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瑪麗·雪萊是英國浪漫主義時期重要的小說家,其代表作《弗蘭肯斯坦》廣泛地涉及到了英國19世紀社會倫理道德、哲學、文學、科學、教育等諸多重要領域。本文主要分析《弗蘭肯斯坦》中分析弗蘭肯斯坦拋棄怪人的原因與必要性,并結合瑪麗·雪萊的生平分析她對19世紀英國社會道德倫理觀的質疑與反思。
關鍵詞:瑪麗·雪萊 弗蘭肯斯坦 人造怪人 棄嬰
英國作家瑪麗·雪萊(1797-1851)是詩人雪萊的第二任妻子,著名政治哲學家威廉·葛德文和早期女權運動代表人物瑪麗·沃爾斯通克拉夫特的女兒。她的代表作品《弗蘭肯斯坦》是哥特小說的巔峰之作,也是第一部現代意義上的科幻小說。這部小說后來經過多次改編,以多種藝術形式表現出來,并搬上銀幕,成為科幻題材電影最早的藍本之一。主人公弗蘭肯斯坦也進入現代英語詞匯,成為作法自斃的瘋狂科學家的代稱。
《弗蘭肯斯坦》的主人公維克多·弗蘭肯斯坦自幼天分極高,抱負極大,發誓要留名青史,他以不可思議的熱情探究生命的起源,并最終掌握了創造生命的秘密。他想要造出一個盡善盡美的新人類,但是造出的怪人卻體形高大、面目猙獰。弗蘭肯斯坦無法接受這個畸形兒,就拋棄了他。接受了人類教化的怪人渴望進入人類社會,得到人們的認同,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但他的外貌和出身使它被人類視為“怪人”,沒人敢接近他。怪人處處行善,希望能夠獲得人們的好感,被人們接納,但他的種種努力都以失敗告終。絕望的怪人找到弗蘭肯斯坦,要求弗蘭肯斯坦為它造一個女性伴侶,以此建立自己的家庭和自己的社會。弗蘭肯斯坦意識到自己作為怪人的創造者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應該盡自己的能力幫助怪人得到幸福,因此他答應給怪人制造一個女怪人作為伴侶。但是當女怪人即將出世的時候,弗蘭肯斯坦開始擔心這對怪人夫婦會繁衍出一個怪人種族,威脅到人類的生存。為了全人類的利益,他殺死了即將出世的女怪人。怪人開始向自己的創造者復仇,使得弗蘭肯斯坦家破人亡。維克多·弗蘭肯斯坦探索生命奧秘,利用知識創造一個新人類的初衷是為了造福全人類。他造人的行為是對是錯,一直以來沒有定論,但他賦予怪人生命后就將它拋棄,這種“棄嬰”的行為一直以來都受到人們的指責和批評,被認為是不可寬恕的罪行。小說的翻譯者劉新民就認為怪人“既然被創造出來,就應該受到社會,特別是弗蘭肯斯坦本人的善待和保護”①。人類社會成立以來,棄嬰就被看作是極大的罪過。只有在父母家人的保護下,嬰兒才可能長大成人,父子才得以建立,血脈才能傳承下去。因此,父母對嬰兒的保護是父子/母子關系得以建立的前提,拋棄嬰兒是對人倫秩序的破壞,也是對組成社會存在的基礎單元——家庭的破壞。凡是犯下棄嬰大罪的人,無不遭到悲慘的報復。比如俄狄浦斯的父母拉伊俄斯和伊俄卡斯忒因為神預說孩子長大后會殺父娶母,就把剛出生的俄狄浦斯拋棄在荒野。但正是這個舉動導致后來的父子/母子對面不相認,俄狄浦斯無心犯下殺父娶母的大罪,并直接導致了忒拜城的毀滅。拉伊俄斯和伊俄卡斯忒拋棄兒子可以說是迫不得已,是為了阻止可怕預言的實現。那么弗蘭肯斯坦拋棄怪人的原因是什么?是什么使得他冒天下之大不韙犯下如此滔天大罪?
