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寓言《不龜手之藥》看莊子思想中的矛盾

摘 要：《不龜手之藥》這則寓言在《莊子》所有的寓言中并不是很有名，歷來不被學人們所重視，很少有人對其作深入探討。但細讀這則寓言，不難看出其中隱含著莊子思想深處的諸多矛盾，這是我們分析莊子思想的一個切入點。

關鍵詞：莊子 寓言 無意識

《逍遙游》是《莊子》一書中的首篇，有著非常重要的地位，研究者甚多。但其中有一則寓言卻較少有人提及，即使提到了，也是一筆帶過，所言不多。如果對其重新審視，就會發現其中存在著一些問題。這則寓言就是《不龜手之藥》，全文如下：

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洸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以洴澼洸，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洸，則所用之異也。

“不龜手之藥的防凍效能是一樣的，宋人用它來世世代代干漂洗絲絮的事，客卻拿它用于冬季作戰，得到了立功封侯的效果。”①這則寓言出現在《逍遙游》的第三部分，是莊子用來反譏惠子“大瓠無用論”所假托的。其用意亦即告訴人們要善于利用外物，善于利用就能取得最佳效果。在此，莊子的態度很明確，對宋人持否定譏諷的態度，而對客持肯定贊賞的態度。所含之意也即，宋人不善于利用，藥方在其手中只能用于漂洗絲絮，而客善于利用，將其用于作戰進而取得封侯。沈善增先生在《還吾莊子》一書中曾對這則寓言評價說：“但從寓言角度看，這故事顯得太實，里間效果不夠，發人深省的藝術打擊力就有所減弱。因此，這故事在《莊子》所有的寓言中不是很著名。”②這是從藝術角度進行的評析。而本文將從思想方面對其作進一步的探討。細細審視，不難發現，莊子本來是以這則寓言為跳板來反譏惠子沒有長遠眼光，不善于利用大瓠的。但在無意間卻露出了其思想深處的諸多矛盾。

首先，針對《逍遙游》一文來講，這則寓言所蘊含的思想與其主旨不符。“《逍遙游》篇主旨是說一個人當透破功、名、利、祿、權、勢、尊、位的束縛，而使精神活動臻于優游自在，無掛無礙的境地”。③來看這則寓言，分析一下“客”的心理，他既知藥方可以用于作戰，那就不可能不知一旦勝利后的封賞，那么，他游說吳王的最終目的何在？難道僅是為了驗證一下藥方是否能用于作戰嗎？答案是否定的，很明顯他是沖著勝利后的封賞而去的，并最終“得到了立功封侯的效果”。“封侯”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功、名、利、祿、權、勢、尊、位。換言之，也就是說客善于利用外物（藥方）來取得功名利祿而躋身于貴族行列。莊子卻對客的這種做法持肯定贊賞的態度。這不恰恰和他寫《逍遙游》所要表達的思想相悖千里嗎？談至此，我們不能不遺憾地說，這樣一則寓言對于《逍遙游》這樣一篇氣勢恢宏、言辭奇炫、超然無羈的文章來講，實在是美玉之瑕。

其次，這則寓言和莊子鄙視功名﹑富貴的思想相矛盾。莊子鄙棄功名﹑富貴的思想在《莊子》一書中有諸多體現，并一直為后世學者所稱道，以此來贊莊子品行之高潔。其中經常被提到的有《外篇·秋水·惠子相梁》、《莊子釣于濮水》及《雜篇·列御寇·曹商使秦》。在《惠子相梁》中莊子把國相一職說成腐鼠一般臭不可聞，《莊子釣于濮水》中，莊子寧愿像烏龜一樣拖著尾巴在泥巴里爬，也不愿意接受楚威王的聘請去做宰相（是否真有其事姑且不論），這些均體現了莊子鄙棄高官厚祿的思想及節操。而在《曹商使秦》中，則更把這種思想體現得淋漓盡致。請看這則寓言：“宋人有曹商者，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車數乘；王說之，益車百乘。返于宋，見莊子曰：‘夫處窮閭厄巷，困窘織屨，搞項黃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萬乘之主而從車百乘者，商之所長也。’莊子曰：‘秦王有病召醫，破癰潰痤者得車一乘，舔痔者得車五乘，所治愈下，得車愈多。子豈治其痔邪，何得車之多也？子行也。’”從中，可以看出莊子對名位富貴的鄙視，也可以看出莊子對那些貪求名利、鼓動唇舌游說諸侯的人的尖銳譏諷。宣穎在《南華經解》中說：“答詞未免尖刻，然仕宦之途，舔痔求榮者多矣，惜不聞此妙論也。”

