在法國舉辦過展覽，但那個時候沒搞大，因為只有六十張畫，傅抱石的名氣也不象現(xiàn)在這樣大。世界性的東西很難得，找一個地方站住，深深地鉆研下去，弄出名堂來，你們不缺什么，缺少一個拳擊，一個猛烈的拳擊。研究它還要擴大影響，要好好掌握這個機會。

趙啟斌：您一共為傅抱石購買了多少印章，應該有一個整數(shù)，大約多少?

伍霖生：傅抱石建國后的印章石料，大部分是我買的。究竟為傅抱石買了多少印章石料，數(shù)字大約多少我沒有具體統(tǒng)計過，這個很簡單，榮寶齋一旦有好石頭，特別是田黃，傅抱石知道了，必買無疑。傅抱石出差時碰到一些好石料，也要買回來，因而很難作具體的統(tǒng)計。

傅抱石有一個愛好，他非常喜歡圖章石頭，尤其田黃和雞血，非常的喜歡。榮寶齋有一對雞血石，要價800塊錢，60年代初期這是什么價格，買不起。傅抱石后來實在忍受不了，最后以十張作品換回來那一對雞血石。他刻了毛澤東印，后來事實上毛澤東也沒有拿到，中間到誰手里不曉得了。大雞血石毛澤東印不在家里頭，家里一些雞血石都是小的，不是那個大的。

一講到毛主席詩詞，我這里都給你寫了，你看這個“不及萬一”，你再看一看這個“不及萬一”，傅抱石怎么會刻這類閑章的呢？他這個圖章是專門為創(chuàng)作毛主席詩意畫用的。就是說他的畫不及主席詩詞的萬分之一，他這個印章是專用的，并不是一般的閑章，他創(chuàng)作毛主席詩意圖的時候才用。“不及萬一”就是說他還沒有把主席詩詞整個理會，“不及萬一”自然有表示謙虛的意思。傅抱石小的畫里也有“不及萬一”這個圖章，他創(chuàng)作毛主席詩意畫，都用“不及萬一”這個圖章，其他的畫就沒有用這個圖章，我對你講你大概就知道了。

趙啟斌：請您談一談傅抱石日常生活、學習和從事研究的一些情況。

伍霖生：傅抱石紀念館沒有一張畫是真的，掛出來的畫也都是復制品，寫明了是復制品。畫室是原樣布置的，傅抱石睡覺的地方也是真的。傅抱石有一個最大的特點是睡覺打呼嚕。他睡覺打呼打到什么程度我舉個例子給你聽，上海召開華東美協(xié)成立大會，請了江蘇一些人，我也去了，住在南京西路的滄州飯店。這棟房子里頭有大房間、小房間，我同傅抱石睡在小房間里，其他的人睡在大房間里，大概有八個人。晚上睡覺的時候這些人都跑到走廊里去了，把鋪蓋卷卷都睡在走廊上，原因是里頭打呼受不了。第二天早上傅抱石起來問人都到哪去啦，我說都到走廊里去了。除了我沒有動以外，亞明等人都搬到走廊里睡覺了，把鋪蓋卷卷就睡在走廊了，那個大房間里沒有人。因為我不能走，我走了傅抱石要發(fā)脾氣的，我能忍受他的打呼，習慣了。到北京開人代會或者是政協(xié)會，傅抱石同一個人可以在一個房間睡。這個人是哪個呢?他是晨光機器廠的一個全國勞動模范。這個人說他一直是在車間里睡覺的，不怕打呼的。這個車床多響啊，他照樣睡。所以他跟傅抱石同房間是可以的，以后每次去北京開會都是他兩個人一個房間。那個賓館的工作人員也曉得了，也就分他們一個房間。誰都不敢跟傅抱石在同一個房間，那樣的話你就別想睡了。后來他們兩個人由于不是在一個組，就不在一個房間里，分開來了。

