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的悲劇

摘要：莫言在《豐乳肥臀》中塑造了一個系列的悲劇女性群體，她們的悲劇是中國傳統文化造成的悲劇。本文將從“姓名”這一最具傳統文化內涵的角度分析上官家女兒們的悲劇命運。

關鍵詞：姓名 悲劇 上官 女性 《豐乳肥臀》

《豐乳肥臀》是莫言在20世紀90年代發表的一部影響頗大的長篇小說，小說的主角是男主人公上官金童，但大量的篇幅都在描寫上官金童眼中的上官家的女兒們，塑造了一個系列的悲劇女性群體。本文將主要分析《豐乳肥臀》中女性的悲劇命運。

傳統的封建社會中，女性的地位最低，她們既是傳宗接代的工具，又是物質生產的勞力，是公婆的仆役，更是丈夫的附庸，沒有任何人身自由，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封建社會中女子的名字不能讓外人知道，婚前由夫家行“問名”之禮才可告之；女子出嫁后則不再用閨名，而是以夫家姓氏在前、娘家姓氏在后的形式稱為“XX氏”?！敦S乳肥臀》中的母親一般被稱為上官魯氏，她的本名魯璇兒則少有人知道。時代在發展，在中國歷史發生重大變化的半個多世紀里，上官家的女兒們活出了自己的性格，用生命上演了一幕又一幕震人心魄的悲劇。

中國是一個重視姓氏的國度，“人無姓不立”，姓名是父母所賜，是一個人生存于這個社會的表征，人有了姓名，才有自己的聲音和言說的權力，才能表明其擁有自己的世界和自我的歷史意識。姓名的變遷具有深刻的社會文化內涵，故本文將從姓名的角度分析上官家女兒們的悲劇命運。

《豐乳肥臀》中描寫的第一代上官家的女人是祖母上官呂氏，與她委瑣無能的丈夫兒子比起來，她強悍、能干、擁有旺盛的生命力，同時，她也冷酷自私、封建思想濃厚，可以說，她正是扮演了一個封建家庭中男性封建家長的形象，是男權社會的自覺維護者。然而，我們可以想象，這并非是她的本性，她也應當有屬于她的花季年華，但是，作品展示給我們的已經是一個定了型的上官呂氏，她沒有自己的名字，也就沒有自己的聲音和言說的權力，她所擁有的只有代表夫權的“上官”與代表父權的“呂氏”。

上官家的第二代女人是上官魯氏，也就是母親。母親是全書的中心人物，她連起了一代又一代的上官家的人們。全書細致地展示了母親由魯璇兒到上官魯氏、由有名到無名的發展過程。魯璇兒是一個傳統意義中的絕代佳人，用她姑姑的話來說，是一個“娘娘坯子”，然而她生不逢時，“落時的鳳凰不如雞了”，最終嫁到了一個鐵匠鋪里，開始了由魯璇兒到上官魯氏的轉變。重男輕女的婆家、沒有生育能力的丈夫使她的生活陷入重重苦難，她不得不犧牲自己的貞潔和尊嚴來為上官家生子；吝嗇的婆婆、好吃懶做的公公丈夫又使她成了家庭中的奴隸，她不得不在剛剛生產完的時候就下地干活，這一切外在的苦難、壓迫使魯璇兒徹底失去了自己的個性，完全接受了婆婆的思想、話語：“沒有兒子，你一輩子都是奴；有了兒子，你立馬就是主?！彼龑鹤由瞎俳鹜侔隳鐞郏瑓s認為女兒上官玉女是多余的，甚至連奶水都不給女兒吃，她終于由魯璇兒完全變成了上官魯氏，失去了姓名，也失去了自己的聲音和話語權。

上官家的第三代女人包括上官金童的八個姐姐：上官來弟、上官招弟、上官領弟、上官想弟、上官盼弟、上官念弟、上官求弟和上官玉女。與她們的母親相比，她們一直都擁有自己的名字，沒有變成X上官氏，這代表她們擁有一定的自由，在一個戰亂頻仍的年代里，擁有了一定的選擇命運的權力，才有了上官來弟與沙月亮、上官招弟與司馬庫、上官領弟與鳥兒韓的傳奇故事。然而，在她們的名字中，除了代表父權的“上官”外，核心是“弟”，即家族的男性繼承人，唯一例外的上官玉女，其名字也是由上官金童而來，這就決定了她們終究仍然要為傳統的家族觀念和家族中的男性繼承人犧牲一切。為了上官家，四女上官想弟自賣為娼，七女上官求弟被賣，八女上官玉女自盡，即使是最早叛逆的大姐上官來弟最終也為了家族，“大姐看看我們，嘆道：‘這就是我的命?！奔藿o了卑劣的孫無言，最終導致了自己的毀滅。她們都失去了自己的聲音和言說的權力，也不再擁有自己的世界和自我的歷史意識。

