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孫犁的小說不同于傳統(tǒng)的小說體裁,它不以戲劇性的矛盾沖突、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取勝,而是用詩的感情、詩的韻味來寫小說,在小說中營造出了詩的美感。其小說的詩性美通過詩情、詩境、詩語完美地體現(xiàn)出來,處處閃耀著美的光輝,因而贏得了廣大讀者的喜愛,具有永久的藝術(shù)魅力。
關(guān)鍵詞:孫犁 小說 詩化 抒情 意境 語言
孫犁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一位別具風格的作家,他的小說洋溢著荷花淀的淡淡荷花香氣,以清新淡雅的風格和對美的極致藝術(shù)追求贏得了廣大讀者的喜愛,具有永久的藝術(shù)魅力。他打破了傳統(tǒng)的小說與詩的界限,以詩情畫意之美贏得了廣泛的贊譽,小說被詩意化了,是詩化了的小說。
詩化小說并不是孫犁獨創(chuàng)的一種新的文學形式,早在五四時期,文學先驅(qū)者們在西方文化的沖擊下,就開始改變舊的小說寫作模式,大膽革新文學樣式,融詩意入小說,用近乎詩的語言來營造獨特的小說審美空間,使小說獲得與眾不同的審美趣味,從而創(chuàng)立了新的小說的文體形式——詩化小說。其后又有一大批作家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傳承五四的這種文學精神,在作品中不同程度地表現(xiàn)出“詩化”傾向,這使得詩化小說在文學史上具有了生長空間。在這一大批作家中不乏優(yōu)秀者,孫犁就是其中一位,這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獨特的個性氣質(zhì)以及他對美學追求密不可分。
孫犁自己說過,他是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的。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一種詩性文化,與西方文化的邏輯理性思維方式不同,中國文化注重的是一種直觀的感性的思維方式,這從根本上決定了中國文化的本質(zhì)特征,從而影響了中國文人的生存方式和人生態(tài)度,并滲透到文學藝術(shù)中,使得中國成為了一個詩的國度。在這樣的文化熏染下,孫犁因此具有了詩人的氣質(zhì),他寫小說尤其是抗戰(zhàn)小說,是以詩性的眼光反映那個動蕩的年代,用飽滿而真摯的感情展現(xiàn)戰(zhàn)爭下人民的美好品德和生活情趣。孫犁一向有著自己的審美追求,他說:“看到真善美的極致,我寫了些作品。看到邪惡的極致,我不愿意寫。這些東西,我體驗很深,可以說是鏤心刻骨的。可是我不愿意去寫這些東西。”①可以說,孫犁是用詩意照亮人生,用詩意反映自然,因此他的小說具有了詩一樣的旋律,詩一樣的極致美感。
傳統(tǒng)小說的中心任務(wù)是講故事,它要求有戲劇性的矛盾沖突和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而孫犁的小說則把抒情放在了中心的位置,藝術(shù)重心發(fā)生了轉(zhuǎn)移,他突破了原有的情節(jié)敘述模式,有意淡化了情節(jié),在創(chuàng)作中注重滲入自己的情感因素,抒情性成為其小說的藝術(shù)特質(zhì)與審美優(yōu)勢。孫犁很重視感情因素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地位,他說:“文藝作品是傳達作者對一種具體生活的思想和情感的”,“沒有真實的激動了的感情,就寫不成好文章”,“在創(chuàng)作中,我傾訴了心中的郁積,傾訴了真誠的情感,說出了真正的話。”②情感與創(chuàng)作全程的相伴相生造就了孫犁“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的抒情品格,也帶來其“以情為經(jīng)”的獨特品貌:不是從事件的完整、情節(jié)的因果邏輯來結(jié)構(gòu)作品,而是以人物的情感脈動來統(tǒng)率全篇,完成小說的敘事、記人功能。
孫犁的小說因其抒情而削弱了敘事,淡化了情節(jié),但它并不絕對排斥敘事因素。縱觀孫犁的全部作品,小說的抒情功能是通過人物塑造和場景描繪展現(xiàn)出來的,一句話,都是在敘事中完成的。在他的名篇《荷花淀》中塑造了一個溫柔、善良、識大體的農(nóng)村婦女形象——水生嫂。送夫的留戀不舍,探夫的歡喜興奮,遭敵的緊張不安,再見親人的驚喜交加等場景,揶揄中不乏愛意,嗔怪中飽含柔情,孫犁以生活事件為依撐,從濃郁的生活氣息中見出夫妻情誼的深厚,忠實反映了抗戰(zhàn)時期這一群英勇而又多情的人民真實的生活面貌和心理情緒,也抒發(fā)了作者對善良美好的農(nóng)村人民的喜愛之情。孫犁把美好的人物當作了抒發(fā)自我情感的載體,她們性格無一例外都是凝定的、單純的,因為內(nèi)里包蘊著作者的豐厚情感和美好理想而顯得富有詩意,可以稱之為詩化的人物。
