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談王維的“詩中有畫”

摘 要：“詩中有畫”是王維山水詩的一個突出特點，也是王維詩歌研究中最為人關注的問題之一。本文主要從三個方面探討王維山水詩“詩中有畫”特點形成的原因：一、光色態的描繪；二、虛實手法的運用；三、多角度的透視。

關鍵詞：王維 山水詩 詩中有畫

王維是盛唐著名的詩人與畫家。作為詩人，他被譽為“詩佛”，他的五言詩被譽為“五言之宗匠”；作為畫家，他又被稱為“南宋繪畫之祖”，“詩中有畫”是蘇軾對其山水詩的評價。蘇軾云：“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①這些評價十分恰當地指出了王維詩畫水乳交融，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特點。王維的畫為后代所識的寥寥無幾，其詩卻廣為流行，將繪畫法運用于詩中，達到“詩中有畫”的境界，成為王維詩歌藝術上的獨到之處。本文即從三個方面對王維山水詩進行分析，以明“詩中有畫”的形成原因。

一

王維山水詩的一個明顯特點，在于大量描繪山水景色的光、色、態，以引起人們豐富的遐想，從而組成一幅幅千姿百態的畫面。

王維在山水詩中擅長描繪“光”的變化。朝暉、夕陽、月光、云影等。光，在他的筆下變幻多端，使得整體畫面富有立體感。如《木蘭柴》：“秋山斂余照，飛鳥逐前侶。彩翠時分明，夕嵐無處所。”詩中充滿了光的變換：在落日的余暉下，飛鳥在互相追逐、嬉戲，晚霞映照著美麗的山水景色，形成了一個五彩斑斕的世界，一時間看上去那么分明，但這樣壯美的景色是暫時的，隨著夕陽的西下，暮色中的霧嵐四處飄蕩，沒有定所，時時模糊著五彩的山色霞光，光忽明忽暗，變幻無定，山水之色也隨之變換色彩。再如《終南山》中“青靄入看無”、“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寫盡了終南群山在陽光照耀下變幻出來的陰晴迥異的奇特景象：回首遠望，“青靄”隱藏了蹤跡，“中峰”兩邊的山巒在光色的深淺中起了變化，陰晴各異，顯示了詩人面對奇山麗水時的獨特感受。

在山水詩畫面色彩的顯示上，王維也很好地吸收了繪畫的技巧。詩人常常以自己獨特的理解賦予色彩一種活躍跳動的生命力。在他的山水詩中，色彩十分艷麗，所傳達的意境也十分深邃。如《輞川別業》中這樣兩句：“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燃。”詩人描繪出了春天大自然蓬蓬勃勃的盎然生機。那蒼翠的草色綠得如同用染料著過色一般鮮艷，那濃艷的桃花紅得仿佛馬上就要燃燒起來了。這就給人展示了一幅似動非動的美麗畫面。又如《紅牡丹》中云：“綠艷閑且靜，紅衣淺復深。”其中“綠”與“艷”的組合似乎比較奇特，兩者無法交集，既然是“綠”的，如何扯得上“艷”呢？其實，用“艷”這一形容詞，只是為了更形象地襯托“綠”的濃郁，“綠”的旺盛和盎然的生命力。不過，如此的綠葉內在“氣質”又是那么的閑靜，安靜地點綴著正在次第開放、色彩層次由淺入深的粉紅色牡丹花，整幅畫面美麗和諧而又生機盎然，給人無限暇想。

光與色的敏銳截取，使王維筆下的山水景色更顯精彩。而王維又有許多詩句，通過光與色的巧妙組合，描繪出對比鮮明的形態。如《積雨輞川莊作》一詩中的“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此詩描寫雨后輞川莊的景色，其中“漠漠水田”與“陰陰夏木”構成光線的明暗對比，“白鷺”與“黃鸝”形成色彩的鮮明對照，“飛”與“囀”一動作一聲音，給人一幅動態的畫面。畫面映襯得和諧自然。

王維受到過盛唐燦爛文化藝術的熏陶，本身又有極高的繪畫與音樂修養。因此，他創作時勢必比一般人更能精確而細致地感受到、把握住自然界美妙的景色。王維筆下的光、色、形態等都具有鮮明的特征，寄托了詩人獨特的審美感受。