回頭再看《不龜手之藥》，審視一下“客”的行為。首先他千方百計購得藥方，然后去游說吳王，游說的過程我們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客”必定也要鼓動唇舌取悅并取信吳王，只有這樣方能實現他的最終目的——獲得封賞。“客”的行為在本質上與曹商的行為沒有什么不同，他們的最終目的是一樣的。而莊子對“客”的行為持肯定態度，言其善于利用外物，使物充分發揮了它的作用而最終獲得封賞；對曹商卻大加諷刺言其行徑丑惡之極。再看《不龜手之藥》中的宋人和《曹商使秦》中的莊子，宋人有藥方，卻終生從事漂洗絲絮，莊子有才華，卻以織屨為生，兩者何其相似。如果說莊子對宋人不善于利用藥方的否定甚至譏諷是正確的，那么在這則寓言里豈不就是在嘲諷自己不善于利用自己的才華以至于以織屨為生而處窮閭厄巷了嗎？

另外，再看《外篇·天地》中的一段話：“藏金于山，沉珠于淵，不利貨財，不近富貴……”假如說《不龜手之藥》中的藥方是金，是珠，按莊子的這段話來講是斷斷不能拿它去游說吳王、求取封賞的。而“客”這樣做了，并得到了莊子的肯定。這不能不讓我們對莊子鄙棄高官富貴思想的單純性產生懷疑。

第三，《不龜手之藥》這則寓言和莊子“絕圣棄智”的思想相矛盾。請看《胠篋》篇中的這些語言：“故絕圣棄智大盜乃止……彼人含其明，則天下不鑠矣；人含其聰，則天下不累矣；人含其智，則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則天下不僻矣。”“故天下每每大亂，罪在于好智。”莊子認為，天下常常大亂，罪過便在于喜好智巧，如果人們都內斂自己的聰明和智巧，那天下就不會大亂了。由此可以看出，莊子是竭力反對利用智巧的。在他看來，“智慧會帶來不寧和爭奪，它是為爭奪服務的，因而是天下大亂的根源。”④再看《不龜手之藥》中的“客”，藥方本是用于治病救人的，而他卻能購買下來憑借自己的口舌游說吳王而獲得封侯，這豈不是利用智巧之極致？更何況，客是將藥方用于君主之間的戰場上，而這更是有悖于莊子的惡戰思想。《莊子·則陽》中的寓言《蝸角之戰》便是對戰國君主間征伐的無情諷刺和揭露。按這個原則，莊子理應對客進行鞭撻，而不應該是肯定贊賞，這樣的矛盾再次讓我們對莊子的思想打上了問號。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不龜手之藥》這則小小的寓言不僅是《逍遙游》一文中的不和諧之音，更是莊子思想體系中的異端。為什么會有這種情況出現呢？本文認為這是莊子思想深處對“權勢、尊位”向往之情的流露。換句話說是對往昔貴族生活追懷之情的流露。

要較好地了解這這一點，需要對莊子的身世和他所生活的時代環境進行比較細致的探討。

關于莊子的身世，很多學者進行了考證，有人認為是宋國蒙人，沒落的貴族知識分子，而崔大華先生從鄭樵的“莊氏，姓，楚莊王之后，以謚為氏”（《通志》卷三十八《氏族略》第四）推測，莊子是楚國公族的后裔，后因“吳起變法”事件而流落到宋國。⑤他們的推斷雖有出入，但莊子是貴族后裔，卻幾乎是不爭的事實。按崔大華先生所言，“吳起變法”大約是在楚悼王十五年，即公元前387—前381年，因楚悼王任用吳起變法，要將公族遷往邊遠地區（莊氏也是楚國公族之一），從而危及到楚國貴族的利益，引起了他們的痛恨，所以楚悼王一死，楚國貴族舊臣就聯合作亂，殺了吳起。但他們圍射吳起的箭，卻射中了悼王的尸體。按楚國的法律“麗兵于王尸者，盡加重罪，逮三族”（《呂氏春秋·貴族》）。故楚肅王即位后，嚴加追究，“乃使令尹盡誅射吳起而并中王尸者，坐射起而夷宗死者七十余家”（《史記·吳起列傳》）。因此才導致了楚國公族的逃亡，而莊子之父祖輩也在其列。楚肅王元年當在公元前380年，而莊子的出生之年據梁啟超先生的《先秦學術年表》所言，當在公元前375年前后，距楚肅王即位迫使莊家逃亡僅為5年左右。即使是按錢穆先生考證的莊子的出生之年在“周顯王元年十年間”⑥亦即前368年前后的考證來推算，莊子出生距莊家逃亡也不過10多年時間。由此可知，莊子的祖父及父親是貴族之身，曾經生活在錦衣玉食榮華富貴之中。而莊子雖沒有出生在家族顯赫之時，但童年時代至少是衣食無憂的，并且曾受到身為貴族的祖父輩的熏陶和較好的貴族教育，否則莊子那么高的文學修養將很難得到解釋。勿庸置疑，這種熏陶和教育已于無形中在莊子思想深處烙下了印記。

