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文章分析了司馬長風《中國新文學史》一書在結構、內容上的亮點及其存在的不足,指出它對當下重寫文學史的影響。
關鍵詞:審美意識 民族性 獨立性 科學性
20世紀70年代,香港學者司馬長風有感于政治對中國新文學創作和研究的強大影響,以及外國文學在新文學的獨尊地位,立志寫出一部打碎一切政治枷鎖、純粹以文學為基點的新文學史,寫出一部以中國人的心靈為基點的新文學史。作者歷時四年,于1978年出齊了上、中、下三卷《中國新文學史》。其中的上卷,在1980年前已經再版兩次,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產生較大的影響。筆者認為司馬長風的《中國新文學史》基本達到了自己預期的目標。
閱讀司馬氏的《中國新文學史》,的確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
首先,該文學史脈絡清晰、線索分明。司馬長風把中國新文學的起點放在1917年,而且把新文學的序幕追溯到1915年胡適在美國與友人的文學論爭,這在當時是非常獨到的?!吨袊挛膶W史》上卷寫的是新文學第一個十年(1917——1927),作者把它分為:文學革命(1915——1918)、誕生期(1918——1920)和成長期(1921——1928),也是比較符合中國新文學的實際情況的。
司馬長風把20世紀30年代看作新文學的收獲期。這時期,新文學作者已經經過文學的探索階段,對外國文學不再一味地崇拜,對中國傳統文化也不再盲目地自卑,作者們的主體意識普遍得到確立。30年代,作者們大都具有藝術探索的自覺意識。比如沈從文、廢名、施蜇存、曹禺、戴望舒等等。30年代的文學具有強烈的批判意識。司馬長風把抗戰以后的新文學看作凋零期。因為很多新文學作家都卷入到空前的中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中,作家們的寫作已經不能納入純粹的文學創作,本來應該成為豐收期的40年代卻進入文學的凋零期。
其次,司馬長風從純文學的角度發現了不少可圈可點的作家作品。司馬氏認為沈從文對文學有一種宗教般的虔誠,在文學創作中,始終忠實于自己的感覺、忠實于自己的獨立思考,既廣泛借鑒中外文學藝術技巧,又深深扎根于自己民族文化的沃土之中。在《中國新文學史》第十九章“中長篇小說七大家”里,作者把沈從文放在第一位。認為沈從文在20世紀30年代之時文學創作進入成熟階段,尤其稱贊小說《邊城》實際上是優秀的詩篇。小說共21節,每節是一首詩,連起來就是一首長詩?!坝窒袷?1幅彩畫連成的畫卷,是古今中外最別致的一部小說,是小說中飄逸不群的仙女。它不僅是沈從文的代表作,而且是三十年代文壇的代表作”。①《邊城》描寫的是平凡的人物,平凡的夢,平凡的坎坷,卻表現了不平凡的美。司馬長風認為《邊城》在藝術技巧上有下列特點:作者是寫景的圣手,三言兩語就能把人物寫活,把環境寫美。寫人物習慣使用烘托法,如寫儺送,并不正面表現他如何漂亮、如何英勇,而是通過老船夫的話流露出來。《邊城》里的對話真正是“鄉下人”的語言,那些語言能使讀者嗅出泥味和土香。《邊城》的結尾別出心裁,既沒有落入大團圓的俗套,也沒有寫成哀傷的悲劇,而是給讀者留下馳騁想象、回味咀嚼的余地。對巴金小說的看法也頗能顯示司馬長風的洞見。他認為巴金30年代尚不具備作者的主體性和藝術的自覺性,他把文學作為發泄愁苦、宣揚理念的工具,在文學創作上缺乏虔誠、缺乏耐心,因而限制了他在文學上取得更大的成就?!都摇穮s是一個例外,巴金的《家》之所以擁有眾多的讀者,是因為巴金抓住了中國大變革時代的焦點——新與舊的沖突,并通過一系列典型情節把它表現出來。《家》是巴金為自己的大哥而寫的,在寫作時他就放棄了其他的目的,盡量接近真實,在小說中,作者愛得認真,恨得軟弱?!都摇防锏娜宋锟蓯鄣娜耸挚蓯?,可恨的人只是讓讀者感到可憐。因此《家》就成為一部具有濃厚人情味和生活氣息的小說。《家》就是以情感人、以情動人。不過,司馬長風也指出《家》中不容回避的弱點,語言缺乏錘煉,一些敘述語言和人物語言像是演講。這也是為什么《家》在30年代的讀者大多是年輕人,而現代的年輕人卻認為它已風光不再的原因。