傅抱石有一張大床，現(xiàn)在在紀念館你還能看見他那張大床呢。他這個人在大床上睡的就一小塊，床上全是書。晚上傅抱石要看書看到很遲很遲的，手上抓著書就睡著了，第二天早上起來又看。線裝書也好，洋裝書也好，擺了一半床的都是書，所以晚上那個臺燈，老式的臺燈就開在那里，在那里看書，他是經常開著燈睡覺的，看著看著看到一點鐘、兩點鐘自己也就睡著了，手上還抓著書。就這樣，他不斷地看書，不斷地寫書，不斷地畫畫，勤奮的不得了。一輩子畫了那么多畫主要是勤快，寫了那么多文章也是勤快，現(xiàn)在稿子全在你們那里。可惜《中國美術史》只搞了一冊，那個時候劉海粟也講，徐悲鴻也講，好幾個人都講喜歡他的新本《中國美術史》，完全寫出來應該是《中國美術史》。傅抱石很佩服滕固，他非常推崇滕固的一個小冊子，就叫我看，說滕固很有水平。滕固在杭州美院待過，當過校長。傅抱石推崇滕固，也蠻喜歡羅子。羅子很崇拜傅抱石，他的嘴巴快的不得了，傅老長傅老短的。羅子對傅抱石說，我沒有向哪個低頭過，我就崇拜你。羅子看不起人的，眼睛高的很，傲的很，可是對傅抱石很崇拜，他說我就喜歡傅抱石發(fā)言。

傅抱石對佛教文化研究的也比較深，不是信仰，他并不信佛教，不信佛教是受禪宗的影響。傅抱石有個論點，他說這個時間的文化跟宗教總是有關系的，要是研究藝術的真諦，不從宗教著手不行，進不去就不能登堂入室。佛教對中國的影響是很深的，傅抱石研究佛教主要是為了研究中國美術。他要探討中國美術的特點，就必然要從佛教著手。他研究佛教的淵源比他搞圖案的探究要深的多。我有時候要翻翻舊書店里的書，看到了傅抱石著的那個《圖案構成》，我就奇怪了，我說你怎么搞這個東西呢？后來他就把怎么留學的事情告訴了我，說研究圖案是為了應付差事，要一千塊錢印這個書，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佛教他是研究過的，研究過的，但也不是說非常深，主要是為了研究中國美術的需要，比如說研究顧愷之，他就深入的不得了。顧愷之的三篇文章對他的幫助是很大的，他在里頭挖了很多東西。

傅抱石跟他講，我這個人，一個時間不夠，第二個精力不夠。傅抱石拓的路子很寬很寬，他什么都想搞，卻沒精力搞，中國的哲學史他也想搞，中國的哲學包括佛教這個宗教史他也想搞的。什么都想搞，美術史開了個頭寫了第一冊，古代美術好像搞了，底下就沒有了。他想一邊把古代一部一部一部一部地寫，一直寫到現(xiàn)代，本來是預備這樣做的，可是后來就沒辦法了，沒時間。他的畫比研究美術史還高一些，后來畫畫占用了他太多的時間，沒有精力再從事研究工作了。

有些事情解釋不清楚，因為不親自經歷，無法理解。說傅抱石是奇才、天才，他確實有許多東西別人是學不來的，沒有辦法。傅抱石看書過目不忘，這是他幾十年訓練出來的。因為他自己窮，買不起書，他就在舊書店里看書，看書他就要強記，要記住，這些資料他要記住才能用。我要寫文章，我把書拿出來一翻就翻到了，我們現(xiàn)在都是這樣子的，我們寫文章時一定要把古代美術史里這個人的資料拿出來作為參考。他沒有，他要靠自己記。這就逐漸訓練了他的記憶力，幾十年訓練就變成了過目不忘，這個厲害了，搞美術史要過目不忘這個就厲害了。他的古代美術史只寫了一部，應該是四冊，但沒寫下來，沒有時間。后來他的畫不得了，這是因為應酬多，需要也多。傅抱石到北京去一趟，都要欠下好幾千元的債務，為什么，榮寶齋好多東西都等著他，什么圖章石頭、硯臺、紙頭、筆、墨，這幾樣東西的花費就夠多的了。所以他每次從北京回來都要欠榮寶齋許多錢，就必然要以這個畫來抵債。榮寶齋有好的東西必然留著給傅抱石。因為傅抱石的畫弄不到，他很少主動去賣畫，除非不得已，他沒欠債你就弄不到他的畫，他不給畫。傅抱石沒有多少收入，僅僅他的畫能賣一些錢，可他非常珍惜，惜賣如金，他很不愿意拿出去的，所以求他的畫也是很不容易的，他不大拿出來。他總想隔一個階段開個畫展，就必須要留畫，要留很多。1942年重慶畫展后，他跟郭沫若一起聯(lián)合開了幾次畫展，作品都賣了，到了晚年他也想到出一部《傅抱石全集》，但不可能出了，全賣掉了，還出什么畫集啊。

