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議中國小說中托夢文學的藝術特色

摘 要：中國托夢文學源遠流長，它的基本宗旨都是對現實生活的否定。它以入夢醒夢的一般形式，含蓄地表達了一種富有超越與批判意蘊的人生。

關鍵詞：托夢文學 形式 特色

本文所指的托夢文學，是作品夢境敘述部分是作品的主體部分，通過入夢醒夢邏輯上的貫通，以達到藝術表現上的真實。其有別于涉夢文學作品，涉夢文學作品夢境敘述部分是作品的點綴，起一種暗示主題或象征作用，如《金瓶梅》第七十九回：

到半夜，月娘做了一個夢，天明告訴西門慶說道：“敢是我日里看著他五太太穿著大紅絨袍兒，我黑夜就夢見你李大姐箱子里尋出一件大紅絨袍兒，與我穿在身上，被潘六姐匹（劈）手奪了去，披在他身上。教我好惱了，說道：‘他的皮襖，你要的去穿了罷了，這件袍兒你又來奪。’他使性兒把袍兒上扯了一道大口子，吃我大吆喝，和他罵嚷，嚷嚷著就醒了。不想是南柯一夢。”西門慶道：“你從睡夢中，只顧氣罵不止。不打緊，我到明日，替你做一件穿就是了。自古夢是心頭想。”①

“夢是愿望的表達”②，真是“夢是心頭想”。這是小說中主人公西門慶臨死前不久，吳月娘曾做過的一個奪紅袍的夢。小說以曲筆的方式，通過奪紅袍的夢，幽微地象征了潘金蓮對家庭主婦地位的覬覦，也正是吳月娘心病的反映；不經意間又是刻畫潘金蓮妒忌性的神來之筆。比較典型的，又如《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部分，通過對寶玉夢境的敘述，展現了主要人物的命運走向，為故事的發展定下了一個基調。托夢文學源遠流長，如南北朝劉義慶的《焦湖祝廟》、唐代沈既濟的《枕中記》、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清代蒲松齡的《夢狼》、《續黃粱》和近代魯迅的《狗的駁詰》。這類作品的藝術特色可以概括如下。

一、結構形式

托夢文學的一般結構形式是：現實——夢境——現實的“三段式”模式。我們來看一看《枕中記》，有一個盧生，在邯鄲旅店中遇到了道士呂翁，盧生自嘆窮困，老大無成。道士借給他一個枕頭，要他枕著睡覺。這時店家正煮小米飯。盧生在夢中享盡了榮華富貴，不覺老之將至，悲從中來。一覺醒來，小米飯還沒有熟。（這就是“黃粱夢”的由來。）盧生頓時大徹大悟：“夫寵辱之道，窮達之運，將喪之理，死生之情，盡知之矣”③。通過入夢醒夢這種形式上的自然轉換，順理成章地實現了時空上的自由轉換。這樣的結構形式可以打破平常文學在時空方面的諸多限制，作者的主觀臆想也可以改變故事發展的一般邏輯規律，達到了藝術上的真實。

二、藝術技巧

托夢文學的基本宗旨都是對現實生活的否定。作者用寫夢打破了一切人間天上、現世幽冥、現實和幻境的精神殊隔，從而淋漓酣暢地去表達一種富有超越與批判意蘊的人生理想。如《枕中記》，盧生是當時一般士人的一個典型代表，其價值觀為：“士之生世，當建功樹名，出將入相，列鼎而食，選聲而聽，使族益昌而家益肥，然可以言適乎，吾嘗志于學，富于游藝，自惟當年，青紫可拾，今已適壯，猶勤畎畝”③。他不甘于平淡無奇、波瀾不驚的人生，夢想出人頭地，然而事與愿違。有幸通過呂翁的枕頭他在夢境中經歷了一番榮辱富貴：娶高門女、登進士第、出將入相；雖遭政敵構陷，然大難不死，子孫滿堂。而這些又能怎樣呢？老病和死亡是人生的自然規律，無法逃避，人死之后還不是一場空嗎？作品充分渲染盧生的生榮死哀，讓一般士人所有可能的欲望得到徹底滿足，然后讓他醒來，也就從理想世界回到平淡的現實。經歷了與現實相契合的一段夢，盧生心靈深受震撼，從而對自己的人生價值趨向進行了自我否定。這種寫法就像把人推向巔峰，然后放手讓他直摔下來，那分量自然格外結實而沉重。我們來再看一看蒲松齡的《夢狼》：

