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絕交論》任昉事質疑

摘 要：梁代劉峻的《廣絕交論》是一篇駢文名作。它借助任昉生前身后的不同遭遇抨擊了忘恩負義的卑鄙小人和友道衰落的炎涼世態。文章氣勢恢弘，情緒激昂，有著極強的感染力，一千五百年來影響了無數的讀者。事情的大致經過是任昉去世后的冬天，劉峻遇到了其四子之一的西華“冬月著葛帔綀裙”，作《廣絕交論》以譏其舊交。史載任昉生前“坐客恒滿”，那么，事實真如文中所述諸子無人照料還是另有他情？本文試圖做些探討。

關鍵詞：《廣絕交論》 任昉 劉峻

一、《廣絕交論》及任昉事材料匯總和傳統觀點

關于《廣絕交論》寫作過程和任昉身后情況的直接材料見于《梁書》、《南史》以及《文選》李善注（以下合稱兩史一注）。

《梁書·任昉傳》記載：“初，昉立于士大夫間，多所汲引，有善己者則厚其聲名。及卒，諸子皆幼，人罕贍恤之。平原劉孝標為著論。”①（P254）隨后引錄全文。

《南史·任昉傳》所記頗詳：“有子東里、西華、南容、北叟，并無術業，墜其家聲。兄弟流離不能自振，生平舊交莫有收恤。西華冬月著葛帔綀裙，道逢平原劉孝標，泫然矜之，謂曰：‘我當爲卿作計。’乃著廣絕交論以譏其舊交。”②（P1455）引錄全文后，又載：“到溉見其論，抵幾于地，終身恨之。”②（P1459）

《文選》收錄《廣絕交論》，唐代李善作注時提供了一些材料。在題注中引劉璠《梁典》：“劉峻見任昉諸子西華兄弟等流離不能自振，生平舊交，莫有收恤。西華冬月著葛布帔練裙，路逢峻。峻泫然矜之，乃廣朱公叔絕交論。到溉見其論，抵幾於地，終身恨之。”③（P754）對于文中“自昔把臂之英，金蘭之友，曾無羊舌下泣之仁，寧慕郈成分宅之德”③（P760），李善注曰：“此謂到洽兄弟也。劉孝標與諸弟書曰：任既假以吹噓，各登清貫。任云亡未幾，子侄漂流溝渠，洽等視之，攸然不相存贍。平原劉峻疾其茍且，乃廣朱公叔絕交論焉。” ③（P760）

《廣絕交論》傳世近一千五百年，對于任昉事大體有三種看法。看法一，認同兩史一注，同情任昉，指斥到溉。此為主流意見，如宋汪應辰《文定集》卷二十“昔任昉無漬酒之彥，而劉峻廣絕交之書。吁嗟此風，何獨今日”。民國黃侃《文選平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版）：“或謂溉率儉成性，以己恕物，己既安單床而無累，人亦著葛帔而非貧，以此寬其忘舊之愆，誚是絕交之論，誠有別解，非余所知矣”。此外，明代張溥、清代周召、顧炎武都有此傾向。

看法二，認為任昉自身也存在問題。隋代王通《文中子·中說》指出“惜乎！譽任公而毀也。任公于是不可謂知人矣。其旨可謂深遠”。明代王志堅分析更為深入，“按史稱任昉有盛名，游其門者，昉必推薦。裴子野于昉為從中表，獨不至，昉亦恨焉，故不之善。觀此，則到溉輩固為負心，而昉于取士之道，亦未盡也”（《四六法海》卷十）。

看法三，不屑于史、注，認為純為劉峻一時之見。明代歸有光《震川集》卷四曰：“余以為孝標特激于一時之見。此蓋自古以來人情之常，無足怪者”。

上世紀70年代，日本學者清水凱夫從劉孝綽與到洽矛盾出發，認為《廣絕交論》之所以被收入《文選》是劉孝綽對到洽的報復，并以此為論據之一論證了劉孝綽是《文選》的實際編纂者。曹道衡、沈玉成著《中古文學史料叢考》說：“此論蓋憾于二到不恤任昉身后而發，善注言之鑿鑿，毋庸質疑”。