趙啟斌：你跟了傅抱石這么長時間，他開創(chuàng)的這一派的畫家，寫生派也好，新型畫派也好，在這一繪畫道路上哪些方面有所突破，哪些方面達到了他的高度？

伍霖生：到目前為止沒有人突破他這個路數(shù)。他創(chuàng)作的一個路子，他開拓的一個路子，現(xiàn)在確實起了很大的作用。傅抱石率領的畫家代表團，二萬三千里寫生，那叫寫生團了，在全國起的作用是不可估量的，以后各地都有寫生派了，這應該說是他們播下的種子。后來宋振庭他們又邀請我們到東北去寫生，每個省都派五個人跟這個團。陸陸續(xù)續(xù)各種寫生活動確實帶動了整個國畫的創(chuàng)作，在整個藝術領域推動了國畫的發(fā)展，創(chuàng)作的熱情也一起鼓動起來。現(xiàn)在應該說發(fā)表的好多寫生作品應該跟傅抱石倡導的寫生有關系，這是傅抱石對中國畫發(fā)展的一個貢獻。

以前倡導的是臨摹，傅抱石倡導的是以臨摹入門，以寫生求發(fā)展。他說沒有寫生就不可能有發(fā)展，沒有自己的東西，拾的是一些殘羹剩飯，寫生才是自己的，你光臨摹還是走的別的路。所以呢，傅抱石倡導的是師造化、師古人，師古人在先，師造化是整個的創(chuàng)作道路，是根本。師古人是入門，師造化才是發(fā)展。這個不得了的，是創(chuàng)樹，應該說是創(chuàng)樹。傅抱石是想把寫生作為他的主流、強項，他一定要走寫生這個路子。趙望云是寫生派，傅抱石也是寫生派，并不是仿古派。可是傅抱石很尊古，就是說尊重傳統(tǒng)，不反傳統(tǒng)，他要求在這個基礎上創(chuàng)新，“推陳出新”，沒有陳，新是推不出來的。傅抱石說中國有這么多的名山大川是中國畫家的幸運，他說不到這個生活里面去寫生、去體驗，把中國的文化財富都給弄薄弱了。

現(xiàn)在一些畫家能夠成功或者能夠站的住的，或者是在創(chuàng)作上有成就的絕對跟寫生有關系，如北京的李可染，江蘇的新金陵畫派，廣東的一些人，幾乎都跟寫生有關。寫生這兩個字帶動了多少畫家，包括石魯。傅抱石在西安的講話也帶動了不少人進行寫生創(chuàng)作。傅抱石當時培養(yǎng)我寫生，我就這個暑假到那里，那個暑假到這里，畫了回來就請他看。我走上了國畫創(chuàng)作的道路，與傅抱石倡導的寫生有關，這個是得力于傅抱石。

我本來就很欣賞傅抱石，一直跟著傅抱石走。這個求師迫切的愿望，在我上高中就已經有了。當初和傅抱石說想學別的東西，然后就完全歸到這里來了，就逐漸走向國畫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來了。我這里沾的是傅抱石的光呢。沾的什么光，沾的抽象的光，他的畫里帶有抽象的東西。實際上中國畫里有許多抽象的東西，中國畫抽象的東西同西方的抽象不一樣，路子是不一樣的。吳冠中是留法的，學的是油畫，后來轉到中國畫里，搞中西合璧這個東西。真正講中西合璧這個路子的話，傅抱石的路子應該是正確的。