弗蘭肯斯坦拋棄怪人的理由非常牽強,因為怪人太丑。事實上,怪人的模樣是他一手設計、獨立制造的,“他的四肢長短勻稱、比例合適,我先前還為他挑選了漂亮的五官。”②(p58)在漫長的制造過程中,他一直都看著這張臉,并且認為自己正在制造一個“盡善盡美妙不可言的幸運兒”②(p54),怎么會突然之間就覺得怪人“丑陋”呢?原因在于怪人睜開眼睛后,弗蘭肯斯坦發現怪人的眼睛是暗黃色的,和常人不一樣!弗蘭肯斯坦造人的動機是“由我締造的一種新的生物將奉我為造物主而對我頂禮膜拜、感恩戴德。”②(p54)他想要成為這個新人類的神明和主人。但實驗失敗了,造出來的不是人,而是一個人形的怪物。這個人造怪人不可能被人類社會接納,不可能成為人類的一分子,所以弗蘭肯斯坦成為某種人類的主人的愿望破滅了,所以他只有拋棄怪人,任其自生自滅。
弗蘭肯斯坦會有如此想法是合情合理的,其他人遇見怪人也會有同樣的舉動。怪人在流浪的路上遇上了法國貴族德拉塞一家,就躲在德拉塞家旁邊的窩棚里定居下來。德拉塞一家人和藹可親、正直善良,怪人非常仰慕他們。小德拉塞教他的土耳其妻子莎菲法語時,怪人透過墻上的裂縫一起學習。怪人希望自己能夠成為德拉塞家的朋友。當怪人鼓起勇氣出現在德拉塞一家人面前時,他們驚恐萬狀地毆打驅趕怪人。為了躲避這不潔的怪人,德拉塞一家第二天就全家搬走了。他們都是善良的人,但他們不能和怪人和平共處,雖然這怪人從未傷害過他們。但是怪人是一個異類,是褻瀆神明的、不潔的存在,所以人們認定怪人一定是個禍害人間的惡魔。這是人類的天性:人對于一切異己的、獨特的東西都視為邪惡,并本能地拒斥它。人類對怪人的敵對意識導致怪人的敵意,怪人的敵意又構成了人類排斥怪人的原因。互為因果,循環不已。弗蘭肯斯坦拋棄怪人是合乎人類常情的,不是他逃避責任,而是他根本就沒有能力負責。無論他還是怪人都無法改變人類對異己事物的偏見。
弗蘭肯斯坦拋棄怪人的另一個原因是怪物強大的力量。弗蘭肯斯坦想要造一個能夠造福人類的新的生物,這種新生物應該是處于人類的掌控中,為人類服務。這個新生物將是他新發明的工具、飼養的寵物、供養的奴隸,但誕生的怪物卻擁有比人類更強大的力量,所以,誰將是誰的主人?怪物認為因為他比弗蘭肯斯坦要強大有力,所以,雖然是弗蘭肯斯坦創造了他,可是他才是弗蘭肯斯坦的主人。弗蘭肯斯坦的夢想在怪物的強權邏輯面前就這么破滅了!弗蘭肯斯坦害怕怪物具有的力量對他和人類構成威脅,所以他拋棄他,希望他在無人照看的情況下很快死掉。但事與愿違,怪物能夠在極端困苦的情況下存活,并且擁有自我意識和自由意志。怪物有自己的意志和情感判斷,就不可能成為人類順從的奴隸。在這樣的情況下,弗蘭肯斯坦既然不能擁有(own)怪物,就只有拋棄(disown)它。
怪人對弗蘭肯斯坦的報復使弗蘭肯斯坦認識到自己作為“人類”的身份。對弗蘭肯斯坦來說,怪人是他嘔心瀝血的杰作,是他天才和學識的證明。他辛苦鉆研科學知識的目的不僅是為人類謀取福利,也是為了自我的發展和自身價值的肯定。和怪人簽訂契約,答應制造女怪人不僅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家人,也是為了換得怪人與人類的和平相處。但是,弗蘭肯斯坦還是把即將完成的女怪人殺死了,并一路追殺怪人直到自己累死。因為弗蘭肯斯坦發現了契約的一個漏洞,女怪人將是一個有思想、能進行邏輯推理的活物,她也許會拒絕履行一項在她生前別人簽下的契約。她會不會嫌惡男怪人的丑陋,轉而去追求英俊的人類男性呢?如果兩人不嫌棄對方的話,相親相愛的后果是一個怪物種族將在地球上繁衍開來。弗蘭肯斯坦擔心自己將遭到后世的詛咒,人們會罵他引狼入室自私自利,為了換取自身的安寧,不惜犧牲整個人類的生存。正在弗蘭肯斯坦進行心理斗爭的時候,他一抬頭,看到怪人正站在窗外,滿臉獰笑。當然在怪人這邊,他只是幸福地看著自己未來的新娘,微笑而已。弗蘭肯斯坦陷入了驚恐和憤怒之中,他殺死了女怪人,以實際行動向怪物表明,他是一個人類,一切以人類的利益為最高原則。弗蘭肯斯坦承認自己對怪物負有義務,但是,“我還有比這更重要的義務。我更應該把對自己同類的義務放在心上”②(P193),因為人類是“幸福、敏慧、情感細膩的優秀生靈”,而怪物“雖然也怪可憐的”,但它是“天性惡毒的邪惡生物”。弗蘭肯斯坦給了自己的造物一個“怪物”的身份,并以此罪名判處他死刑。
