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隱·回歸·大同·自由

摘要：《論語·侍坐章》具有豐富的文化內涵，對它的闡釋切不可拘泥。這里既有儒家人格對社會現實困境的解脫，也有對遠古禮樂制度和太平治世的追慕，更有對冥于化道的人生境界的提升。本文分別從退隱、回歸、大同、自由四個遞進的層面分析孔子“吾與點”的文化內涵。

關鍵詞：《論語·侍坐章》 文化解讀

《侍坐章》是《論語》中篇幅較長且十分精彩的段落，孔子與四個弟子座談，讓他們說出各自的人生志向。子路、冉有、公西華所說皆治國理政的實事，曾點的發言則“異乎三子者之撰”：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這幅田園牧歌般的“春游圖”令人產生輕松愉悅、灑脫飄逸的感受，并引起了孔子的共鳴，他喟然而嘆，表示贊許。一生為從政奔忙的孔子在中年之際發出“吾與點”的喟嘆到底表現了怎樣的心態？我們可以從四個層面進行解讀：

一、退隱的出世之想

孔子始終以行道救世為己任，但春秋末世，天下紛亂，亂臣賊子并出，“邦有道”的理想與“邦無道”的現實發生激烈沖突，他的理想與時代主流格格不入，因而處處碰壁。他也有過“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公冶長》）以及“欲居九夷”（《子罕》）的出世之想。孔子正值“五十而知天命”的年紀，在齊不得志，返回魯國，但魯國政權操控于季氏，季氏又受制于家臣陽貨，他不滿“陪臣執國命”的現狀，不愿出仕，直到陽貨被逐，才見用于魯。孔子的從政經歷印證了他用行舍藏的靈活處世態度，他說：“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泰伯》）孔子清醒明智，懂得權變，在亂邦潔身自好。孔子追求的是道義，而非富貴權勢，他曾說“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述而》）。當孔子的從政理想無法實現時，暫將精力轉向自然山水、文化教育，甚至“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述而》）的日常生活，在其中得到心靈的平復，依然曠達自若。曾點描繪的畫面，有田園之逸樂，無政務之勞心，勾起他的浮海居夷之思。這種處世態度在后世士大夫身上表現得十分鮮明，廟堂和山林構成他們生存的兩大空間，所謂“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季氏》）。有先仕后隱者，有先隱后仕者，更有亦仕亦隱者。退隱山林時，自然、詩文、書畫甚至酒色、花鳥，成為解脫之物和慰藉心靈的良藥。

二、回歸的禮樂之夢

春季萬物復蘇，正是春耕農忙時節，《詩經·七月》中記載：“三之日（即農歷正月）于耜，四之日（即農歷二月）舉趾”、“四之日其蚤，獻羔祭韭”。在春季，有三個彼此接續的重要傳統節日：春社、上巳和清明。三者在節俗上有延續性和共通性，人們用歌舞祭祀等帶有巫術色彩的儀式迎接新生，象征生命的循環。表現主題有祈年求雨、祓禊招魂、游春狂歡等。春社定于立春后的第一個戊日，后根據以重日為節的習俗，定于農歷二月初二，人們在那天祭祀土地神，以祈求豐年。俗諺中有“二月二，龍抬頭”的說法，《左傳·桓公五年》有“龍見而雩”的記載，表明遇旱則祈雨，在先秦就有雩祭，即求雨之祭。春社種種習俗活動中，雩祭是必不可少的儀式，王充在《論衡·明雩》篇中對“雩祭”有詳細解說：

魯設雩祭于沂水之上。暮者，晚也；春謂四月也。春服既成，謂四月之服成也。冠者，童子，雩祭樂人也。浴乎沂，涉沂水也，象龍之從水中出也。風乎舞雩，風，歌也。詠而饋，詠歌饋祭也，歌詠而祭也。