詩化小說以現(xiàn)實主義描寫與浪漫抒情相結(jié)合,具有詩的意境。意境美是孫犁小說詩性美的又一獨特表現(xiàn)。意境是中國傳統(tǒng)詩詞特有的審美范疇,關(guān)于意境清代王國維有這樣的界定:“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③有情有景,情景結(jié)合,才能構(gòu)成意境。“我們說意境在孫犁的小說中占有相當突出的地位,是因為它們不是作為點綴而存在的,而是與情感抒發(fā)、人物塑造水乳交融在一起的。”④孫犁通過融情入境,用含蓄而有韻味的文學語言營造出了詩中的意境美。他的小說中有大量的景物描寫,他筆下的景物滲透著作者濃郁的感情,《澆園》中有這樣的片段:“天空只有新出來的、戀戀下垂的月亮,和在它上面的一顆大星。”這是香菊姑娘與戰(zhàn)士澆園夜歸時,孫犁描繪出的詩一般朦朧的意境。寥寥數(shù)筆,只以頭頂?shù)奶炜铡⑶謇实脑铝梁托切菫槲锞常瑓s將人置于浩瀚的天宇中,體會到的是女性對戰(zhàn)士的溫情。
小說畢竟是小說,因此在營造意境上終歸與詩也有所不同,這一點孫犁已深刻地認識到了,在他的作品中意境美并不單一的只是通過景物來展現(xiàn),他也十分注重小說敘事的完整性和延續(xù)性,更多的以場面的遞進為背景,通過場面來營造小說的意境。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荷花淀》中對水生嫂在院中編席的勞動場面的描寫:“這女人編著席。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編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潔白的雪地上,也象坐在一片潔白的云彩上。她有時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片銀白世界,水面籠起一層薄薄透明的霧,風吹起來,帶著新鮮的荷葉荷花香。”最尋常的生活片段,在孫犁筆下卻如夢如幻,如詩如畫,在單純靜謐之外另有一番開闊、明朗的意境之美。
孫犁小說詩性美的外在顯征就是語言的詩化。文學是語言的藝術(shù),作家的個性、情趣、氣質(zhì)及其藝術(shù)表現(xiàn),都必須借助語言表達出來。前面說過孫犁具有詩人的氣質(zhì),他像寫詩一樣來寫小說,用詩的情愫、詩的意境、詩的節(jié)奏來結(jié)構(gòu)小說,把具有內(nèi)在神韻、快速跳躍與高度凝煉的詩歌語言化為小說的語言,使得小說詩意盎然。
傳統(tǒng)小說在塑造人物、敘述故事情節(jié)時往往采用“白描”的手法,力求清晰明了,以鮮活的人物形象和激烈的矛盾沖突制勝。而在孫犁的作品中,大量運用比喻,力求在語言上給人以美感。如上面提到的《荷花淀》中寫水生嫂月下編席,連用兩個比喻:“她像坐在一片潔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潔白的云彩上。”無論地上的“雪”,還是天上的“云彩”,都是潔白、純美的物象,借用比喻,本來普通的勞動場景一下就被描摹得如詩如畫。同樣,寫婦女們被敵船追逐,巧遇游擊隊,有驚無險,更是被表現(xiàn)得十分優(yōu)美。在萬里無云的晌午,南風吹過葦尖,白洋淀湖水似跳蕩的水銀,而婦女們飛快的小船也優(yōu)美得“像離開了水皮的一條打跳的梭魚”,“像織布穿梭、縫衣透針一般快”,這就把樂觀、勇敢的婦女形象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孫犁十分注意小說語言的錘煉,他曾說:“從事寫作的人,應當像追求真理一樣去追求語言,應該把語言大量貯積起來,應當把你的語言放在紙上,放在你的心里,用紙的砧,心的錘來錘煉它們。”⑤因此,他小說中的語言往往含蓄蘊藉,在敘述和描寫中點到為止,甚至在小說中借鑒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中的“留白”技巧,留給讀者更多的思考和體悟,這就使詩化小說具備了事外有遠致、言外有余味、篇章之外有神韻的審美特質(zhì)。如《囑咐》里寫水生參軍八年第一次回家探親,與妻子相見的場景是這樣的:
他在門口遇見了自己的女人。她正在那里悄悄的關(guān)閉那外面的梢門。
水生熱情地叫了一聲:
“你!”
女人一怔,睜開大眼睛,裂開嘴笑了笑,轉(zhuǎn)過身子去抽抽打打地哭了。
分別八年,彼此日思夜想,見面應該有千言萬語,然而水生見到妻子脫口而出:“你!”僅此一字,戛然而止,留下了大片的空白讓讀者自己去體味、去填充。這樣的語言以少勝多,富有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引發(fā)讀者的想象,取得了詩的審美效應。
孫犁的小說正是在詩情、詩境和詩語上展現(xiàn)了與其他小說不同的特殊美感,正是這種詩性美使得他的小說經(jīng)久不衰為廣大讀者所喜愛。
注釋:
①②孫 犁:《文學和生活的路》,《孫犁文集》第四卷,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393頁,第271頁。
③王國維:《人間詞話》,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6年版,第127頁。
④靳新來:《孫犁小說的詩性特質(zhì)》,南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第22卷,第4期。
⑤孫 犁:《文藝學習》,《孫犁文集》第四卷,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57頁。
(魯 冰,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