二

清代畫家方熏云：“古人用筆，妙有虛實，所謂畫法，即在虛實之間。”②虛實相生手法的運用能夠使要展現的意境更加深邃，表達的思想也更加寬廣，因而，無論是畫家還是詩人都鐘情于此。王維受佛學理念、禪寂思想的影響很深，他“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③把萬事萬物放置在了亦有亦無，非有非無的位置之上，因而他的詩作中，詩中畫境，也更講究虛境，寥寥數筆，勾勒出了因遠而虛的境界。如《漢江臨眺》：“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此詩詠漢江之浩渺，開頭兩句便是想象之語，從大處落墨，把漢江給予自己的最鮮明的印象與感受寫了出來。中間四句寫景，眼前流入長江的漢水是實寫。水勢浩瀚，山色微茫，沿江的郡邑，江流的波瀾，互映成輝，如此圖畫能夠使讀者產生無盡的遐想。尤其是寫“山色”，甚至不寫它是青是紫，是濃是淡，只說它若有若無，以“有無中”的山色烘托那“天地外”的江流，從而使得江面之寬，江流之長，漢江之浩渺都隱含在了字面之下。

同時，面對紛繁復雜、姿態各異的自然界，王維還善于選取最鮮明或最引人注目的景象加以突出描繪，并通過這些自然實景的展示，留給讀者充分想象的余地。如《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詩人選取了人閑、花落、夜靜、山空和偶爾一兩聲的山鳥鳴叫這些山澗中實實在在的景物，以動寫靜，更顯其靜，整幅畫面給人的感受是春澗的幽冷與靜寂，表現了作者當時孤獨、寂寞的心靈世界。這是實中有虛，而這樣的烘托比直接的內心展現所收到的效果更佳。再如《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詩中所繪鹿柴之景都是偶然的：空山中靜寂無人，只偶爾聽到人語的回響，一縷夕陽的余暉透過層層密林，返照在青苔之上。但整幅畫面所勾勒的意境非常凄清，從中可感受到王維所追求的正是那種遠離塵囂的空而寂的境界。鹿柴是王維所隱居的輞川別業的一景，從個別而窺一般，禪宗思想濃厚的王維所生活的便是“寂寞柴門人不到，空林獨與白云期”的冷漠幽深的環境，所體驗的是內心的孤獨，所擁有的是靜寂中的快樂。

可以說，佛家講求“有即是無，無即是有”，王維詩中同樣亦虛亦實，似空非空。以虛寫實，以實寫虛，這樣的藝術手法的靈活運用，使詩歌所展示的意境更加深幽，所呈現的畫面更加寬廣，詩中發的無窮的想象與聯想，讓王維的詩更具獨特的魅力。

三

北宋郭思纂集的《林泉高致》載其父郭熙“三遠”之說：“山有三遠：自山下而仰山顛，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后，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后北宋韓拙《山水純全集》中在此基礎上又增“三遠”：“郭氏謂山有三遠，愚又論三遠者：有近岸廣水，曠闊遙山者，謂之‘闊遠’；有煙霧溟漠，野水隔而仿佛不見者，謂之‘迷遠’；景物至絕，而微茫縹緲者，謂之‘幽遠’。”后人將其合稱為“六遠”。王維在描繪山水景物時，不喜歡對所繪景物作平輔直敘似的介紹，而是充分調動自己的各個感覺層次，從不同角度透視所繪景物。他或仰視山水的威儀，或俯視風物的壯美，或將目光深入其中探究內部的奧妙，對山水景物給予了多層的透視。“六遠”之法在王維詩歌中有突出表現，對景物的多角度透視，使得他在繪圖成詩時，既有整體上的蒼茫遼闊，又有局部的細致入微。

