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以“永貞革新”為分界線,其文學創作經歷了為“政”到為“文”的轉變。本文就柳宗元在心理上的這種轉變進行探析,對其轉變的原因做出歸納和總結。
關鍵詞:柳宗元 為“政” 為“文”
柳宗元本有濟世之志,“以中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①,因參加“永貞革新”運動,而被一貶再貶,其人生觀和價值觀也隨之發生變化,從前是為“政”,被貶后轉而為“文”了。本文認為促使這一轉變的有以下三個原因:
一、“發憤著書”
中國歷史上的許多文人大都如此:在仕途受到挫折,心灰意冷時,往往選擇用“文”來表達心中的“塊壘”,柳宗元也不例外,在經歷了眾多坎坷的生活之后,柳宗元不得不轉而選擇用文來表達心中的憤恨與不滿。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首先提出了“發憤著述”說,他在《報任安書》中也說:“所以隱忍茍活,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之后,發憤說被許多人接受。劉勰在《文心雕龍·情采》中亦云:“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此為情而造文也。”②唐代韓愈則云:“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③,“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④柳宗元由屈原的流放經歷聯想到自己的貶謫境遇,不由得產生“哀余衷之坎坎兮,獨蘊憤而增傷”的窮愁發憤的想法,這也是合情合理的。其《寄許京兆孟容書》更表明了發憤著書想法:“賢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貴于后,古之著書者皆是也。宗元近欲務此。”盡管韓愈批評柳宗元的政治態度,但非常贊賞其窮愁為文的成就:“士窮乃見節義”、“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于人,其文學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于后如今無疑也。雖使子厚得所愿,為將相于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⑤“宗元近欲務此”,此是他郁郁不得志,轉“政”為“文”的原因之一。
二、文、道觀
文道觀的變化,是促使柳宗元轉“政”為“文”的又一原因。柳宗元在未貶謫之前,重道,反對藻飾之文,譬如他曾在《故銀青光祿大夫右散騎常侍輕車都尉宜城縣開國伯柳公行狀》一文中稱贊柳渾曰:“凡為學,略章句之煩亂,采摭奧旨,以知道為宗;凡為文,去藻飾之華靡,汪洋自肆,以適己為用。”又于《亡友故秘書省校書郎獨孤君墓碣》中稱贊獨孤申叔說:“讀書推孔子之道,必求諸其中。其為文深而厚,尤慕古雅,善賦頌,其要咸歸于道。”他貶謫永州之后,才更明確地提出了“文以明道”的理論。其《答韋中立論師道書》明確地寫道:“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茍為炳炳烺烺、務采色、夸聲音而以為能也。凡吾所陳,皆自謂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遠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于道不遠矣。故吾每為文章,未嘗敢以輕心掉之,懼其剽而不留也;未嘗敢以怠心易之,懼其弛而不嚴也;未嘗敢以昏氣出之,懼其昧沒而雜也;未嘗敢以矜氣作之,懼其偃蹇而驕也。抑之欲其奧,揚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節,激而發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前后文章反映了柳宗元為文態度的變化,從原來的單純重視文章的外在形式,轉變為關注文章的內容,就是要“文以明道”,將“道”字放在首位。他又在《與呂道州溫論〈非國語〉書》云:“嘗讀《國語》,病其文勝而言龍,好詭以反倫,其道舛逆。而學者以其文也,咸嗜悅焉,伏膺呻吟者,至比六經,則溺其文必信其實,是圣人之道翳也。”他批評《國語》文勝而道翳的弊病,作《非國語》,以糾正其謬誤。在革新時期,他忽視了文章的地位,而貶謫之后,他認識到士子為文的重要性,《與楊京兆憑書》曰:“今之世言士者,先文章。文章,士之末也。然立言存乎其中,即末而操其本,可十七八,未易忽也。”“天下方理平,今之文士咸能先理。理不一斷于古書老生,直趣堯舜之道、孔氏之志,明而出之,又古之所難有也。然則文章未必為士之末,獨采取何如爾!宗元自小學為文章,中間幸聯得甲乙科第,至尚書郎,專百官章奏,然未能究知為文之道。自貶官來無事,讀百家書,上下馳騁,乃少得知文章利病。”柳宗元肯定了文章是用來說理的,是闡明圣人之道的。《答嚴厚輿秀才論為師道書》一文中亦云:“言道、講古、窮文辭以為師,則固吾屬事。”可見,柳宗元在革新時期并不注重文章,貶謫之后才窮愁著書,以宣泄自己抑郁、寂寥、憤激的情緒,從而給自己以一種精神上的慰藉。
三、尋求心靈的慰藉