筆者認為，《廣絕交論》一文雖然感人至深，影響深遠，但任昉及其諸子的遭遇卻有明顯的不符常理之處。下文將從齊末梁初世風人情、任昉諸子潛在的周濟群體兩方面提出質疑。

二、齊末梁初世風人情初探

任昉亡于梁天監七年（508），時年49歲。之前的南齊始終伴隨著動蕩和殺戮。可以想象處于朝不保夕社會中的人出于自保難免做出一些違背人倫、友道的事。但在史書中也不乏珍惜友誼、體恤亡友的正直之士。梁朝初期政局相對穩定，文化進一步繁榮，蕭衍統治的前期文治武功頗有作為，君臣較為和睦。

筆者在《梁書》中看到下面幾條記載，可以作為齊梁之際友道未衰的證明。

《曹景宗傳》：“（景宗）少與州里張道門厚善。道門，齊車騎將軍敬兒少子也，為武陵太守。敬兒誅，道門于郡伏法，親屬故吏莫敢收，景宗自襄陽遣人船到武陵，收其尸骸，迎還殯葬，鄉里以此義之。”①（P178）考之《南齊書》此事在永明元年（483）。

《韋叡附子正傳》：“初，正與東海王僧孺友善，及僧孺為尚書吏部郎，參掌大選，賓友故人莫不傾意，正獨澹然。及僧孺擯廢之后，正復篤素分，有逾曩日，論者稱焉。”①（P225）王僧孺解尚書吏部郎在天監十年（511），“坐免官，久之不調”還在其后。

《周捨傳》：“時王亮得罪歸家，故人莫有至者，捨獨敦恩舊，及卒，身營殯葬，時人稱之。”①（P376）王亮得罪在天監二年（503），卒在天監九年（510）。

《嚴植之傳》：“遷廣漢王國右常侍。王誅，國人莫敢視，植之獨奔哭，手營殯殮，徒跣送喪墓所，為起冢，葬畢乃還，當時義之。” ①（P671）廣漢王蕭子峻被誅在永泰元年（498）。

《庾於陵傳》：“齊隨王子隆為荊州，召（於陵）為主簿……子隆尋為明帝所害，僚吏畏避，莫有至者，唯於陵與夬獨留，經理喪事。”①（P689）蕭子隆見害在延興元年（494）。

上述材料有的在齊末，有的在梁初。傳主的舊友或上司得罪免官甚至被殺時，這些人緬懷舊情，不顧安危，毅然前往慰撫、收恤。足見當時的確有不少的正直耿介之士。世風并沒有墮落到“逮叔世民訛，狙詐飆起，谿谷不能逾其險，鬼神無以究其變，競毛羽之輕，趨錐刀之末”③的地步。從“親屬故吏莫敢收”、“故人莫有至者”、“僚吏畏避，莫有至者”來看人們所做所為是避禍遠害的處世之舉，而從“鄉里以此義之”、“時人稱之”中可見人們所稱所善卻是真誠篤實的交友之道。

那么，任昉去世時是什么情況呢？《梁書》、《南史》記述略同，惟《南史》更詳：“闔境痛惜，百姓共立祠堂于城南，歲時祠之。武帝聞問，方食西苑綠沈瓜，投之于盤，悲不自勝。因屈指曰：‘昉少時常恐不滿五十，今四十九，可謂知命。’即日舉哀，哭之甚慟。追贈太常，諡曰敬子。”②（P1455）這樣一位居官清廉，為民擁戴并與當朝皇帝交誼深厚的大臣，生前廣交賓朋，獎掖后進，身后卻無人照料諸子，著實令人匪夷所思。任昉去世時，與之有交情的朋友在世者達二十余人，對他們來說，照顧四個未成年人的生活，一不會冒政治風險，二不需太大花費，結果竟無一人出面為之，豈不怪哉？

