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劉勰的《諧隱》有兩種:一種諧隱是一種文體,像笑話等諸類,而笑話諸如先秦諸子中的一些,大部分從民間而來,跟街談巷議的小說,都屬于民間文學,故劉勰把諧隱比作小說;一種是在文章里運用詼諧的筆調或偽飾的手法,這類不成為一種文體,就像賦,尤其是俗賦,其手法語言特點極像小說。這與文學發展的內部規律及統治階級的喜好有著很大的關系。
關鍵詞:俗賦 小說 成因
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如下詮釋諧音,“諧之言皆也,辭淺會俗,皆悅笑也。”“讔者,隱也;遁辭以隱意,譎譬以指事也。”①意思就是諧的音近皆,語言淺近,適合世俗,聽了都高興發笑。讔就是隱語,用躲閃話來隱藏含意,繞彎子打比方來暗指事情。俗賦就是用這種通俗淺近的語言,以躲閃言語來暗指事情真正含意的一種賦體。
這種俗賦從西漢就存在了,雖然與端莊雅正的大賦相比,其數量上是極少一部分,但其語言通俗,詼諧幽默,具有一定的故事情節,具有很濃厚的小說意味。如《漢書·枚皋傳》載:“皋不通經術,恢笑類俳倡,為俗頌,好嫚戲”,“其文骫骳,曲隨其事,皆得其意,頗詼笑,不甚閑靡。凡可讀者百二十篇,其尤嫚戲不可讀者尚數十篇。”②其賦雖不傳,但為滑稽不莊的俳諧體無疑。又如王褒,其兩篇有實無名的賦體俳諧文《僮約》與《責須髯奴詞》卻存在,而且極具特色。《僮約》寫王褒到寡婦楊惠舍下,遣家奴便了去沽酒,便了不應,且出言極傲慢不遜。王褒大怒,欲買下此奴好好教訓一下,便在券文上極富夸張性地寫下從朝至夜,一年四季數不清干不完的勞役,并且要遵守令人無發容忍的嚴苛條規。便了讀畢嚇得“詞窮咋索,仡仡叩頭,兩手自縛,目淚下落,鼻涕長一尺。”③并保證以后再也不敢作惡,與開頭的放肆無禮、強悍態度判若兩人。此賦四言與雜言相間,描寫生動、形象,詼諧幽默,特別是語言已接近口語,比之小說毫不遜色。《責須髯奴詞》在《藝文類聚》中認為是王褒所作,因《類聚》較可靠,故暫定為亦王作(《古文苑》則歸之黃香)。此賦將須髯奴與一般人之須相比,極度夸張渲染前者的雜亂、稀疏、骯臟,責其“曾不如犬羊之毛尾,狐貍之毫厘”,④將人與禽獸相比,營造出一種強烈的喜劇效果。此賦較《僮約》文雅,清麗可誦。雖情節較為平淡,以奴仆胡須雜亂之特征為故事,本身便是小說里面的一個支派。⑤故視本篇為小說,毫不為過。
諸如王重民先生在《敦煌變文研究》指出的此類的賦體,即本篇稱為俗賦的又如戴良的《失父零丁》亦是一篇鋪陳描摹其父丑態的俳諧之文,應屬尋人招貼之類。此文鋪張排比,用多個比喻,夸張渲染其父彎腰背駝、牙齒盡脫、面如死灰、雙眼塌陷、奇丑無比之容顏,更甚者將人擬作禽獸,誠為侮慢,明顯游戲之作。錢鐘書先生評價說:“通篇詞氣嘲詼,于老人丑態,言之津津,竊以為俳諧之作,儕輩弄筆相戲。”⑥王重民先生亦云:“很顯然,戴良并不是真有這樣丑陋的父親,他是在作小說。”⑤王先生亦視本篇為小說。
無獨有偶,東漢末年靈帝時亦涌現了一個可觀的作賦群體——鴻都門學士。他們多來自民間,沒有經過嚴格的經學訓練,“喜陳方俗閭里小事”。⑦其賦“下則連偶俗語,有類俳優”,用民間口語,言“街談巷語”,⑦風趣幽默,與雅正騁辭大賦難以比肩,只堪與小說等列。蔡邕上書中并且說:“夫書畫辭賦,才之小者,匡國理政,未有其能。若乃小能小善,雖有可觀,孔子以為‘致遠則泥’,君子固當志其大者。”⑦這正與《漢書·藝文志》中班固所述一致,“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⑧可見,東漢亦有人重視俗賦,并認為可以與小說的用途相提并論。
以上現象,并非具有偶然性,漢末魏初這種對俗賦的喜好更為興盛,特別與上層階級的喜好有關。如曹植《鷂雀賦》寫鷂欲取雀,而雀最后僥幸生還之事。其賦是寫鳥類以強欺弱之情節,以對話推進故事發展的方式,以自然界映射社會現實,寓意深長,可直視小說。正如《三國志·魏書》典略中曹植《與楊德祖書》里所說:“今往仆少小所著辭賦通相與。夫街談巷議,必有可采,擊轅之歌,有應風雅,匹夫之思,未易輕棄也。辭賦小道,固未足以揄揚大義,彰示來世也。”⑨又如馬積高先生所說:“此賦當據民間寓意寫成,語言全是口語,非常生動形象,完全擺脫了文人賦的窠臼,比蔡邕的《青衣賦》又進了一步。”“后來唐代的俗賦,完全與之一脈相承。”⑩視之結論為小說之不誣。
造成俗賦視之小說之結論,并非空穴來風,原因很多,其中文學發展的一種必然趨勢,統治者娛樂之所需是其兩個最重要方面。