繪畫講究氣氛是不是？要有感情。還有呢就是每張都不能一樣，都不雷同。傅抱石很反對我跟他完全一樣，他不要求我跟他一樣的，他說你不要跟我一樣，所以我這里盡量避免，跟他不同。不過呢，我是從他那里出來的，我這里有他的痕跡在里面。傅抱石說，把樹畫好了，也就可以變成一個山水畫家了，把山畫好了也是山水畫家。最好是又有山又有樹，這是非常難的，但首先要把山畫好。現(xiàn)在我們這里就有畫家，不會畫山，也稱山水畫家，這是不可以的。還有呢，這個人成為一個藝術家智力很關鍵，要有這個細胞，沒有這個細胞不行。

趙啟斌：你當時是不是在他們里面？

伍霖生：我在他們里面。可我也不是完全在里面，那時我還不是國畫院的，我是屬于南京師范大學的，后來才到國畫院的。張文俊也不在里面，因為張文俊也不是國畫院的。現(xiàn)在“新金陵畫派”有各種說法，亞明說嘛就是這幾個人，是傅抱石創(chuàng)立的新金陵畫派。

趙啟斌：從繪畫風格看，你們追求的這個路子應該是新金陵畫派的主導風格。

伍霖生：那是對的，我這個路子應該說是江蘇國畫院的一個路子。江蘇國畫院的一個路子，畫出來就是這個樣子，這個路子跟傅抱石的關系很密切：著重渲染。錢松是不著重渲染的，所以錢松的畫他不渲染。亞明的畫是渲染，宋文治的畫是渲染的，后來渲染得很厲害。陸儼少跟我們的路子是不一樣的，后來也受到我們的影響。

趙啟斌：傅抱石先生當時畫畫的情景是怎樣的?作為助手，你見過他作畫時的情形，請您談談這一情況。

伍霖生：傅抱石對我非常信任，是他畫畫得力的助手，他的一些原作我是見過整個過程的，有不少作品是我?guī)退珊笤龠M行的，早期用炭火烤，后來電氣化了，用電熨斗燙。他有一個特點，今天興致來了，精神好了，就有一股做畫的沖動。這個人很特別，他想畫，今天想畫畫，就必然要畫出來，這樣一定能畫出好東西來，你逼著他畫畫是畫不出好東西來的。畫畫只能在激情來時才能進入狀態(tài)。你硬畫的話是不可能畫出來的。創(chuàng)作不是那么簡單的事情。

傅抱石早上起來的并不早，今天想畫畫了必然起來的早。起來了以后就關照傅師母磨墨，他不用墨汁的，所有的墨都是磨出來的。所以傅師母后來就叫自己是磨墨婦，自稱磨墨婦。以前嘛傅師母為他磨墨，后來我也為他磨，幾個硯臺一起磨。他畫大畫要用很多的墨，那墨要跟的上。現(xiàn)在的畫家都用墨汁，墨汁要倒多少那容易的很，他要磨，而且要弄好墨，還用小墨磨，你看這個硯臺磨起來多累，磨了以后他就畫，還有傅抱石雖然用墨用的比較多，盡管他的畫面上很黑，但傅抱石是惜墨如金，那個水啊除了頭幾道水比較濃外，水洗的墨比較多以外，后來的墨就洗的很少，惜墨如金。除了大筆落下來洗出來的墨比較多，水比較臟外，他一般落筆，墨用的很少，他筆上的墨總是要畫完后才再沾墨，惜墨如金就是了。惜墨如金不在這個畫面上，畫面上他是不惜墨的，他的墨很重，畫面很滿，很重，很黑，這是他的特點。可是在整個畫的過程當中，他的確是惜墨如金，他很少把這個畫筆上墨黑漆滿滿的洗掉，這個是很少的，所以他除了剛剛入磨的時候那個水是黑的以外，后來的水都不黑，很淡。