司馬長風高度評價巴金40年代后期的小說“人間三部曲”:《第四病室》、《憩園》、《寒夜》。這三部作品寫于1944——1947年,巴金沒有盲目追趕當時文壇上的寫作時尚,沒有去寫轟轟烈烈的大事件,主要寫的是大時代里的小人物。巴金這個時期的文藝思想,對藝術有了新的認識,他不再寫那些浮光掠影的社會生活,他善于觀察、善于思考,深入社會生活和人的本性,從而給讀者以不盡的啟發和思索。 司馬長風認為《寒夜》是“人間三部曲”中的壓卷之作。巴金在《寒夜》里深刻表現了矛盾復雜的人性。作者超越一切俗套和公式,用清新的文筆表現具體的人性,表現善惡沖突、愛恨交織的人性。巴金在《寒夜》中顯示出卓絕的才能和莊嚴的藝術精神。在不少學者認為《家》是巴金的代表作的70年代,司馬長風對《寒夜》的大力推許顯示了司馬長風卓爾不群的膽識。
對周作人文學成就的總體評價,司馬長風顯得與眾不同。提起周作人,人們大多認為他是大散文家,而忽視了他在文藝思想方面的成就。其實他的散文,只在新文學初期算是出色的作家。從文學的標準來看,深邃簡練不及魯迅,抒情想象不及徐志摩,細膩瑰麗不及朱自清。到了30年代新文學在散文方面全面成熟,散文界出現了馮至、李廣田、沈從文、何其芳等人。司馬長風認為這些人在散文方面的成就均超過周作人,單從散文來說周作人不值得人們十分重視。人們喜愛周作人作品,并非因為他散文的優美,而是欣賞他知識的淵博、態度的雍容。再說,散文應以抒情敘事的美文為正宗,而1926年以后周作人很少再寫美文,大多是一些讀書札記之類的作品。這些作品注重知識的評介,散文的味道已經比較淡薄了。司馬長風筆鋒一轉,周作人的散文成就雖然并非杰出,但在文藝思想方面則有承前啟后、出類拔萃的貢獻。與劉西渭、朱自清、朱光潛、李廣田和李長之可并列為現代六大文學批評家。這其中又以周作人的貢獻最大。司馬長風認為,對此人們迄今為止尚未給予適當的評價。
在司馬長風看來,周作人1918年發表的《人的文學》還有兩個謬見,一方面是徹底否定中國傳統文學,不但否定古代文學,而且把《水滸傳》、《西游記》等近代白話小說也列入非人的文學而掃地出門。另一方面則是盲目地推崇西方思想、西方文學。
周作人提出自己上述的激進主張不到一年就有所察覺。1923年《自己的園地》出版,周作人對自己在《人的文學》一文中的很多觀點進行了修正??墒菂s被他的信奉者贊頌到今天。
司馬長風認為1921——1927年是周作人文藝思想的覺醒建樹階段。五四前后,中國知識分子處于絕望和激進相互交織的循環之中,那時,最冷靜的人也難以保持理性。例如胡適該多么理性,竟也附和“打倒孔家店”的口號,周作人當然也未能免俗,但他覺察較早,反省較快。
這個時期有關周作人文藝思想的文章主要收集在《自己的園地》(1923年)、《雨天的書》(1923年)和《談龍集》(1927年)三本散文集中。《自己的園地》這本集子的書名就是周作人的文藝思想走向成熟的標志。他與功利主義文藝觀決裂而又找到了個人的園地,迎來了個性的風光。
司馬長風認為這時期周作人文藝思想的主要觀點有:一、自我的個性的文學觀。二、民族的或國民性的文學觀。關于第一點,周作人在《文藝的寬容》中有這樣的話“文藝以自己表現為主體,以感染他人為作用,是個人的,亦為人類的。所以文藝的條件是自我表現,其余思想與技術的派別都在其次?!雹谥茏魅嗽诖_立文學是自我的表現后,認為為人生而藝術和為藝術而藝術兩種觀點都不合適。周作人對它們進行批判整合,雖然做得不是很徹底,但已打下了不可動搖的基石。所以他在《自己的園地》中說道“總之藝術是獨立的,卻又原來是人性的。所以既不必使它隔離人生,又不必使它服侍人生,只任它成為渾然的人生的藝術便好了。”司馬長風感到周作人做得不徹底,因為他還拖著一條功利論的尾巴。一觸及功利論,藝術的獨立性便不穩固了。關于第二點周作人在《國粹與歐化》中強調我們主張尊重個性,對于個性的綜合的國民性自然一樣尊重,而且很希望它在文藝上發展起來,形成有活力的國民文學。同時,周作人也指出不要害怕歐化,只要有自覺的國民性,歐化就成為豐富國民性的必要手段。
個性與民族性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個性是社會的一分子,而民族是國際社會的一分子。個人應有個性,民族也應有個性。因此,文學需有個性,也自然需有民族性。個性與民族性是文學藝術的生命,是創作的前提。如果只是一味的模仿,那就永遠不能融入世界文學潮流之中。司馬長風認為明白這個道理,中國人才能自覺地反對割斷民族傳統、反對全盤西化。
司馬長風把周作人1928—1935年間的文藝思想看作是成熟而又存在不足的時期。這一時期能夠反映周作人文藝思想的著作主要有:1932年出版的《中國新文學的源流》、《周作人散文鈔》和1936年出版的《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一集·導言》。