三、任昉諸子潛在的周濟群體分析

根據任昉生前的經歷、交往，筆者認為其諸子有三個潛在的周濟群體。下面對他們在天監七、八年間的情況分別做一分析。

（一）當政者

封建社會，皇家的態度決定了個人乃至家族的命運。任死后蕭衍的反應上文已引。任昉與蕭衍在蕭齊時即為密友，同為“竟陵八友”成員。入梁，又委以詔誥重任，后官御史中丞，官終雖為外任太守，但并非貶黜。任亡時，蕭衍正值登基之初，國泰民安。筆者不詳梁朝官員歿后子嗣待遇，朝廷應該不會坐視不管。

（二）在世舊友

首先是“竟陵八友”成員，這時，范云、謝朓、王融已死，蕭衍稱帝，余者尚存沈約、陸倕、蕭琛。他們從齊永明年間開始交游，已有近二十年歷史，特別是入梁的幾位，政治主張相同，文學觀點一致，彼此無不和記載。

天監七年，沈約68歲，任尚書令，領太子少傅；陸倕39歲，為太子中舍人；蕭琛年齡史書記載有誤，任職應是散騎常侍。陸倕曾作《感知己賦贈任昉》，述友情“車出門其已歡，無論銜杯與促膝”。任昉作《答陸倕感知己賦》以“以膠投漆中，離婁豈能識”收尾。

其次是參與“龍門游”、“蘭臺聚”的人物，《南史》卷四十八《陸倕傳》載：“及昉爲中丞，簪裾輻湊，預其燕者，殷蕓、到溉、劉苞、劉孺、劉顯、劉孝綽及倕而已，號曰‘龍門之游’。”②（P1193）《南史》卷二十五《到溉傳》載：“昉還爲御史中丞，后進皆宗之。時有彭城劉孝綽、劉苞、劉孺、吳郡陸倕、張率，陳郡殷蕓、沛國劉顯及溉、洽，車軌日至，號曰蘭臺聚。”②（P1454）因在朝中供職，所司又值彈劾百官，故此時與任的交游有明顯的政治舉薦意味。

此外，還有一些人，如：王僧孺、伏暅、伏挺、謝舉、劉杳、臧嚴、王暕、孔休源、江革、劉之遴等，或與任昉交游較早，或“龍門游”、“蘭臺聚”未提，任昉早年官位不顯，但文名已著，那時的所謂獎掖應以文學推賞為主。

從《廣絕交論》本身來看，劉峻指斥的主要就是后面這兩部分人。下面是他們天監七年的仕歷，按與任昉交往程度詳略不等。

到溉32歲，建安內史或中書郎，兼吏部，太子中庶子。

到洽32歲，遷太子中舍人，掌東宮管記。

劉孝綽28歲，五月后，隨蕭秀之荊州。

上述三人除與任昉有較多的交往外，二到還被指為《廣絕交論》斥責的對象，而據清水凱夫推斷，劉孝綽是《文選》的實際編纂者，證據之一就是收錄劉《廣絕交論》報復到氏兄弟。

王僧孺44歲，在竟陵王西邸即與任相識。任有《贈王僧孺詩》，“惟子見知，惟余知子”一句可知二人交誼之深。仕歷不詳。

伏暅47歲，“暅父曼容與樂安任遙皆匿于齊太尉王儉，遙子昉及暅并見知”。可見其與任昉是世交。仕歷“累遷司空長史、中書侍郎、前軍將軍、兼《五經》博士”。

伏挺25歲，伏暅子，任昉曾嘆“此子日下無雙”。此時當在京師。

以上三人與任或交往數十年，或為世好。

其余殷蕓38、張率34、王籍29、劉杳30、王暕32、孔休源39、劉之遴32、劉苞27、劉孺29、劉顯28、殷鈞24，名字后為年齡，生年按《梁書》，謝舉、臧嚴、江革三人年齡不詳。諸人均屬任昉后輩，史書記載他們均受任昉推賞提攜，且年紀輕輕，俱登仕途。他們有的在朝供職，有的隨府外任，個別免官居家，茲不悉舉。