傅老也當場作畫，但很少，他的繪畫創(chuàng)作不適宜表演，不像張書，張書的創(chuàng)作是適合表演的，畫鳥他有一下子。畫山水可不是這樣的，一張山水畫要畫完，速度很慢。傅抱石作畫講究氣氛，他要渲染若干次，錢松的畫只要渲染一次，有的時候是不渲染的，傅抱石要渲染六、七次，干了再潮，潮了再干，這要費很多時間，確實不適合表演。

趙啟斌：請您談談傅抱石作品的收藏、鑒定、展覽和價格問題。

伍霖生：現(xiàn)在經常有人拿傅抱石的一些畫讓我來過過眼，鑒定真假。我現(xiàn)在鑒定大部分是博物館的東西，鑒定私人手里的很少。博物館沒有學術眼光是弄不動它的，上海博物館的那個收藏部主任說，上海博物館收藏現(xiàn)代美術作品算是多的，可是沒有傅抱石的，一張傅抱石的都沒有，也想買，但買不起。這個事情很復雜，那個時候上海博物館搞書畫征集的人說不上話，因為主要是吳湖帆起作用，他看不上傅抱石。1947年傅抱石在上海辦畫展，人家買他的畫，有一張《湘夫人》，這個人買了，那個人又要買，又貼了個條子叫重訂，重訂都二十幾張了，又重訂了十幾張。一個畫展里賣出去三分之一已經不錯了，他是全部賣光，一幅畫還有三十幾張重訂的，當時上海都轟動了，可是上海博物館一張都沒買，上海很多收藏家都買了，但吳湖帆看不上。現(xiàn)在不行了，傅抱石的作品太貴了，博物館買不起。上海博物館曾經收了傅抱石的兩張畫，他們開車來找我鑒定，兩張都是假的。后來她也介紹拿了幾張，陳佩秋說是真的。啊呦，我說這個不好，這個要得罪人了，也還是假的。陳佩秋跟我差不多年齡，她是謝稚柳的夫人。陳佩秋是藝專畢業(yè)的，我是中大畢業(yè)的，我跟她很熟。后來她忽然看中了謝稚柳，嫁給了他。故宮博物院是個大館，收藏了四十一張，是從法國運回來的。東北收藏的五張畫是我介紹過去的，就是楊仁愷那里收藏的，楊仁愷通過我買了五張。當時遼寧博物館給的稿費很低，我寫信告訴楊仁愷了，楊仁愷很重視，馬上又寄了一倍的稿費來，楊仁愷說這個事情他不管，是別人管的，但無論怎樣，稿費不應這么低，稿費這么低是看不起人啊。

這個畫值多少錢也不怎么好講，就是這么一回事。傅抱石在北京的一位老朋友，是三廳工作時期的一位老朋友，要他的畫給他岳母做壽，傅抱石答應了，就帶了最大的一張讓這個人給他岳母做80大壽。這張畫五尺整張，由于在題款上有問題，北京的收藏家、專家以為是贗品，八十萬元，賣不掉。后來這張畫到了南京，周明華找我鑒定，我一看就知道是傅抱石的真跡，題款是傅抱石當時臨時用他朋友小孩子學書的羊毫筆寫的，當然與他平時的字體有出入，但作品、題款絕對是真跡。這幅畫在南京才賣三十五萬，后來他一轉手就賣了八百萬。周明華這個人還在，他手上有一大批傅抱石的作品，大概還有八張傅抱石的大畫，我都看過的。