這里所表現的正是魯國在二月春社中的祈雨儀式。在特定時節和場地，有專職人員以歌舞娛神，用祭品敬神，儀式莊嚴隆重。然王充不解：“周之四月，正歲二月也，尚寒，安得浴而風干身乎？”于是，他將“浴”解釋為“涉”，將“風”解釋為“歌”，將“歸”解釋為“饋”，以證此為“雩祭”無疑。其實，“浴乎沂”還包含了上巳節于水邊祓禊的風俗。上巳節是農歷三月的第一個巳日，魏晉以后定為三月三，如《韓詩》載：“三月桃花水之時，鄭國之俗，三月上巳，於溱洧兩水之上，執蘭招魂續魄，拂除不祥。”（《藝文類聚》卷四）也就是《周禮·春官·媒氏》中的“中春之會”，其時士女狂歡，自由結合，舉行高禖祀，求婚姻子嗣。中春二月的習俗活動可延續到三月上巳直至清明，即春分后的十五天，一般在三月上半月。春季這三個節日中的主題互有關聯，并在后世不斷融合。如春社祈谷求雨、上巳祓禊游春、清明祭祖踏青等。先民在寒來暑往的四季轉換和生老病死的人類繁衍之中，逐漸認識到生命的循環，因而無論是祈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或是祝福婚姻和諧、子嗣繁衍，還是為生者驅疫、為亡者哀悼，都反映先民對生的禮贊，對衰敗、凋殘、死亡的恐懼。節日風俗源自原始崇拜和禁忌，在長期豐富、規范、定型之后上升為禮儀，并體現一定社會秩序和民族文化心理。

孔子對上古禮俗非常重視，一心恢復周禮。但在禮崩樂壞的春秋亂世，理想難以實現，而曾點之志中舞雩求雨、祓禊沐浴、踏青游春的場景，不是悠閑的玩樂，正是上古風俗的再現。所謂“歌詠先王之道，歸于夫子之門”（何晏《論語集解》引包咸語），曾點對古禮理想化的踐行，正合孔子追慕古禮的心意，他不禁喟然而嘆。這正與“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莞爾而笑”（《陽貨》）的欣慰之情相似，因弟子們皆能將他的禮樂教化理想付諸實踐。

三、大同的社會之景

《禮記·禮運》篇描述了儒家的大同社會理想：“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在太平之世，沒有戰亂和饑荒，政治清明，禮樂教化深入人心，人各得其所，其樂融融。孔子曾說自己的志向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公冶長》），在這種人人相親和睦的樸素理想中呈現的是民胞物與的圣賢氣象。曾點的描述中，既有天人融合，也有人人和睦，還有身心的平和。相與詠歌無比安閑，“其胸次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隱然自見于言外。視三子之規規于事為之末者，其氣象不侔矣”（朱熹《論語集解》）。這必然引起亂世中孔子強烈的心理共鳴。他汲汲實現的最高社會理想，不正是堯舜的太平治世嗎？令他陶醉、喟然而嘆的正是這美好的前景。曾點與前三子的志向不屬于同一個層次，這恰說明，儒家仁學的階段性與包容性，由此對“吾與點”的分析還可推演到第四個層面。

四、自由的人生之境

曾點的描述中，呈現了仁學的最高境界，即自由的境界、審美的境界。這種境界恰與道家自由觀相契合。誠如有對聯云：“東魯春風吾與點，南華秋水我知魚。”這里呈現的物我一體、天人結合的詩意人生正溝通了儒道兩家。然而二者的自由觀又有所區別：莊子追求心靈自由，精神超越，《逍遙游》中的“游”是一種破除一切物欲牽絆的絕對自由狀態，但他構筑的是空中樓閣般的精神世界，完全與現實隔絕。孔子雖也將“游于藝”視為最高人生境界，但有其循序漸進的階梯，即“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述而》）。孔子認為，只有以道義為目標，以仁德為準則，才可能游憩于六藝之中，超越技術層面，進入“從心所欲不逾矩”（《為政》）的最高人生境界。孔子雖贊成曾點道出的自由之境，但并未否定前三子的事功抱負，儒家的追求具有實踐性，根植于現實土壤，腳踏實地，胸懷天下。正如李澤厚在《華夏美學》中所言：“這個最高的人生理想或人生態度既可以有歷時性的順序，如后世所謂‘功成身退’、‘五十致仕’之類，在人際功業、道德完成之后來追求或實現這種超脫；也可以是共時性的同步，即在勞碌奔波、救世濟民之際，仍然保持一種超脫精神。”①

以上分別從退隱、回歸、大同、自由四個遞進的層面分析了孔子“吾與點”的文化內涵。對它的闡釋切不可拘泥，這里既有對社會現實困境的解脫，也有對遠古禮樂制度和太平治世的追慕，更有對冥于化道的人生境界的提升。

注釋：

①李澤厚：《美學三書》，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年，第301頁。

（樊露露 劉硯群，長江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