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賈平凹的文學創作是一個獨特而復雜的存在,充滿著深沉的憂患意識,更注重對知識分子生命本體和精神文化結構的探析。創作具有鮮明的反思批判特征和焦慮、痛苦的心態,從中傳達出現代人精神無處扎根的感傷與茫然。
關鍵詞:賈平凹 文化沖突 知識分子 生存困境
20世紀90年代以后,鄉村文明和城市文明、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的沖突日益加劇,這種語境無法讓賈平凹在商州那塊土地上醉心于和諧的鄉土文化追尋,于是他毅然放棄駕輕就熟的商州世界,開始城市題材作品的創作,將創作視角對準現代都市中在商品經濟大潮里掙扎和沉淪的那部分知識分子。《廢都》、《白夜》、《土門》、《高老莊》和《懷念狼》這五部作品幾乎就是90年代中國知識分子的一部鮮活的心態史。傳統文人的潛在立場使賈平凹的創作與文人知識分子的命運遭際保持一種天然的內在感情聯系,形成知識分子形象的特殊色彩。
《廢都》是賈平凹轉型期的一個激烈的產品,是賈平凹創作主旨和審美流向轉變的標志。賈平凹在《廢都》的“后記”里敘述了《廢都》寫作時的個人苦痛和困境。然而,他個人的痛苦與困境卻并不能成就《廢都》,而是整個時代濃重氛圍與巨大擠壓產生了這部小說。進入20世紀90年代,賈平凹明顯將關注的焦點轉到了知識分子,當時的政治突變和市場經濟大潮的沖擊對中國知識分子的影響很大,他們紛紛退回書齋,以沉默對待現實。一些人文知識分子在社會轉型期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失重感和被遺棄感,社會的擠壓和異化使這些知識精英們走到了社會的邊緣。他們無法完成精神啟蒙的使命,在現實社會中又找不到施展才華的空間,因此對存在對生活充滿了困惑。作為一位密切關注現實的作家,賈平凹敏銳而深刻地感覺到這個變革時代中的一部分知識分子的人格危機和價值失落 。他寫出了知識分子被邊緣化的生存狀態,寫出了他們在現實與理想之間的焦灼。
《廢都》從舊有的文化傳統和新時代風云的沖撞去寫文化心態。文中莊之蝶對人生的痛苦和焦慮,暴露了一個病態而痛苦的真實靈魂和作家心靈的痛苦、無助、精神的迷茫,以及對現實的困惑失去精神家園的悲涼。莊之蝶生命的苦悶與焦慮,來自生命的郁結,還來源于文化的沖突和現實的擠壓,他經受著古都文化和現代經濟文化的雙面壓迫,他的最大悲哀之處在于自我本色的喪失卻又無能為力。
《廢都》對于都市的拷問放在了20世紀90年代社會被“物化”,精神日益被“邊緣化”的背景下。在商業大潮的影響下,物質主義和享樂主義盛行,道德淪喪,世風日下,而知識分子的激情里卻充滿著理想主義色彩,面對現實,他們難以接受、認同,而人文知識分子又被政治和商業雙重拋棄,他們為此產生失落感,無法自我確認,出現了生存的焦慮。莊之蝶就是一個典型形象,他在物欲的壓力下,靈與肉極度分裂,生命力和創造力衰竭,人性徹底失落。他一方面在尋求生命新的突破口,另一方面,他又無法擺脫歷史傳統對他的束縛,無法擺脫傳統文化困襲的重負,在社會轉型的劇變中無力應對,于是只有在絕望中痛苦地掙扎,陷入了從未有過的失落境地,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陷入了生存困境。
賈平凹憑著作家的敏銳,率先捕捉到知識分子精神沉淪、靈魂苦悶的生存狀態,真實地再現了轉型期知識分子的心靈史,他對知識分子在社會轉型期失去精神家園后無所依托的漂泊心態的把握是極其敏銳而準確的。“賈平凹是在用自己的文學創作實踐,解析著中國人文知識分子的精神心理和文化心態、生存狀態,剖析著他們的困惑、焦慮、孤獨、悲劇精神,以及生存的尷尬、境遇的窘迫和自我探詢與固守。”①小說所展示出人的生存狀態及生存困境是真實的,同時,它也是令人深思的,它讓人反省著自身的生存狀態,讓人審視和思考自己的靈魂和價值。
然而《廢都》的出現引起了人們的誤讀和來自道德的批判,但《廢都》之后,賈平凹仍執著地按照自己的文學理解進行創作,正如其所說:“我在緩慢地,步步為營地推動著我的戰車,不管其中有過多少困難,受過多少熱諷冷刺甚或誤解和打擊,我的好處是依然不掉頭就走。”②《廢都》的遭禁和來自各方面的壓力使作家的精神更加壓抑。這種無法排解的苦悶和矛盾,最終將化為創作動力投注到《白夜》的創作之中去。