現(xiàn)在藝術品為什么這么吃香，它可以不斷地升值啊。最紅的產業(yè)也升不過藝術品，所以不斷地有人從事藝術品的購買、收藏。傅抱石一直靠賣畫、賣篆刻來維持生計，三十年代在南昌時就已經開始了。四十年代主要是沈左堯在重慶、南京幫他賣畫，沈左堯的工作使他有機會能聯(lián)系一些藏家來購買傅抱石的畫。傅抱石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在重慶賣了很多的畫，那是為了家庭開支。他在中央大學當教授，當教授那個錢不可能頂一個家庭中的開銷，就只能靠賣一點畫來補充。這里頭也就產生了造假畫這一系列的事情，就是因為傅抱石的畫可以賣得出去。法國住重慶的大使，這個人的名字我以前記得，現(xiàn)在忘記了，他在重慶買了好多傅抱石的畫。最后是回國了，請傅抱石吃飯，傅抱石不認得這個人，可是這個人認得傅抱石，很佩服傅抱石。傅抱石那天去了，到他家里吃飯。他就拿出了他的三十幾張傅抱石的畫，沒有一張是真的，全是假的。傅抱石吃了這頓飯后對他說，明天請你到我家里來，我給你畫畫，我看你花的錢也不少了，卻買了這么多假畫。一個外國人要買傅抱石的畫，怎么能買到真的呢，不可能的。后來傅抱石送他一張畫，這個人高興得不得了，他買的全是假畫啊。

血統(tǒng)，不管什么血統(tǒng)，都不能解決鑒定這個問題。現(xiàn)在鑒定都注重什么血統(tǒng)。我說血統(tǒng)不能作鑒定的根據(jù)。這個畫他家兒子看是真的，這是不可能事情。有的呢，血統(tǒng)是可以的，因為他是他兒子，他也是畫畫的，那可能可以。比如說宋文治和宋玉麟，宋玉麟也是畫畫的，他可以鑒定宋文治的畫，這是可以的。

傅抱石到北京，比如說人代會啊或者政協(xié)會啊，或者是美協(xié)會啊，他總要帶一疊畫去。帶著畫一是他要預備隨時題跋送人，康生、陳毅、郭沫若等人，他都要送的。再一個就是他沒錢的時候，送到榮寶齋去出售。他有的時候也可以寫條子向榮寶齋借錢，他借的錢越多榮寶齋越高興。還有榮寶齋經常拿那個什么田黃啊、雞血石啊來吸引他，不是吸引傅抱石，是來吸引傅抱石的畫呀。從傅抱石那里得到一張畫，榮寶齋就有很大的利潤，榮寶齋大部分作品都是出售給外國人，收購來是八十塊錢，賣出去是一千二，有時候是兩千。八十塊錢購進，賣出兩千，你看這是什么利潤。

傅抱石的作品在六十年代是八十塊錢一整冊。現(xiàn)在什么價錢呢？好像賣到四千多萬呢，這個沒辦法。他家里大概有十張畫，他家人賣過一張，賣了不是一千多萬，是八十多萬，作為傅抱石的藝術研究基金，他家里這個錢基本上是有的，不像傅抱石在世時那么窮。過去歐洲有個凡高，在世的時候沒辦法過日子，窮的要死，傅抱石雖然不是像凡高這個樣子，但為了給他女兒治病，就一張畫一張畫地寄賣到香港換藥品。還有呢，傅抱石那時候還靠榮寶齋出售作品。那個時候我們國家不允許畫家賣畫，只有榮寶齋才可以出售，這是國家特許的。為什么呢，因為榮寶齋可以搞到外匯，只要有畫來了就收過去了，收了就賣到香港去，所以傅抱石在榮寶齋賣了很多畫。

傅抱石這一生到底畫了多少畫，這是難統(tǒng)計的，我只能估計大概兩千多張畫，也可能還不止。我有一篇文章提到這個畫，整個傅抱石的這個作品呢，有兩千多張，包括榮寶齋以及傅抱石贈送給一些單位的。這些畫現(xiàn)在到哪里去了，我不曉得。他每到一個地方，總要送一些作品給人家，甚至不止一幅，賓館那就好多了，不少賓館里都有的。有不少作品據(jù)聽說被一些賓館的經理賣掉了。我曾經統(tǒng)計了一下，他整個一生創(chuàng)作作品大概就在兩千多張，文字稿兩百多萬字。我講的兩千多是中國畫的創(chuàng)作，是創(chuàng)作經典，不是應酬品。要連應酬品都加在里頭，那可就不得了了，他到這家或者是榮寶齋吃飯，有的時候要畫兩筆應酬。榮寶齋就獲得了一些這樣的作品，像這種畫說它是創(chuàng)作經典也說不上，我說的兩千幅，是足夠震驚的繪畫創(chuàng)作。傅抱石到哪里都有人請，人家哪里是請他傅抱石，是請他作畫呀，我們到北京出差也好，到上海出差也好，一下車就被人家請了去了，請他去干什么啊？就是想請他去畫畫。賴少其手上也有，賴少其也是畫畫的，他對傅抱石也佩服得五體投地，保存、收藏了傅抱石的一些作品。

