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莊子之“言意觀”及其在文學領域中的滲透

摘要：莊子對言意關系進行揭示，其意義指向兩個方面：言不盡意，得意忘言。進入文學領域中，為解決言不盡意之難題，便引發對言外之意的追求。

關鍵詞：莊子 言意關系

關于言意關系的思考，先秦時代就已開始，莊子關于言意關系的論說是為了闡明老莊哲學上一個最根本的問題：“道”。《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①(P3)莊子對道家思想作了進一步的闡釋。《大宗師》云：“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老。”②(P246-247)此指生成宇宙之“道”。在《知北游》中，莊子曰：“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廣，日月不得不行，萬物不得不昌，此其道與！”②(P741)此指“自然之道”。可見，道是精神實體，也有物質實體的成份，既深微奧妙，又宏大無涯；可以用語言文辭來描述，卻又描述不盡：“道”具有語言、概念、名稱所不能直接說明的不可知性和不確定性。

“道”既是可知的，又是不可知的；既是永恒的，又是不確定的；既是可言的，又是無法言盡的。這就涉及到道、言、意三者之間的關系。《莊子·秋水》曰：“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也。”②(P572)王先謙曰：“曰粗，則猶可以言論；曰精，則猶可以意致；不期于精粗者，在意言之表，即道妙也。”③(P93)道在言意之外，道高于言和意，為言和意所無法包蘊。由此推演道、言、意三者之間的關系為：言不盡意，言無法描述清楚意；意之外有道，意不是最終目的，道是最高的層次。

通過道、言、意三者的辯證關系，可以看出莊子對于言意之關系的第一個觀點：言不盡意。言辭不能全面地、詳盡地表述清楚主體的思維和認識。莊子對此在《天道》中進行了有力的論說：“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我猶不足貴也，為其貴非其貴也。”②(P488-489)為了進一步說明書與言只是“古人之糟魄”，莊子講了一個生動的故事：輪扁斫輪。輪扁講述了自己的親身體驗：“斫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應于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于其間。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輪。”②(P491)對客觀事物的規律的把握，是一種得之于心應之于手的直覺體驗，可以說出來的往往只是一個大概的輪廓，至于究竟該如何掌握“疾”與“徐”的分寸，全在個人的內心感悟，那是無法口授言傳的，即便想傳授，別人也無法領會。

對客觀事物進行直覺的把握，將其訴諸語言，這種“言不盡意”的困難亦普遍地體現在文學創作中。陸機在《文賦》中感嘆道：“余每觀才士之作，竊有以得其用心。夫其放言遣辭，良多變矣。媸妍好惡，可得而言；每自屬文，尤見其情。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蓋非知之難，能之難也。”④(P1)劉勰對此作了進一步的探討：“方其搦翰，氣倍辭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則？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也。”⑤(P494)思維與想象的空間是無限廣遠的，在一瞬間可以凝縮時間，超越空間，“與風云而并驅”，然而當要將無限豐富的思維與想象落實到紙上時，卻發現無法全部用言辭加以表現。具體的、有限的語言，無法表達無限多變的思維與靈感。

言雖不能盡意，但為了達意，言卻是必要的載體。莊子言意觀的另一論點是：得意忘言。《外物》云：“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②(P944)著眼點在魚兔，魚兔是根本，要想獲得，須先超越。在《田子方》中，莊子講了孔子見溫伯雪子的故事，見之前仰慕已久，見之后卻不交一言。原因就在于：“若于人者，目擊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聲矣。”②(P706)一見之下，頓然悟道，已不用借助任何語言來贅述。這便是“得意忘言”的佳境。忘，不是拋卻，不是棄置，而是超越，是升華。進入到詩文領域中，文字和音韻充其量也是得意的工具和手段，忘言，是為得意而采取的一種特殊的方法。

言意之辯，由哲學而進入文學，對言意之矛盾的解決，開啟對言外之意的追求。司空圖提出“味外之旨，韻外之致”。⑥(P47)歐陽修《六一詩話》引梅堯臣語曰：“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⑦(P267)嚴羽《滄浪詩話》謂：“妙處瑩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⑧(P26)謝榛《四溟詩話》云：“凡作詩不宜逼真，如朝行遠望，青山佳色，隱然可愛。其煙霞變幻，難以名狀。”⑨(P1184)對言外之意的詮釋與注解，有意無意之間指出：要達到言意的溝通，須由作者與讀者共同完成。

從作者說，要用盡量少的文句表達盡可能豐富的含義，充分發揮語言文辭的包蘊性。而從讀者一面說，領會作者所要傳達的內在情意，則須“知人論世”，了解創作背景、作者身世，與其處于同一情景下，去琢磨其思維趨向。在此過程中，對文辭的仔細研讀是必不可少的，既要對文句進行分析、解構，又要超越文辭的表面，通過想象和聯想，去體悟作者的言外之意。當然，語言文辭一旦創立出來，便獨立于作家，讀者所解讀揣摩的只能是語言所包含的形象，通過對形象的分析、領悟、想象、聯想，去把握、體味、重建詩文中的深刻蘊含。

從哲學到文學，從諸子到莊子，從先秦到后世文論家，從作者到讀者，從關注言意之矛盾到關注言意之溝通，在最終目的上是相通的：文學亦有至道，有其內在深微奧妙的規律，可感而不可言，可言而言不盡，欲言而不盡言。

注釋：

①老子著．朱謙之撰．老子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4．

②莊子著．郭慶藩輯．莊子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1978．

③王先謙．莊子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54．

④陸機著．張紹康集釋．文賦集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⑤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⑥何文煥輯．歷代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1．

⑦司空圖著．郭紹虞集解．二十四詩品[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

⑧嚴羽著．郭紹虞校釋．滄浪詩話校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

⑨謝榛著．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編·四溟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3．

參考文獻：

[1]馮友蘭．中國文學簡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

[2]王維著．陳鐵民選注．王維詩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3]李商隱著．鄭在瀛注．李商隱詩集今注[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1．

[4]朱光潛．朱光潛美學文學論文集[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

（邱雯慧，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