如《終南山》一詩：“太乙近天都，連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詩人一開頭便仰望太乙都，將整個山勢的總體布局展示于讀者面前——“太乙近天都，連山到海隅”極力渲染山的高大險峻，寫出了終南山高遠無盡、連綿不絕的雄壯美。這種“自山下而仰山顛”就是“高遠”。而此詩中，“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兩句，詩人則將目光深入到眾山之中，從光線的強弱，天氣的陽晴中感受景色同時間內迥然的差異，這就并非從整體感知山的偉岸，而是以細膩的筆墨從細微處落筆成詩，將人們帶進了極為深廣的內部境地。這就是“深遠”，由表及里，“自山前而窺山后”。《新晴晚望》中“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后山”一句同樣如此，詩人從近處田外的白水寫到遠處山后的碧峰，近景與遠景的組合，山前山后，重重疊疊，展現了景物內部縱深發展的概貌。

再看《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一詩中間四句：“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詩人“倚仗柴門外”見到近處的裊裊炊煙，放眼遠望，遠處又見緩緩的落日。這種由近及遠地描繪方法，這就是“平遠”之法。《淇上即事田園》一詩中“日隱桑柘外，河明閭井間”兩句同樣如此，詩人觀察的目光是不斷往前平移、伸展的，由近到遠，近則鮮明，遠則縹緲。“平遠”使得詩句所創造的意境更加清平淡遠，所營造的氛圍更加和諧恬靜。

王維雖隱居山林，侍佛參禪，然而闊大的胸襟并未因此消磨，他詩中勾勒出的畫面極其豪邁，往往從大處著手，以畫外人的身份詠嘆景物的總體布局。這就是韓拙所說的“闊遠”。如《漢江臨眺》，一個“眺”字便顯示了詩人視界的寬闊，首句一落墨“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兩湖、三湘盡收眼底，突出了漢江的闊遠浩渺。再如《送梓州李使君》一詩中這樣四句：“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詩人要描繪自然界的勃勃生機，但沒有局限于某一個具體的景物描繪，而是以開闊的視野掃射大自然的全貌：高聳云霄的參天大樹，山前山后響成一片的杜鵑聲，雨打樹梢的刷刷水聲，創造了一種活潑、輕快而又有跳動性的意象世界。

在王維的山水詩中，還常常通過忽明忽暗、朦朧迷離的景物描繪營造一種“迷遠”的境界。《漢江臨眺》中“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兩句正刻畫出了由于漢江的浩渺，距離的遙遠而產生的山色似有似無、似明似暗、若濃若淡之態；《木蘭柴》中“彩翠時分明，夕嵐無處所”兩句刻畫出了煙霧溟漠，落日中被飄流無定的霧嵐時時模糊的五彩的世界。“迷遠”的運用，使王維的山水詩創造出了平鋪直敘手法所無法達到的不盡的情思，更極大限度地調動了讀者的想象力。

禪學理念濃厚的王維對“幽遠”之法的運用也很普遍，幽深寥遠更能體現其對佛學的執著，對現實的冷漠。如《竹里館》一詩：“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全詩二十字，“獨坐”與“人不知”相互映襯，“幽篁”與“深林”相互回應，再加上一輪“明月”與深山中的“幽篁”，點綴出了環境的凄清和幽深，使得這首詩處處彌漫著幽冷的氣息。再如《過香積寺》一詩：“不知香積寺，數里入云峰。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詩人尋找香積寺，入山深處，所見到的是參天的古木、青松上寒冷的日色，所聽到的是幽遠的鐘聲和泉水擊石的幽咽之聲。這樣冷色調的描繪，使香積寺的清幽可想而知，暗示這正是佛家潛心修行的好去處。王維許多山水詩強調幽遠、深遂的意境，這與他隱遁山林，消極避世有直接影響，但禪宗空寂的心靈讓他營造了如此的詩中畫境，不可不謂之“無心插柳柳成蔭”。

王維的山水詩之所以能夠影響一代又一代的詩人作家，激發人們的拜讀之心，與其詩“詩中有畫”的獨特風格有密切的關系。他以畫家所特有的觀察、認識事物的方式去勾勒景象，山水詩作中融匯了畫法、畫意，創造了一種靜遠而又空靈的境地。他的詩從形式上為中國傳統山水詩畫架起了橋梁，使人們看到了二者的契合之跡。

注釋：

①[宋]蘇 軾．東坡題跋·書摩詰《藍田煙雨圖》(卷五)[M]．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2008．

②[清]方 薰．山靜居畫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③[唐]王 維．酬張少府·王維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黃 靜，江蘇鹽城師范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