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關于白居易《長恨歌》的主題,學術界的認識很不一致。概括起來有三種觀點:諷諭說、愛情說、雙重主題說。本文從社會心理(包括作者的創作心理)、文本解讀及結構形式等角度闡述了《長恨歌》的主題,認為這首詩的主題是歌頌李楊愛情(并升華到廣泛意義),其中還有作者的愛情觀的寄托。
關鍵詞:愛情主題 創作心理 文本結構
《長恨歌》的主題是什么?歷來眾說紛紜。較有代表性的有以下三種意見①:
諷諭說。認為此詩是借李楊之情事,暴露統治階級荒淫無恥,諷刺李隆基貪色誤國,以致引發“安史之亂”。告誡最高統治者應引以為戒,免蹈覆轍。至于讀者詩歌后半部分對綿綿長恨的描繪,也不是對李、楊表示同情,更不是歌頌,而是通過李隆基晚年失去一切的狼狽景象,隱曲地諷刺了他荒淫誤國而終于苦果自嘗。
愛情說。認為此詩的前半部分中,對李、楊荒淫無度、廢棄國事誠然有所諷刺和不滿,但這不是主題。全詩以大部分篇幅寫了兩人的愛情遭遇,歌頌了他們之間的愛情。論者還認為,詩中所寫的李、楊愛情,實際上己超越了歷史事實而具有一定的典型意義。作者通過這一愛情悲劇,歌頌了人們對愛情的堅貞和專一,反映出人們對美滿愛情的追求和向往。盡管李、楊身為帝王、貴妃,但他們的這種愛情與人民的生活、與人民的感情是一致的。
雙重主題說。認為這首詩一方面對李、楊荒淫無度、招致禍亂作了明顯的諷刺,另一方面對兩人的愛情悲劇及彼此間的誠篤相思賦予了深切同情,而且更偏重于后者。整首詩自始至終貫穿著兩重性,貫穿著李、楊身兼愛情悲劇的制造者與承擔者之間的沖突。沖突的體現者主要是兩個人物本身,而沖突的結果必然是人物之間的長恨。
唐代是一個思想文化高度開放的時代,男女之間也較為開放,士人的情感有多樣化的渲泄渠道。考察《長恨歌》的主題,必須從白居易和他所處的時代入手。所謂的“荒淫”,是不符合歷史的本來面目的標簽。
唐玄宗不但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家,還精通音樂(被尊為梨園鼻祖)。楊玉環能歌善舞,美若天仙。史實證明:由于唐玄宗和楊貴妃共同外向、活潑好動的性格,對音樂和舞蹈等共同的愛好,使他們結合后短暫的10年生活中充滿了樂趣。②如果拋開倫理關系,他們二人倒是非常般配的才子佳人。所以,二人的結合有一定的合理性。再加上為尊者諱和“竊國者為諸侯”的普遍民眾心理,《長恨歌》為當時的人們所廣泛傳唱。
清代沈德潛《唐詩別裁集》載時有一妓夸于人曰:“我能誦白學士《長恨歌》,豈與他妓等哉!”
清代趙欹翼《甌北詩話》:香山詩名最,……蓋其得名,在《長恨歌》一篇。其本事易傳,以易傳之事,為絕妙之詞,有聲有情,可歌可泣,文人學士嘆為不可及,婦人女子亦喜聞而樂誦之。是以不脛而走,傳遍天下。
20世紀80年代,王拾遺考證白居易貞元末在徐州符離曾與一位叫“湘靈”的女子感情甚篤,為禮教所限而忍痛分別,后在詩中一再提到。因此,《長恨歌》中也寄托著自己的“長恨”。③我們拋開這一點姑且不論,白居易在遭受愛情挫折后,對愛情的深刻理解和對追求理想愛情的肯定態度應該是不存在任何問題的。所以,我認為《長恨歌》寄托了作者的愛情理想,表達了作者的愛情觀念。
白居易把《長恨歌》歸入感傷詩,并在元和十年《編集拙詩成一十五卷因題卷末戲贈元九李十二》中說:“一篇長恨有風情,十首秦風近正聲”。這也是愛情說的一個證據。
下面我們再從文本進行分析。
第一段是爭論的焦點。通過文本分析,這一段寫得情透紙背。字字情,句句愛,沒有半點諷刺的含義。白居易作為一個大詩人,不可能把詩寫得前后矛盾。“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我們都知道二人的關系,如果是諷諭,實話實說豈不更好。“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游夜專夜。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這只能說明楊玉環的美貌和他們之間的歡欣眷戀,否則怎么能“三千寵愛在一身”呢?至于“從此君王不早朝”,是“春宵苦短”,“日高(才)起”的原因。“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只能說明李、楊在藝術上是黃金搭檔,千古絕唱《霓裳羽衣曲》(唐玄宗所創)只有通過楊玉環才能夠演繹得淋漓盡致。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這是用江水的連綿不斷來比喻相思難舍。