……別后數日，翁方臥，見丁又來，邀與同游。從之去，入一城闕，移時，丁指一門曰：“此間君家甥也。”時翁有姊子為晉令，訝曰：“烏在此？”丁曰：“倘不信，入便知之。”翁入，果見甥，蟬冠豸繡生堂上，戟幢行列，無人可通。丁曳之出，曰：“公子衙署，去此不遠，亦愿見之否？”翁諾。少間至一第，丁曰：“入之。”窺其門，見一巨狼當道，大懼不敢進。丁又曰：“入之。”又入一門，見堂上、堂下，坐者、臥者，皆狼也。又視墀中，白骨如山，益懼。丁乃以身翼翁而進。公子甲方自內出，見父及丁良喜。少坐，喚侍者治肴蔌。忽一巨狼，銜死人入。翁戰惕而起，曰：“此胡為者？”甲曰：“聊充庖廚。”翁急止之。心怔忡不寧，辭欲出，而群狼阻道。進退方無所主，忽見諸狼紛然嗥避，或竄床下，或伏幾底。錯愕不解其故，俄有兩金甲猛士努目入，出黑索索甲。甲撲地化為虎，牙齒巉巉，一人出利劍，欲梟其首。一人曰：“且勿，且勿，此明年四月間事，不如姑敲齒去。”乃出巨錘錘齒，齒零落墮地。虎大吼，聲震山岳。翁大懼，忽醒，乃知其夢。……④

白翁的兒子白甲南方當官已兩年，沒有音訊。會走“無常”的丁某來拜訪白翁，談話期間涉及了幽冥之事。幾天后白翁在夢境里跟隨會巫術的丁某游逛陰間，走到兒子白甲的府衙里，看到惡狼擋道，兒子化為了猛虎被金甲猛士所擒。《夢狼》由真入幻，由幻及真，寫得撲朔迷離，似是而非。這不僅使作品搖曳騰挪，靈動活潑，而且進一步深化了夢境的寄意。白翁打發白甲的弟弟給白甲送信，到白甲處，“弟居數日，見其蠹役滿堂，納賄關說者中夜不絕”④。而且白甲深諳為官之“關竅”，明言：“黜陟之權，在上臺而不在百姓。上臺喜，便是好官；愛百姓，何術能令上臺喜也？”④可謂一箭中垛道出了古往今來一切貪官污吏的心聲。難怪蒲松齡以此形象的作品驚世駭俗地道出：“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④。這樣就使得作品的批判直指清初吏治的腐敗和封建官僚的體制問題。

三、藝術效果

托夢文學，通過一種超現實的真實，比直接進行的平鋪直敘委婉些、含蓄些，能夠表達當時不能、不便直接表明的東西。托夢境諷刺、抨擊現實，比直接說教的效果好得多。它能啟發讀者對不合理的社會現實猶如夢幻的聯想，還能博得知音同道的嘆惋。而夢與現實的有機構建與契合，使作品所揭示的社會內容較一般作品也深刻了許多。如《狗的駁詰》：

我夢見自己在隘巷中行走，衣履破碎，像乞者。

一條狗在背后叫起來了。

我傲慢地回顧，叱咤說：

“呔！住口！你這勢力的狗！”

“嘻嘻！”他笑了，還接著說，“不敢，愧不如人呢。”

“什么！？”我氣憤了，覺得這是一個極端的侮辱。

“我慚愧：我終于還不知道分別銅和銀；還不知道分別布和綢；還不知道分別官和民；還不知道分別主和奴；還不知道……”

我逃走了。

“且慢！我們再談談……”他在后面大聲挽留。

我一徑逃走，盡力地走，直到逃出夢境，躺要在自己的床上。⑤

這是魯迅先生的一篇短小精悍的作品，筆鋒犀利，辛辣有力。作者通過夢中一段離奇荒誕的經歷，即“我”和狗的對話，描寫狗對人的反駁，鞭撻了社會上那些比狗更勢利的小人。全文僅有160多字，卻把社會現實生活中存在的人的劣行——趨炎附勢、媚上欺下、追名逐利——放在了聚光燈下，強烈地表現出作者對這類丑惡社會現象的憎惡。顯然，《狗的駁詰》構思巧妙，把人與狗的對話這種看似悖理、不合邏輯之事，通過夢境加以“合理化”，達到了對社會的批判和暴露，經濟而有效。

注釋：

①[明]蘭陵笑笑生．金瓶梅[M]．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4．

②[奧]弗洛伊德．夢的解析[M]．羅林等譯．九州出版社，2004．

③[唐]沈既濟．枕中記[A]．唐宋傳奇集[M]．文學古籍刊行社，1956．

④[清]蒲松齡．聊齋志異·卷八[M]．十月文藝出版社，2004．

⑤魯迅．魯迅散文全編（金隱銘編）[M]．漓江出版社，2005．

（張存年，甘肅省武威市涼州區洪祥鎮學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