上官家的第四代女人包括沙棗花、司馬鳳、司馬凰和魯勝利，她們的名字進一步多樣化，表示她們有了更多的選擇生活的自由，但她們依然沒能走出上官家女兒的悲劇宿命：司馬鳳與司馬凰為其兄司馬糧送命，沙棗花苦等司馬糧五十年后墜樓身亡，魯勝利則被金錢的大網所吞噬。她們也都沒有自己的聲音和話語，沒有自己的世界和自我意識。

縱觀整部《豐乳肥臀》，書中所謂上官家的女兒們血脈中流淌的其實都不是上官家的血液，八個女兒的父親都不是上官壽喜，上官家的第四代更與上官壽喜一點血緣關系也沒有。但書中卻有三次明示：一次是上官金童與喬其莎偷吃雞蛋被發現時上官金童觀察到的喬其莎（上官求弟）的反映：“上官金童從她的眼睛里，發現了上官家女人們所共有的那種面對困境時近乎冷漠的鎮靜?！倍巧瞎賮淼芘c鳥兒韓相愛時母親的感覺：“上官家的女兒一旦萌發了對男人的感情，套上八匹馬也難拉回轉?！比巧瞎俳鹜郎硹椈▽W習偷竊、勸母親管教時母親說道：“幾十年了，上官家的女孩子，哪一個聽過別人的勸說？”由此可見，她們被稱為上官家的女兒們的共有的特征就是擁有頑強的生命力，敢愛敢恨、敢想敢做，在任何困難中都不屈不撓地活著，就像母親所說的：“越是苦，越要咬著牙活下去?！边@種精神反映在她們的形體上就是上官家女兒共有的特征：豐乳肥臀。作者莫言在創作談《〈豐乳肥臀〉解》中說他創造《豐乳肥臀》的動因是在軍藝文學系讀書時看到的一尊原始石雕像的幻燈片，正如有的論者所說：“乳房是哺育的工具，臀部是生殖的工具，豐滿的乳房能育出健壯的后代，肥碩的臀部是多生快生的物質基礎”，也就是說，上官家女兒代代相傳的豐乳肥臀不過是生子的物質基礎而已，上官家女兒頑強的生命力也就被納入了傳統的傳宗接代的范疇，其悲劇意義也就凸顯出來了。

《豐乳肥臀》中所有的女人都姓上官，可以說，當作者為她們冠上“上官”這一姓氏時，她們的悲劇命運就已經決定了，其悲劇的核心就是讓“上官”這一姓氏得以延續下去。從這一意義上來說，上官金童這個形象使這種悲劇呈現出悲涼甚至絕望的色彩。上官金童是全書中最沒用的一個人，甚至一向把他珍如性命的母親也說他是一個“一輩子吊在女人奶頭上的窩囊廢”。然而，這個人卻耗盡了上官家四代女人的心血：造成上官魯氏殺死婆母這一人倫悲劇的原因是上官呂氏對孫子的渴盼及對沒能生下孫子的兒媳的虐待；上官魯氏一生都為上官金童而活；上官金童的八個姐姐的悲劇都與他有關；甚至連他的外甥女沙棗花都要挺身保護他。而上官家的所有女人都認識不到這種犧牲的荒謬性，這才是悲劇所在。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說：“一個女人之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形成’的。沒有任何生理上、心理上或經濟上的定命，能決斷女人在社會中的地位，而是人類文化整體，產生出這居間于男性與無性中的所謂‘女性’?！彼?，造成上官家女兒一代又一代悲劇的最終原因是中國的文化整體，又具體地表現為代表家族的姓氏。這是姓名的悲劇，更是文化的悲劇。只有文化從根本上改變其封建性內涵，上官家的女兒才能真正擁有代表自己的名字，擁有自己的聲音和言說的權力、自己的世界和自我的歷史意識，才能從根本上改變自己的悲劇命運。

參考文獻：

[1]莫 言．豐乳肥臀[M]．作家出版社，1995．

[2]莫 言．《豐乳肥臀》解[N]．光明日報，1995-11-22．

[3][法]西蒙·波伏娃．第二性[M]．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

（王曉艷，河北張家口教育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