賈平凹在訪談中說到:“社會發展到今日,巨大的變化、巨大的希望和空前的物質主義的罪孽并存,物質主義的致愚和腐蝕,嚴重地影響著人的靈魂,這是與藝術精神格格不入的,我們得要作出文學的反抗,得要發現人的弱點和罪行。”①《白夜》寫了在物欲橫流的現世中一批小人物的抗爭與沉浮、尋求與悲歡以及他們殊途同歸的悲劇命運。吳清樸是西京一支考古隊隊長,專業上頗有建樹,但社會生活的巨大壓力特別是經濟上的壓力更加上未婚妻的感情壓力,使得他不得不放棄熱愛的專業下海經商,但下海只是讓他意識到了自己在商品經濟大潮中的微不足道,他最終未找到屬于自己的人生舞臺,也感覺到自己在感情上和事業上都很難再有所作為,精神處于一種失重狀態。他意識到在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找不到自我的位置,他又心力交瘁地回到心愛的考古事業,在一次考古活動中卻意外死去,吳清樸死得凄涼、痛苦。他的遭遇反映了一代善良知識分子的悲劇命運。賈平凹通過對他的觀照,寫出了知識分子在經濟大潮沖擊下的生存尷尬,同時通過對他拮據的生活和萎靡不振的精神的描寫,刻畫知識分子被邊緣化后的生活處境,同時反映出賈平凹對這類知識分子命運的思考。
《白夜》對現代都市中人生存狀態的觀照反思,是與對現代都市文化的反思聯系在一起的,隱喻著人的生存處境的悖謬。在《白夜》中,各種人都有痛苦和煩惱,都難逃悲劇的命運。作家為小說營造了李清照式“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的悲涼意緒。《白夜》寄寓了作家深切的人生感受和嚴肅思考,注目于當代文化轉型中人們的生存困境和靈魂的痛楚與蛻變,探尋的悲劇表達了作者深重的憂世情懷和內在精神的彷徨。
而到了《土門》里,知識分子的形象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們在被社會邊緣化之后,連出路都沒有了。小說中有兩個百無一用的知識分子形象,而且也是作為點綴人物出現。其一是作家范景全,范景全只能寫誰也不愛讀的小說,他時常進行自我解嘲,成為眾人口中的笑料。他熱心地想幫助仁厚村擺脫生存危機,但其自身卻被社會看得無足輕重以致一事無成,只好以逃向烏托邦的方式進行自我安慰。研究員老冉在專業領域并沒有什么成就,他對周圍漠不關心,他似乎沒有什么理想,更別提作精神的追求與啟蒙,他完全退化成了一個庸人。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不是他不能有所作為,而是他從未努力,他極自然地認同了邊緣化的生存狀態和社會地位,在仁厚村陷入危機時,連范景全這樣外來的人都忙著出謀劃策,而生于斯長于斯的老冉卻無動于衷。老冉在女朋友梅梅面前的卑瑣,展示了他的全部精神風貌:懦弱、缺乏自信、膽怯、委瑣。
《高老莊》是一部在文化精神上充滿時代性迷惘的作品,其迷惘表現為文化沖突和文化選擇上的迷惘。賈平凹寫出了高子路的矛盾和游移,表現了對鄉村的懷疑和失望。作品展示了子路在城鄉都沒有找到自己精神歸宿的焦灼與困惑。子路厭倦了空虛繁雜的都市生活,他想回到高老莊去尋求心靈的安撫和寧靜。回到故鄉的子路故態復萌,他自私、萎縮、頑固守土,對高老莊所發生的大小事件冷漠、麻木,不愿介入以避免招惹是非和麻煩。又對村人那種愚昧自私、野蠻的行為感到深深的絕望,最后,他要逃離鄉土,尋找血統和文化的雙重突圍,要再度去繼續他的精神漂泊和文化追尋。家園不在,正映襯著精神上渴望家園存在的巨大心靈傷痛。子路的還鄉是賈平凹長期以來致力于尋找人類精神家園的一種藝術的呈現,子路與傳統文化的決裂,寓含了20世紀90年代以來賈平凹的文化選擇的矛盾與困惑,這意味著創作《高老莊》時的賈平凹是痛苦的,進退失據,但還無法擺脫內心的精神困境。這種回歸與逃離的悖論,是一切具有懷鄉情調的鄉土作家所面臨的難題,也是賈平凹創作中長期存在的難題之一。一方面,他對鄉村的民間傳統和精神文化充滿著眷戀,另一方面,又對傳統文化的弊端充滿著深深的失望。
《懷念狼》寫到了兩位知識分子的形象:黃專家和高子明,他們彷徨、無奈、焦慮、空虛、失落,這就是作者心目中現代社會生活狀態下的人的病態精神。人越來越無法溝通、理解與交流,人的煩燥與焦慮以及苦悶構成了人類普通的精神狀況,人類的物質繁榮與發展使人的精神陷入了深重的危機中,人越來越異化。尋找“狼”的過程也正是審視現代文明進程中日益喪失確證自身存在的過程,表達了作家對人種退化,生態環境惡化,科技發展無止境的擔憂。
賈平凹在《廢都》、《白夜》、《土門》、《高老莊》和《懷念狼》中以現實得近乎殘酷的筆觸再現了一部分知識分子階層面臨的精神困擾和人格危機,揭示了當前社會變動中這部分人逐漸被邊緣化的過程,體現了賈平凹創作中一貫的對人的生存狀態的關懷與精神出路的探尋。
對知識分子的關注,體現了賈平凹作為知識精英的人文關懷,他的這種關注為我們把握當今社會的精神現狀與精神走向有著重要的意義,將我們的思考引入了一個新的高度。如何解決知識分子存在的困惑,如何在社會的同化和擠壓中保持自我,如何在日新月異的時代變革中找到自我的位置,是值得我們思考的社會問題。
注釋:
①陳澤順.賈平凹問答錄[J].文學自由談,1996,(1).
②賈平凹.高老莊[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3.
(曹桂玲,河南漯河職業技術學院社會管理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