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質彬彬：論《論語》中的文與質

摘 要：《論語》提出的“文質彬彬”是孔子對君子的人格要求，也是對文章的評價標準。就文學而言，《論語》本身就是文質彬彬的典范，在文學史上產生了深遠影響。

關鍵詞：文質彬彬 論語 中和 形式 內容

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保ā队阂病罚┝攘仁俗?，卻集中了最豐富的信息，包孕了最偉大的思想。

“文”是文飾之意，是經過修飾加工的華麗?！百|”是質樸之意，是未經修飾加工的質樸①?！氨虮颉奔聪嚯s適中的樣子。從人文的角度來理解，“文質彬彬”即要求“君子人格的內在品質與外在儀表”②的和諧統一；從文學的角度來理解，“文質彬彬”即要求文章形式與內容的和諧統一。前者是孔子思想的出發點與歸宿，后者是孔子思想的載體和工具，兩者相輔相成。

孔子所處的時代，諸侯國混戰不休，社會的經濟、文化遭到嚴重破壞，老百姓陷入了凄慘的境地?？鬃訉Υ藨n心忡忡，他反對戰爭反對混亂，認為老百姓生活的幸福在于長幼有序、尊卑有別的安定社會秩序，社會秩序安定的根源在于社會結構的穩定。社會結構是由最基本的單元——家庭組成的。誠如《禮記·大學》所言：“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追溯根源，孔子將個人文與質的和諧統一擺在了首位。

孔子所提倡的修身養性，正是社會秩序的安定所要求的外在之文與內在之質的統一，外在禮儀規則與內在仁德之心的統一。有子說“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論語·學而》），在本質上孝悌、忠信之人，表現出犯上作亂的外在行為是罕見的，推而論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只要每一個個體為孝為忠，文質彬彬，那么每一個家庭就和睦了，只要君臣如父子各在其位，下不逾節上不茍為，每一個國家就穩定了，天下也就太平了。面對各諸侯國爭權奪位連年混戰生靈涂炭的現實，雖歷經艱難，但孔子還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積極奔走呼吁和諧人性的復歸，呼吁文質彬彬的君子的復現。

孔子及其后學的這種不懈努力，在中國歷史上產生了重大影響：一方面在某種程度上弱化了中國人的個性，窒息了人的創造力，扼殺了人的自由意志；另一方面對幾千年來中國古代社會的穩定和團結，對中華民族的頑強綿延來說確實功不可沒的。

作為教育家的孔子深知空洞的說教是沒有說服力的。“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文學要成為政治服務的工具，更好地為政治服務，必須發揮文學自身獨特的魅力。這樣，由人格范式到文學范疇，“文質彬彬”的內涵自然延伸了。

在孔子看來，“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史”與“野”都太過，只有文質彬彬，才能陶冶凈化心靈，熏陶培育出真正的君子。被譽為“千古文章之祖”的《論語》，確實做到了文質彬彬的中和之美，做到了藝術形式與思想內容的完美融合。從內容出發來選擇與創造形式，“把內容形式化——或者說讓它滲透或消失在形式之中，是實現內容與形式統一的必由之路。”③一般來說，形式包含體裁、語言、結構、韻律、表現手法等要素。本文試從體裁和表現手法兩方面來分析《論語》是如何實現內容與形式的統一的。

《論語》以記言為主，記事為輔，由孔子弟子及再傳弟子記錄整理而成。一部《論語》，二十篇四百九十二章，除《鄉黨篇》專記孔子活動，《子張篇》全記弟子言論外，幾乎是孔子應答弟子時人之語，它的語錄體體裁是獨特的。應該說，這種體裁與《論語》所表達的內容是相適應的。相對而言，詩歌更適合抒發感受，表現情緒，散文更適合敘事，語錄體更適合記言。孔子及弟子的言論內容非常豐富，涉及倫理、政治、經濟、教育、文藝等諸多方面。其言論時的態度也是變化的，或喜或悲或怒或嗔或哂或幽默或嚴肅不一而足，如果以詩歌或散文體來構思，勢必要有統一的風格、渾融的結構、嚴格的編撰體例等，而這顯然是無法涵括博大精深又自由靈動的《論語》的，語錄體則不但完滿地解決了這一問題，而且簡潔，剝除了一切附麗，將孔子及其弟子言論的微言大義之魅力最大限度地表現了出來，以至兩千多年來，從西漢至今，對《論語》的注解生生不息。