司馬長風認為《中國新文學的源流》是周作人對中國新文學史的一次系統的梳理。全書共五講另加兩篇附錄。本書內容著重探討新文學的與中國傳統文學的銜接貫通,頗見作者的學術功底。《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一集·導言》則是周作人對自己文藝思想的一個總結,與《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一書互為表里?!吨茏魅松⑽拟n》里的《陶庵夢憶序》、《草木蟲魚小引》、《莫須有先生傳序》幾篇都包含有重要的文藝思想。
司馬氏認為本時期周作人的文藝思想有兩方面值得注意。一是對兩組關鍵名詞的闡釋:言志與載道、即興與賦得。周作人用即興來闡釋言志,用賦得來比附載道。使自己有關個性的文藝思想更容易為人們理解。司馬長風感到對周作人這兩組名詞的解讀還可以作進一步的拓展。言志和載道談論的是內容,即興和賦得注重的是形式。司馬長風又把它分為:
“即興的言志,獨立自主的表達自己的情思。
賦得的言志,有所限制的表達自己的情思。
即興的載道,自愿地表達他人的見解、思想。
賦得的載道,被迫贊頌宣揚他人的見解、思想。”②
周作人畢生追求的顯然是即興的言志。
這個時期周作人文藝思想的另一個著力點是研究新文學對中國傳統文學的傳承。周作人把五四以來的新文學看作是中國明朝末年公安派的復興。司馬長風雖然認為周作人的這種視角有其合理性,又感到視野過于狹窄,如果與他提倡的民族性、地方色彩相結合方能開拓出較為廣闊的前景。
雖然周作人畢生追求的理想是即興的言志,但他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所具體實踐的卻是賦得的言志,而這種賦得的言志被司馬長風看作是周作人本時期文藝思想和創作實踐的一種局限。顯然,司馬長風所希望的是一種理想狀態,在當時中國的具體國情下是不可能實現的。
司馬長風在《中國新文學史》中對每一個作家作品的總體評價能夠做到寥寥數語,就能擊中要害。對具體作品的分析也有自己的感悟和心得。例如他認為在新文學的第一個十年,魯迅的小說是一枝獨秀。魯迅的小說語言凝練、構思精巧、藝術手法多樣。司馬長風指出魯迅小說的杰作有《藥》、《孔乙己》、《故鄉》和《在酒樓上》。它們都以較短的篇幅寫出了氣氛,寫活了人物。他特別對《在酒樓上》青睞有加。稱贊它表現出寫實主義的技巧,可與莫泊桑和契訶夫比美,認為是魯迅生平最成功的一篇短篇小說。這篇小說短小精悍、雅俗共賞、引人入勝。更為重要的是《在酒樓上》中的景物、人物和主題都洋溢著中國的土色土香。作為一個“文學無用論者”,魯迅在小說中表現出的改造國民劣根性的努力被司馬長風認為損害了小說的藝術成就。他對魯迅的《狂人日記》作了再評價,指出《狂人日記》算不上一篇好的小說。因為小說里面有很多文言成分,主人公阿Q沒有統一的個性。尤其重要的是《阿Q正傳》中沒有一個好人,表現的是一個灰色絕望的世界?!栋正傳》既然有這么多的缺點,為什么還產生那么大的轟動效應呢?司馬長風認為這主要是《阿Q正傳》集中而深刻地表現了中華民族的劣根性,如精神勝利法、欺軟怕硬、投機取巧、麻木愚昧、殘忍虛偽、卑鄙懦弱、粉飾自欺、奴隸根性。這些國民劣根性對中國人來講都觸及靈魂、搔到癢處,即使以平鋪直敘的筆法出之,都能產生巨大反響,何況魯迅是用小說手法表現出來。
不過,《中國新文學史》也有其不足的一面。
一、眼界不開闊。司馬長風用中國人的心靈研究中國新文學,這本無可厚非。但是,操作不當也容易產生偏頗。例如,小說方面,作者似乎對京派作家偏愛有加,而對海派作家作品就輕描淡寫;詩歌方面,作者稱贊前期新月派聞一多、徐志摩的詩歌,而忽視戴望舒、“九葉詩派”等詩人具有現代派風格的詩歌。此外,通俗小說也沒有納入作者的研究視野。
二、作者的文學理論修養尚不到位。作者大半生研究政治思想史,半路出家治文學史,相關的文學理論積累還有一定的欠缺。作者對一些作家作品的分析有時只是停留在感性的鑒賞層面,沒有升華到某種理論高度。例如,作者在分析周作人、沈從文作品的語言藝術特色時,只是籠統否定它們的歐化、文言、方言的操作失誤,而對他們在語言陌生化方面的傾力嘗試和貢獻沒有給予應有的重視和鼓勵。
盡管如此,瑕不掩瑜。司馬長風在研究中國新文學史方面的嘗試仍然值得我們給以充分肯定。他撰寫新文學史所表現出的膽識、他對文學創作的審美意識、文學的獨立性、文學史的科學性的強調以及他撰寫《中國新文學史》的經驗教訓對于我們當下熱議的重寫文學史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啟發和思考。
注釋:
①司馬長風:《中國新文學史》中卷,香港昭明出版社,1980年版,第38頁。
②司馬長風:《中國新文學史》上卷,香港昭明出版社,1980年版,第270頁。
(王勤濱,湖南科技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