陳毅愛才，很懂文化人的心理。傅抱石每到北京開會，陳毅不僅到賓館去看他，甚至請他到家里吃飯，吃的小烤豬，特別做的烤豬給他吃。傅抱石有一張《麗人行》，那是精品啊，陳毅要拿去看三個月，傅抱石就讓他看三個月，后來還到郭沫若的手里了。郭沫若沒有把這件作品還給他，自己留下了。

趙啟斌：那陳毅不應該請郭沫若送回去，直接寄給傅抱石不行啊？

伍霖生：畫不能寄，把傅抱石的畫送到榮寶齋去，都是我直接去北京送過去的。不能寄，是因為寄有損失，是遺失，掛號甚至保價都保過，最后掉了，沒了，陪了二十塊錢完事，如果知道是傅抱石的畫，就知道是什么價了。字畫對群眾的吸引力很廣，字畫習慣上有一個東西，畫掉了或者偷了還不算偷。這是一個約定成俗的東西，是習慣事例。你說偷人家錢包就是小偷，可以判刑，你偷一張畫不是那么一回事。現(xiàn)在也是這樣的。

趙啟斌：請您談談傅抱石的一些個人交往和他晚年的一些事情。

伍霖生：上面也陸續(xù)講了一些人和事，我再補充一點。抗日戰(zhàn)爭的時候，傅抱石在三廳工作，他是秘書，隸屬三廳的十個組都是由他管的，經費都是他批的，經費的事情郭沫若是不管的，都交給傅抱石管。傅抱石對文化界的人很熟悉，所以田漢等作家和他熟得不得了。傅抱石和老舍的關系很好，老舍是北京人，他寫的東西都是關于北京的，都是北京基層的東西。老舍是老北京人，所以后來傅抱石每次到北京都到老舍家里吃飯的。傅抱石和黃苗子、郁風往來也很密切，和趙清閣的關系也很好。趙清閣是一個女作家，四十年代在重慶就和傅抱石熟悉了，可謂紅顏知己。趙清閣一生未婚，她說，像傅抱石這樣的人都結婚了，我嫁給誰呢。建國后傅抱石每次去上海，都要和趙清閣見面，吃飯，他們二人的酒量都很大。傅抱石也為趙清閣畫了一些東西，《趙清閣著書圖》就是為趙清閣畫的。

傅抱石和陳之佛的關系也很深，三、四十年代他們兩個關系很好，后來傅抱石1942年要辦畫展，陳之佛還借了他4打3兩黃金作為基礎，這個他清清楚楚告訴我的。正是在陳之佛的幫助下，傅抱石在重慶才成功地舉辦了壬午畫展，很轟動，使傅抱石畫名大增。傅抱石那時窮得不得了，畫一下全賣光了，這確實給他一個很大的啟發(fā)。這里面還有個事情，那時候開畫展借的陳之佛3兩黃金的事情，那時候借錢都是以黃金為底，借債、還債都是以黃金為底。當時通貨膨脹很厲害，這三兩黃金就把傅抱石給背死了。要把這個債還了，才把錢湊好，物價又漲了，又兌不成三兩黃金了，傅抱石對我說：這個債背的我苦死了。從中也可見傅抱石與陳之佛的關系之深。