翻開《論語》，很多句子中，都有對稱的因子。“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衛靈公》），“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子路》），“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里仁》），美丑并置，對比鮮明，君子與小人的胸襟之高下立現?！俺劦?，夕死可矣”（《里仁》），朝夕對舉，圣人探索真理獻身真理的精神悚人心目，不由人不敬慕?！爸邩匪?，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雍也》），山水并陳，動靜相間，剛柔相濟，仁者智者的性情風貌被生動而深刻地形容出來?！爸卟蝗绾弥撸弥卟蝗鐦分摺保ā队阂病罚?，遞進中有對比，對比中有遞進，進德修業三種境界的優劣歷歷分明。對稱既是《論語》句段構造的基石，也是其內容的基石。它在語言形式上的對等統一是內容上的對等統一的內化和延伸：對稱、比較等方式易于揭示本質、一針見血，說服對方，常常使事物之間的區別立現，本質分明，高下立判，讓人不自覺受到情緒上的感染，接受作者的立場。這樣，在形式的作用下，內容得到了充分表現和升華。同時由于語言整齊對舉鮮明，博大精深的內容濃縮沉淀其中，令人過目難忘。至今還活在人們口頭的許多成語俗語中，足以見證《論語》文質彬彬的魅力。

《論語》的句式往往是整句與散句的完美融合，既顯得端莊典雅，又顯得靈動活潑；既說理透徹，內涵豐富，又饒有趣味，滿紙余香。如：

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保ā蛾栘洝罚?/p>

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雍也》）

《論語》還巧妙地運用了比興的藝術手法，其中的比興俯拾即是?！墩撜Z》注重比興，“也就是通過直觀的經驗到的事物，將其表面上的相似性與表現的‘志’聯系起來，構成‘不質言之’的而曲折表達的傳統，這固然有其合藝術規律的意義，但總體上卻是受制于‘中和’情感規定的形式選擇?！雹堋皻q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子罕》），莽莽雪野，萬物凋零，唯松柏沖風冒雪，綠意盎然，以松柏凌寒之姿喻君子堅貞不渝之志，激起人們無限遐想，引導人們變得高尚?！笆耪呷缢狗颍〔簧釙円埂保ā蹲雍薄罚┌炎匀坏暮哟ㄅc時間與人生聯系在一起，“感嘆宇宙無窮而人生有限，形成深深的文化積淀”⑤?！熬又嘛L，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顏淵》），以風吹草動比喻統治者的德行對老百姓的影響，真是再形象不過了。又如“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述而》）；又如“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為政》）……這是哲語，這是詩語，精煉，璀璨，字字珠璣，千載之下，猶能給人深深的共鳴和無盡的美感，令人愛不釋手，回味無窮。這些松、水、風等自然物，已不是單純洪荒的自然物，而是和人的品格相一致帶有人的屬性的形象，是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是為適應內容的需要而選擇的。它們因譬以連類，立象以盡意，化理性為感性，化認知為審美，從抽象到具體，使讀者更易接受形象中所蘊涵的觀點，形式與內容也得到了統一。同時比興使文本更含蓄，具有了豐富的審美韻味，吸引一代又一代的人們追索不休涵泳不止。

總之，《論語》的語言雅中有俗，富含哲理。詩的激情、優美恰如其分地彰顯出深邃的哲思，兩者之間形成一種張力，讀來令人如沐春風。

當我們感動于《論語》優美的藝術風格與雋永的人生智慧時，孔子提出的“文質彬彬”的思想也潛移默化地在我們心中綿延，從而對我們的人格選擇和文學活動產生重大影響。其影響不僅在過去，在現在，還在遙遠的將來。

注釋：

①王先霈：《國學舉要》，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5頁。

②李建中主編：《中國古代文論》，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0頁。

③童慶炳主編：《文學理論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53頁。

④何錫章：《中國文化史專題講義》，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95頁。

⑤李 鐸：《中國古代文論教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2頁。

（熊文斌，湖北襄樊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