“借石之瑰瑋,以吐心中之氣”,這是明人茅坤對柳宗元山水文的評價。一位美國學者在論及柳宗元山水文學的創作時也說:“對某些人來說, 流亡是一種解放,一種批評的距離,一個更新的自我,一種文化甚或語言的再生。”⑥從這個角度來看,貶謫之后,柳宗元轉而為“文”,終成唐代杰出的思想家、文學家,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這與他數十年的貶謫生活有著密切的關系。貶謫之后,柳宗元羈罪異地,政治上處于“罪諉交積,群疑當道,誠可怪而異也”⑦的境地,他始終處于一種悲憤、失意、抑郁的情感狀態之中,“今抱非常之罪,居夷獠之鄉,卑濕昏霿,恐一日填委溝壑,曠墜先緒,以是怛然痛恨,心骨沸熱”,“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在詩歌《冉溪》中更是寫道:“少時陳力希公候,許國不復為身謀。風波一跌逝萬里,壯心瓦解空縲囚。”為了減輕心中的痛苦和壓力,轉而求助作文,以釋胸懷,是最好的選擇和歸宿。因此,尋求心靈的慰藉是柳宗元進行文學創作的一個主要原因。《舊唐書·柳宗元傳》載:“既罹竄逐,涉履蠻瘴,崎嶇堙厄,蘊騷人之郁悼,寫情敘事,動必以文。為騷文十數篇,覽之者為之悽惻。”⑧《新唐書·柳宗元傳》亦載:“既竄斥,地又荒癘,因自放山澤間,其堙厄感郁,一寓諸文。”⑨柳宗元在《與李翰林建書》一文中敘述了永州、柳州的極其艱苦的生活。我們從柳宗元的其他文章中亦可窺見其處境的艱難,如《與蕭翰林俛書》中曰:“居蠻夷中久,慣習炎毒,昏眊重膇,意以為常。忽遇北風晨起,薄寒中體,則肌革瘮懔,毛發蕭條,瞿然注視,怵惕以為異候,意緒殆非中國人。”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中生活,可以想像到柳宗元的心里是多么的痛苦與悲憤,如果不用文字來抒泄心中的壓力,恐怕是無法承受的。所以他自己也說:“投跡山水地,放情詠《離騷》。”⑩歸田隱居、閑適歌詠的思想是歷代文人士大夫失意之后常有的想法,柳宗元當然也不例外,但他這種退隱以求閑適的想法只是他艱難處境中的一種安慰而已,但是他對被重新起用并不抱有希望,《與楊京兆憑書》云:“凡人之黜棄,皆望望思得效用,而宗元獨以無有是念。自以罪大不可解,才質無所入,茍焉以敘憂為幸,敢有他志?”由于柳宗元在貶謫之地心情郁悶,這時的文學創作,非常注重文學的慰藉功用。他在《與李翰林建書》中云:“仆近求得經史諸子數百卷,常候戰悸稍定,時即伏讀,頗見圣人用心,賢士君子立志之分。著書亦數十篇,心病,言少次第,不足遠寄,但用自釋。貧者士之常,今仆雖羸餒,亦甘如飴矣。”可見,他把著書當作了一種自我慰藉。最典型的代表作就是“永州八記”,這是柳宗元帶著一顆壓抑、受傷、苦悶的心來尋求自然的慰藉,在記錄不為人知的山水景色的同時也記錄了自己橫遭貶謫、久不得歸的憤慨之情,將大自然與自己的心情天衣無縫地結合在了一起,使他們也有了人類的感情,從而達到了共鳴和升華。他“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還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意有所極,夢亦同趣。覺而起,起而歸。以為凡是州之山水有異態者,皆我有也。”站在西山之巔,他突然獲得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放松和超脫:“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自己完全融進了大自然之中,真正地進入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最后情不自禁地說:“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在小丘之游中,放飛的心神與生動的景物是那樣的和諧交融:“清泠之狀與目謀,瀯瀯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總之,柳宗元的山水文學寄于世相悲苦和人生理想寓山水意象中,展示了一個貶謫文人的精神漫游之路,創建了一個精神和心靈的寄托所在。尋求心靈慰藉是柳宗元從為“政”到為“文”轉變的又一重要原因。
注釋:
①《寄許京兆孟容書》,《柳宗元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卷三十,第780頁。以下所引詩文均出自此本。
②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538頁。
③韓 愈:《送孟東野序》,全唐文(卷五五五),中華書局,1983年版。
④韓 愈:《荊潭唱和詩序》,全唐文(卷五五六),中華書局,1983年版。
⑤韓 愈:《柳子厚墓志銘》,全唐文(卷五六三),中華書局,1983年版。
⑥[美]司馬德琳:《貶謫文學與韓柳的山水之作》,《文學遺產》,1994年,第4期。
⑦《寄許京兆孟容書》,《柳宗元集》,卷三十,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779頁。
⑧[后晉]劉 昫撰:《舊唐書·柳宗元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
⑨[宋]歐陽修 宋 祁撰:《新唐書·柳宗元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
⑩《游南亭夜還敘志七十韻》,《柳宗元集》(卷四十三),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198頁。
(劉 慧,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