傅抱石很愛惜自己，他這個人很簡單、很單純，但很正直。這個人應該說是從舊社會奮斗出來的，由于他個人的人生經驗，所以他對人事關系看得很重。傅抱石認為人事關系對人生很重要，他很器重這個事情，有什么人來請他，應酬中必然會送畫。東北的宋振庭非常愛才，他對美術家、對藝術家非常推崇，愛護備至。宋振庭對傅抱石這么好，傅抱石就說，哎呀，遇到知心人了，所以他就愿意送他畫。傅抱石給了宋振庭五張畫，這五張畫都是精品，后來宋振庭死了，這五張畫是在一個雜志上發(fā)表過的，后來是賣了還是怎么了，我就不知道了。有些應酬送畫則是勉強的。傅抱石不怕權威：“你能拿我怎么樣啊”，你硬抓，抓不了。陳毅這一點好，他到北京，陳毅必然會去看他，賓館里的人就和湯秘書講了，你陳毅要去看他干什么啊，打個電話叫他去看你就是了。陳毅說不行，絕對我要來。陳毅去了，賓館里的保衛(wèi)工作很難做。陳毅很愛才，從對傅抱石的態(tài)度也可以看出來。

傅抱石是在二萬三千里寫生的時候認識石魯?shù)模攲Ω当茏鹬亍Ｊ敗喢鳌ⅫS永玉和我們是一輩的，年紀比較輕一點，跟傅抱石不是一輩的，傅抱石要比他們高一點，傅抱石和徐悲鴻是一輩的。傅抱石到西安的時候，石魯對他是很崇拜的，石魯是趙望云的學生，趙望云和傅抱石也是很熟的。傅抱石也很賞識石魯，石魯后來變成神經病了，不過那是文化“大革命”的事了，傅抱石已經不在了，1965年他就走了。

黃養(yǎng)輝還不是我們這個路子，黃養(yǎng)輝是徐悲鴻介紹給傅抱石的。那時傅抱石要成立國畫院，要搞一個培養(yǎng)學生的培訓班，他把黃養(yǎng)輝從北京介紹給傅抱石，說是從北京來，在北京搞不下去要到南京來，傅抱石接受了他，因為他是搞西畫的，他畫的頭像比較多，就叫他教教素描。宋玉麟明天早上要到我這里來了，快過年了，現(xiàn)在我是國畫院最老的了，沒有比我再老的了，沒有了。武中奇走了，黃養(yǎng)輝也走了，沒的了，就我是最老的了。

傅抱石的晚年也不是都很愉快，建國后運動太多了，無形當中也就擴大化了。傅抱石有許多的不滿意，可是沒有辦法。每年都搞運動，他實在受不了，運動、開會占了他很多的時間和精力，大好時光耽誤了。他是做學問的人，時間對他來說非常珍貴，所以他對這個很反感。他是一個積極分子，也寫過入黨申請書，但沒有正式批下來。應該說這個人表現(xiàn)得很好，在老知識分子里面，像這種人確實還不是太多的。

傅抱石怕坐船，更怕坐飛機，他以后果真就是在飛機上出的事。我以前陪他出差坐飛機時，看到他臉都變了。他出差時能不坐飛機，就盡可能不坐飛機，我知道他的這一情況，如果是我陪他去上海，火車去火車回，肯定沒問題。傅抱石是在上海紅橋機場坐飛機的，第二天回來就不行了。還是傅師母叫我去的，傅抱石透氣打呼的，他打呼打得厲害呢，臉色都發(fā)紫了。我就迅速打電話給工人醫(yī)院、中醫(yī)院，還有軍區(qū)醫(yī)院，他們都來了醫(yī)生的，都說沒有辦法。我說你們想辦法搶救，他們說沒辦法。他那時候臉色已經發(fā)紫了，也就是說血已經到腦子里了。那時候傅抱石還有呼吸，傅師母就站在那里掉眼淚哭，一再叫我想辦法，我就想辦法打電話，那些醫(yī)生都來了，看還有什么氣息什么的，氧氣瓶都來了，大家都束手無策，我就在旁邊，一直到傅抱石氣絕才離開。

（采訪、文字整理：趙啟斌，攝像、錄音：樊世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