“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這是“以美為丑”,反襯內心的憂傷。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說:“主體的情調,意志的影響,授予靜觀的環境以它的色彩,而環境又再把這色彩反映給意志。”意思是說,人們往往根據自己的主觀世界來觀察客觀世界,于是反映到作品中,客觀世界都有了主觀色彩。杜甫《春望》中“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也是同樣典型的例子。
“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時間是客觀的,但人們對時間的感覺卻是主觀的。人在心情愉快的時候感覺時間過得快,但在等待或憂愁的時候感覺到時間過得慢。徹夜難眠,只因思念楊玉環。
“鴛鴦瓦冷霜花重,翡翠衾寒誰與共”。“誰與共”,即“與誰共(枕)”。寒并不是氣候的寒。與前文“芙蓉帳暖”相比較,自然應該是內心的凄涼與孤單。
“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這句詩暗含“破鏡重圓”的典故。至于“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是直接抒情,既是人物口中之言,更是作者心中之意。
我們再從選材和結構來分析。
詩歌把表現李、楊的歡欣眷戀以及綿綿相思表現得淋漓盡致,而且不惜筆墨。而把安史之亂暴發、玄宗西行、禁軍兵變、貴妃殞命等情節寫得非常簡略,惜墨如金。場景變換急促頻繁,令人應接不暇。尤其是安史之亂的暴發和平息,僅用一句詩即交代明白(“漁陽鼙鼓動地來”,“天旋地轉回龍馭”)。這種詳略安排顯然是為主題服務的:與主題關系密切的詳寫,關系不大但對情節起推動作用的略寫。如果是諷喻,安史之亂給國家和人民帶來的災難就該詳寫了。
陳允吉先生認為,從《長恨歌》本身所敘述的故事來看,也主要是摹襲和附會《歡喜國王緣》的基礎上形成的(《歡喜國王緣》主要是通過演述一對貴族夫婦生死悲歡離合的曲折遭遇,來宣揚世間萬事皆由因果,人生變異遷滅苦空無常,唯有一心皈依佛門修行持戒,才能超拔三界輪轉沉溺之苦,上生天國獲得永恒的安樂)。④我認為,與其說《長恨歌》的結構摹襲和附會了《歡喜國王緣》,倒不如說是受到了啟發,或者說暗合。《長恨歌》的結構和內在邏輯有其自身的必然。
一般來講,到“回看血淚相和流”就可以結束了。人死了,愛情是雙向的,也該終結了。或者再寫一寫生者對死者的思念,到“魂魄不曾來入夢”也該結束了。而作者卻出人意料地運用浪漫主義手法,與先前的現實主義手法相比照,使詩歌的情感得到進一步升華,在結尾時達到了高潮。由于前面的層層鋪墊,情感就像水一樣越聚越高,最后打開閘門,噴涌而出。甚至在詩歌結束后,仍令人蕩氣回腸,不忍釋卷,的確達到了“豹尾”的功效。
另外,詩歌還采用了虛實結合的手法,做到了雙方描寫。從“宛轉蛾眉馬前死”之前是明顯的,從“聞道漢家天子使”之后是通過使者傳達情誼。這中間實寫了李隆基,而只字不提楊玉環。但通過后面的詩句,我們知道了楊玉環也在思念,這條線并沒有斷,而是暗藏了起來。這種“留白”而后補敘的手法相當高明。“一別音容兩渺茫”,“昭陽殿里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與前面的“夕殿螢飛思悄然”、“魂魄不曾來入夢”相比照,方知他們的思念是相互的。
總之,我認為,只要深入文本、深入結構、深入唐人士子的愛情生活與白居易個人的遭際,就不難判斷出《長恨歌》的主題。
注釋:
①方范智.大學語文教學指要[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
②王用中.白居易初戀悲劇與《長恨歌》的創作[J].西北大學學報(哲社版),1997.
③王拾遺.他生未卜此生休——論《長恨歌》的主題思想[J].寧夏大學學報(社科版),1980.
④陳允吉.古典文學佛教溯源十論[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
(田 進,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合作師專漢語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