上述在世舊友共計21人。

（三）族人親戚

六朝重門閥家族，史書中“必興吾宗”之類表述俯拾皆是。任昉12歲時即得到其從叔任晷“吾家千里駒”的贊許。這種稱贊除了長輩的由衷喜愛之外，更重要的意義是為后代延譽，提高知名度，為其出仕張揚聲勢。

任昉伯父任遐，永元元年（499）卒，后代情況不知。其兄嫂，記載更略。母親河東裴氏系歷史學家裴松之的孫女，當是顯族大戶。《南史·王懿傳》：“北土重同姓，并謂之骨肉，有遠來相投者，莫不竭力營贍。若有一人不至者，以爲不義，不爲鄉邑所容”②（P672），南方習氣如此，四個孤貧少年向這些骨肉血親乞援，他們恐怕不致熟視無睹。

這三個潛在的周濟群體，近三十個個體，只有他們都不作為才會造成任昉諸子無人收恤的局面。且不說劉峻指斥其中一小部分是否偏頗，僅這個事實的存在就不符常理。

四、對“諸子皆幼，人罕贍恤之”的解讀

以上從世風人情、周濟群體來分析，顯而易見任氏兄弟得到瞻顧應在情理之中。然而，《廣絕交論》、《梁書》、《南史》、李善《文選》注諸多材料相互印證，“人罕贍恤”又似不爭的事實。

筆者認為，所謂兩史一注對劉《論》寫作緣起的解釋其實異流同源，都來自劉璠《梁典》。而在劉孝綽與到氏兄弟的矛盾中，劉璠近乎直接的站在了劉孝綽一方，故所述不僅沒有客觀性，而且可以說劉孝綽的報復意圖通過劉璠《梁典》誤導了后世的讀者。以上觀點的論證，詳見筆者的《劉璠〈梁典〉與〈廣絕交論〉創作緣起》一文，茲不詳述。

關于劉《論》對任昉諸子遭遇的描寫，筆者以為，雖然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有人出面照顧，兄弟四人的境遇未必如劉文寫的那樣慘淡。

任昉去世時49歲，其子年齡不得而知。李善注“并無術學，墜其家業”。《南史》載“（任昉）在任清潔，兒妾食麥而已”、“及被代登舟，止有米五斛”、“卒于官，唯有桃花米二十石，無以爲斂。遺言不許以新安一物還都，雜木爲棺，浣衣爲斂”。諸子皆幼，家無余財，看來生計確是問題。但是，如上所述，若在任所新安、故里博昌、都城建康，即使無人主動支援，只要四人出面求援，生活應該不會毫無著落，至少不致“朝不謀夕”。

劉峻所言“流離大海之南”恰恰給我們留下了疑問。對這句話的理解，李善認為“《梁典》不言昉子遠之交桂，今言大海之南者，蓋言流離之甚也”③。民國學者高步瀛在《六朝文舉要》中則明言“言海南，言瘴病，當實指其地，決非形容之詞，特史未詳耳”。這樣，若李說為是，地點尚可“蓋言”、“形容”，則境地，情狀何必一定“言之鑿鑿”；若高說為是，南海最非謀生之地，諸子遠之當不為生活所迫，許另有他因，劉氏交代未詳，何談“流離”！

劉峻出生滿月其父去世，與兄隨母輾轉流離。少年入魏為奴，出家為僧，身處亂世，父友族人不能自保，故《魏書》稱其“孤窮不自立”，“為時人所棄”。劉峻一生勤勉，卻郁郁不得志，學廣才富終因無人薦達而沉淪下僚。這些經歷對他而言必定刻骨銘心。時至中年（47歲），偶遇幾個一時困頓的少年，觸動半生的思緒發而為文，指斥時弊完全順理成章。故歸有光“余以為孝標特激于一時之見耳。此蓋自古以來人情之常，無足怪者”之論極是。

注釋：

①姚思廉．梁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

②李延壽．南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5．

③蕭 統．文選[M]．北京：中華書局，1977影印李注胡刻本．

（宋華禮，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