弗蘭肯斯坦拋棄怪物和他創造怪物的動機一樣,都是出于人類的天性:創造的本能和趨利避害的本能。弗蘭肯斯坦拋棄怪物可以說是必然的,是合乎當時的倫理道德規范的。棄嬰之罪的根源在于社會倫理規范的不公正性、人類對異己事物的排外和偏見、以及人類的自我中心主義。正如王愛燕所說:“弗蘭肯斯坦和他的造物的根本沖突在于人類中心論與人文主義和民主觀點的沖突。弗蘭肯斯坦的初衷是把他的造物當作工具,從而為人類造福。但他的產品是有頭腦有自由意志和感情需求的人,要求平等和愛。在此,工具理性與民主觀點之間產生不可調和的矛盾,導致了弗蘭肯斯坦與他的造物的對立。”③瑪麗·雪萊有一種樸素的眾生平等的觀點。她在書中提出這樣的設想:如果人人都能保持心境的寧靜平和,享受純潔質樸的人生樂趣,如果人們在追求自身價值的實現時,能夠恪守不侵犯他人生活的原則,“那么希臘就不會被外族奴役,愷撒也不會傷害自己的國家,美洲也不會突然被發現,而古時的墨西哥和秘魯帝國就不會沒有緣由地這么快毀滅了”②(p26)。帝王將相開疆擴土的豐功,資產階級地理大發現的偉績,在瑪麗·雪萊看來,都是“不合法”(unlawful)的。當時正是資產階級上升時期,瑪麗的觀點是對當時整個社會主流觀念的抨擊,也是對她的時代的超越。對歐洲的白人來說,美洲的發現帶來了無窮的財富,對美洲土著人來說,被發現的結果卻是無盡的災難。哥倫布尋找新大陸的動機是對財富和名譽的野心,沃爾登北極探險的目的是尋找“物產豐盛的樂土”②(P2),維克多·弗蘭肯斯坦對科學知識的追求就本質而言是對權力的追求。開辟一條新航線意味著海上貿易和財富,發現新大陸意味著對新資源的占有和掠奪。弗蘭肯斯坦擁有制造怪物的知識,也就要求擁有支配怪物生活的權力。知識的不平等就帶來了二者之間權力的不平等。瑪麗·雪萊支持人文主義,但是她反對打著人文主義旗號的人類中心論。這種人類中心論把萬物歸為人類的附庸,認為一切生物都是因為人類的利益而被創造出來,它們的生存只是為了服務人類。19世紀更是發展出歐洲中心主義和白人種族主義,其他大陸的土著人,如黑人、印第安紅人、南美洲人在他們看來,都是比白人低一等的“非人”生物。這些未開化的土著人不僅是白人征服、教化的對象,也是白人進行貿易的商品,英國因此建立空前強大的日不落帝國。但在一片贊頌聲中,瑪麗·雪萊以怪物的痛苦委婉地提出了她的質疑。
在《弗蘭肯斯坦》中,我們不僅可以聽到人類的代表弗蘭肯斯坦的聲音,也可以聽到怪物的聲音。瑪麗·雪萊的偉大之處在于:她讓怪物開口說話,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為自己辯護。瑪麗·雪萊站在多元論立場上,在她的書中包含了多種聲音,而不是處在某一中心權力的陰影之下的一種聲音。因此可以說瑪麗的怪物是沉默無言的他者的代言人。
注釋:
①劉新民.評《弗蘭肯斯坦》[J].外國文學研究,2001,(01).
②[英]瑪麗·雪萊.弗蘭肯斯坦[M].劉新民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8.
③王愛燕.穿梭于理性與非理性之間[D].山東師范大學英語語言文學2003年優秀碩士論文.
(霍曉珊,洛陽師范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