歷來講文學史的人都認為漢賦是辭賦繁榮的時期,正如劉勰在《文心雕龍·詮賦》一文中所述:
……漢初詞人,循流而作。陸賈扣其端,賈誼振其緒,枚馬播其風,王揚騁其勢,皋朔以下,品物畢圖。繁積于宣時,校閱于成世,進之賦,千有余首,討其源流,信興楚而盛漢矣。
漢賦的體式亦在楚賦的基礎上有新的發展,除了騁辭大賦,此外,還出現了東方朔的《答客難》、王褒的《僮約》,如此內容和形式都很活潑的文賦。并且一般講究聲貌的形容,尤多夸張地描寫。這樣的俳諧文賦體雖在西漢并不是重要一脈,但到了東漢末年,終于在東漢的文壇上占了優勢,漢魏之際的曹氏父子及七子等人的創作不過是順應并促進了這種趨勢的發展而已,一直到唐初。
其次,是宮廷娛樂的需要。這種俳諧文的出現與統治階層的喜好關系極大。如《漢書·嚴助傳》:“其(武帝)尤親幸者,東方朔、枚皋、嚴助、吾丘壽王、司馬相如,相如常稱疾避事,朔、皋不根持論,上頗俳優蓄之。”②可見武帝已把某些賦家當作俳優看了。正如《諧隱》篇中所述的:“于是東方、枚皋,鋪糟啜醴,無所匡正,而詆嫚蝶弄,故其自稱賦,乃亦俳也,見視如倡。”①《王褒傳》則說得更明白:
上令(王)褒、張子僑等并待詔,朔從褒等放獵,所幸宮館,輒為歌頌,第其高下,以差賜帛。議者多以淫靡不急,上曰:“不有博亦者乎?為之優賢乎已。辭賦大者與古詩同義,小者辯的可喜。譬如女工有綺谷,音樂有鄭衛,今世俗猶皆以此虞說耳目,辭賦比之,尚有仁義諷諭、鳥獸草木多聞之觀,賢于倡優博弈遠矣。……其后,太子體不安,哭忽忽善忘,不樂。詔使褒等皆之太子官,虔待太子,朝夕誦讀奇文及所自造作。疾平復,乃歸。
如此看來,《僮約》等賦體俳諧文可入娛人去病的奇文之列。
東漢靈帝時,創立鴻都門學,講究書畫、辭賦、小說。其提倡之目的,是以與講究經學的太學抗衡。可謂俗賦等俗文學之大熾。漢末魏初之際,這種風氣更為大盛。如《三國志·魏書王衛二劉傅傳第二十一》魏略曰:曹操派邯鄲淳去看曹植。
時天暑熱,植因呼常從取澡訖,敷粉。遂科頭拍袒,胡舞椎鍛,跳丸擊劍,誦俳優小說數千言訖,謂淳曰:“邯鄲生何如邪?”于是乃更著衣幘,整儀容,與淳評說混元之端,品物區別之意,然后論羲皇以來賢圣名臣烈士優劣之差,次頌古今文章賦誄及當官政事宜所先后,又論用武行兵倚伏之勢。……及暮,淳歸,對其所知嘆植之材,謂之“天才”。
前面已說過曹植把自己的賦當成小說,諸如《鷂雀賦》之類的俗賦,此處可見受當時人的重視。誦俳優小說數千言來顯示才學,也說明曹植本人對極具小說意味的俗賦的熱習愛好。以此可窺當時整個上層文人的喜好之風氣。
世稱“體大慮周”的《文心雕龍》,獨不言小說一門,不正與社會之風氣的轉變有關嗎?故沒有專篇來論述小說。但在《諧隱》篇里也不得不承認某些諧隱好比九流中的小說一派。更重要的是其在不經意之間透露出更重要的信息——運用諧隱的手法的俗賦已極具小說意味,由此進一步的說,這類俗賦亦可直視為小說。可見俗賦于小說的關系是極為密切的。
注釋:
①[南朝梁]劉 勰著.周振甫譯注.文心雕龍譯注(修訂本)[M].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235-236.
②[漢]班 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M].中華書局,1962:2366-2367.
③[唐]歐陽詢.藝文類聚(卷34)[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④徐 堅.初學記[M].中華書局,1958.
⑤周紹良 白化文編.敦煌變文論文錄(上冊)[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306,308.
⑥錢鐘書.管錐編(第三冊)[M].中華書局,1979:1016.
⑦[南朝宋]范 曄.后漢書[M].中華書局,1962:1996-1997.
⑧[漢]班 固.漢書[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1024.
⑨[晉]陳 壽撰.[南朝]裴松之注.三國志[M].中華書局,2006:335.
⑩馬積高.賦史[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55.
(白曉帆,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