接下來，再看一下莊子所生活的歷史環境。自周克商之后，周天子將土地分封給諸侯，諸侯又分封給了家臣，逐漸并形成了莊園經濟模式。為爭奪土地，從西周末年，就出現了土地兼并戰爭。春秋時期，隨著人口的增長，爭奪土地的戰爭日益激化，戰國時期更甚。在不斷的兼并戰爭中出現了一批沒落的小領主及其后裔，他們具有傳統的政治素養與經驗，但是失去了政治權力，因此雖滿腹經綸，卻無用武之地，雖為貴族，卻處于饑寒交迫之中。“這些貧窮的貴族，自從西周末年，在共伯和的領導之下，舉行一次叛亂以后，到春秋時，便再沒有力量發動倒轉歷史車輪的反動。到戰國時，他們之中，雖然有一部分人還在發出‘復古主義’的呼聲，但大部分，為了衣食所迫，都已降志屈身，投依于當時的諸侯，而為其政治使用人。”⑦“這些政治使用人”就是所謂的游說之士，為了自己的生存，也為了自己主人的利益而縱橫捭闔于諸侯之間，而莊子隨著自己家族的沒落，也最終淪入窮困潦倒中，在饑寒交迫中成了“復古主義者”的代表，但他終沒有成為游說之士，原因何在？因《莊子》及《史記》中均有“莊子拒聘”的記載，所以后世學者也多以此認定此乃莊子鄙棄富貴權位的表現。但也有學者對此提出這樣的異議：宋代黃震，在讀《東萊大事記》“周顯王三十年楚聘莊周為相”條時說：“史無其事，而列御寇，子華子凡方外橫議之士，多自夸時君聘我為相而逃，其為寓言未可知也……”（《黃氏日抄》卷54）錢穆先生則認為楚王聘以為相的是莊辛而不是莊周：“余考《御覽》四百七十四引《韓詩外傳》‘楚襄王遣使聘莊子為相，莊子曰：獨不見太廟之牲乎’云云，則莊子指莊辛，而非莊周。”（《先秦諸子紀年考辨·莊周生卒考》）盡管兩人考證有不同之處，但有一點是相同的，即莊子并沒有被聘為相一事。事實上，“莊子對世故有極深的洞察，對人生有極深的體驗，但他絕無韜略，亦無權術。他極鄙薄王公的顯赫榮華，權勢者也看不中他的清高孤傲。在那只需要能縱橫捭闔、叱咤風云，善于帥軍、治國、游說的戰國時代，像莊子這樣以洸洋之言自恣自適的人，怎么會被楚威王，齊泯王這種崇尚攻戰擴疆的君王聘為輔相呢？然而虛構一個把他們的禮聘視為是一種不堪忍受的負擔和苦難而輕蔑地拒絕的故事，用來表現莊子的高潔，倒是在情理之中的。”⑤崔大華先生的這段話對莊子的心理分析可以說入木三分。由此可見，莊子沒有成為游說之士，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沒有這方面的才能，沒有能力重新步入上層生活。否則他也不至于僅僅做過“漆園吏”，“而且很可能是因莊子不善于經營管理……很快就被廢免了。”⑤因此，當“他們（復古主義者）的黃金時代，已經變成了黑灰……追懷以往，不覺痛恨現存的一切。”⑦但自己又無力改變，在這種情況下，莊子也只能高舉“復古主義”的旗幟，把對現實的不滿及對往昔榮華生活的眷戀，深深壓抑在自己內心中，進而浮生出一種激憤后的無奈和冷漠。《人間世》中的“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就是這種心理的寫照，在《曹商使秦》中所表現出的對富貴的漠然和對曹商的尖刻諷刺也恰是莊子內心痛苦和無奈的流露，而“拒聘”一事則更是他無奈的幻想。對現實憤怒不滿的冷漠其實也恰好暗示了莊子對往昔貴族生活的追懷，在努力后仍然窮困潦倒的無望中干脆一退到底，重新回到人人平等，無智無欲的“至德之世”，所以才有了這種冷漠的出世態度和“至德之世”的社會理想，而這種態度和理想就是在冷酷、壓抑的逆境環境中，在掙扎后的無可奈何中孕育和滋生的。可以說莊子對現實生活的無奈和對往昔生活追懷之情是他這種態度和社會理想形成的基礎。盡管他想恢復昔日貴族生活的欲望被現實壓抑了，但這種愿望依然存在并且在其筆下流露出來，《不龜手之藥》就是其中的代表，因為“客”實現了他想卻又無力實現的愿望，而正是這則寓言，讓我們看到了莊子思想中的矛盾。

當然，這僅僅是一隅之見，本文無意于通過這則寓言否定《逍遙游》的思想價值及莊子的思想體系，僅僅是想從另外一個角度探測莊子的內心所想，以期能更為全面地認識歷史中的莊子。

注釋：

①白本松：《先秦寓言史》，河南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42頁。

②沈善增：《還吾莊子》，學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181頁。

③陳鼓應：《莊子今譯今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頁。

④白本松 王利鎖：《逍遙之祖》，河南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24頁。

⑤崔大華：《莊學研究》，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9－30，14，15頁。

⑥錢 穆：《先秦諸子系年考辨·莊周生卒年考》，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04頁。

⑦翦伯贊：《先秦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328，339頁。

（王曉敏，河南許昌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