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游記景物解讀

摘 要：柳宗元的游記歷來被稱作是“游記之祖”，他的游記創(chuàng)作是個體生命在無可選擇的人生困境中的主動出擊與頑強抗?fàn)帲菑姶笊σ粤硪环N形式的噴薄，是生命與自然在苦難中相互撫慰的藝術(shù)結(jié)晶。他的游記中的景物，是他命運淹蹇，靈魂痛楚的化身。本文詳列了柳宗元游記中的景物種類，分析了它們的寓托性和象征意義。

關(guān)鍵詞：柳宗元 游記 景物 主客體 寓托

柳宗元的游記，主要寫于永州、柳州遭貶時期，而以“永州八記”最具代表性。這些游記以其高度的藝術(shù)技巧，生動地表達了人對自然美的感悟，較之此前的游記散文，其勝處尤在于所記取的景物已不再是純客觀的存在，而是深深地浸潤著作者思想感情的沉浮，寄托著身世遭際的榮辱，滲透著悲劇的生命體驗的主客觀的統(tǒng)一。透過對這些景物的解讀，我們可以體會到隱藏在景物背后的柳宗元悲苦的心境，感悟到他那不屈的戰(zhàn)斗精神。

柳宗元游記所記取的景物，主要傾向于以下幾類：

一、賞“怪特”

柳宗元經(jīng)歷政治上的挫折和仕途的失意后，被貶斥在永州蠻荒，過著“縲囚”般的生活，他自稱：“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恒惴慄”（《始得山宴游記》），又“與囚徒為朋，行則若帶纆索，處則若關(guān)桎梏”（《答周君巢餌要久壽書》），“每聞人大言，則蹶氣震怖，撫心按膽，不能自止”（《與楊京兆憑書》），就是那種生活狀態(tài)的寫照。他在《乞巧文》中言：“蟻適于垤，蝸休于嗀。龜黿螺蚌，皆有所伏。……跪呈豪杰，投棄不有。”蝸蟻龜黿，都有自己的棲身之地，而自己作為為朝廷興利除弊耿忠“跪臣”，一朝遭貶，卻身無公務(wù)官舍，才亦不為世所用，處境艱苦動蕩，神志壓抑荒耗，故只好寄情山水，與奇山異水為伍，以暫時忘卻政治創(chuàng)傷。他“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始得山宴游記》），奇異的山水給他以慰藉，也為他提供了創(chuàng)作的靈感。他每每“窮山之高而上。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其山高下之勢，岈然洼然……意有所及，夢亦同趣”（《始得山宴游記》）；“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shù)。其嶔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于溪；其沖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翍之登于山。……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鈷鉧潭西小丘記》）；“其側(cè)皆詭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庥焉”（《石渠記》）。柳宗元游記文中為何有這么多“怪特”的景物呢？一方面，永州山水確有怪特者，對這些景物的游賞，可以喚起他生活的熱情，借以安頓他那悲哀苦悶的靈魂，并從中獲得些許凄美的怡悅；另一方面，自己以光明磊落的胸懷，懷揣輔時及物之志，弘揚“大中”之道，卻遇著當(dāng)朝“周旋獲笑，顛倒逢嘻，叩擊匍匐，言語噊詭”的“昏險世途”，以致自己“左低右昂，鬭冒沖突”（《乞巧文》），“沖羅陷阱，不知顛踣”（《答問》）的艱苦努力，換來的是“罪謗交積，群疑當(dāng)?shù)馈保ā都脑S京兆孟容書》）的排擠和迫害，使自己“漸成‘怪’民”，是為莫大悲哀！但自己精敏通達，奇名于時，確為奇特之才。這些“怪特”的山水景物，豈不是作者人格和遭遇的化身？王國維《人間詞話》中說：“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柳宗元的山水游記中之“怪特”，看似寫山水，實是在寫自己。

二、尚“幽奧”

柳宗元為文“以神志為主”（《與楊京兆憑書》）。除柳宗元在長安所作的一些廳、壁、堂、院記外，他在永州、柳州的游記所選取的景物多為深邃幽寂的“奧境”。他在《永州龍興寺東丘記》中寫到：“游之適，大率有二：曠如也，奧如也，如斯而已”，“今所謂東丘者，奧之宜者也。其始龕之外棄地，余得而合焉。”這種“幽麗奇處”是足以安放作者凄苦的心地，使他在“幽幽窅窅”中得以以虛靜的心神“處休觀妙”，達到與自然的合一。這實是柳宗元無可奈何的選擇，在“奧乎茲丘，孰從我游？”的感嘆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作者凄苦的“神志”。《永州八記》或樹壯石瘦、石怪泉幽，或云浮溪流、鳥獸遨游，或潭澄渚淺、水聲洞然，或崖谷奇穴、風(fēng)搖韻動，身陷如此“幽奧”之境，有悖于宗元“輔時及物，利安元元為務(wù)”的政治家的宏大理想，此景此境遠不是宗元終極向往，故難免讓他感到“凄神寒骨，悄愴幽邃”（《自小丘西小石潭記》）。這種“殘骸余魂”般的生活和往昔今日“天上人間”般的巨大落差，會使人感到對人生變數(shù)的恐懼、凄楚和哀傷，于是心底里不時泛出“不可久居”的寒噤。而從這些清遠幽奧的景物的選取上，我們已見不到當(dāng)年“超趣顯美”（《與蕭翰林俛書》）的新進郎官和“卓厲風(fēng)發(fā)”的革新斗士的影子，于無可奈何之中，與“幽奧”景物為伍，我們進一步體味到的是柳宗元試圖解脫世網(wǎng)、超越人世煩擾的精神世界的另一面。

三、憐“棄小”

被擠出軌道的人干什么都總是不合時宜， 這是柳宗元心情凄苦的總源頭。他筆下的山石溪流，花草樹木，都是有靈有性而又無人賞識的小景致，綜觀柳宗元的35篇記作，記取的亭、堂、丘、寺、穴、軒、潭、溪、渠等，景象孤小，意趣清幽，合乎觀游。諸如“至初潭，最奇麗，殆不可狀。其略若剖大甕，側(cè)立千尺”（《游黃溪記》），“南絕水，有山無麓，廣百尋，高五丈，上下若一，曰甑山”（《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記》），“是山崒然起于莽蒼之中，馳奔云矗，亙數(shù)十百里”（《邕州柳中丞作馬退山茅亭記 》），這些景物是柳宗元記作的“大場景”，其余如《永州龍興寺東丘記》中的“龕之外棄地”、“懼剪伐之及”的“東丘”，《小石城山記》中的“不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的“小石城山”，《鈷鉧潭西小丘記》中“不能一畝，可以籠而有之”的“小丘”，皆“棄”而“小”，無人問津，甚或“貨而不售”。這是因為唐代特別是中唐的貶官皆是負罪之人，與人身遭受限制、生命時遇威脅相交織的是人格的羞辱、精神的壓迫，遭摒棄、被剝奪的感覺難以撫平，理想抱負更無從談起。劉長卿《初貶南巴之鄱陽，題李嘉佑江亭》中有詩云：“地遠明君棄，天高酷吏欺”，宗元亦如此。他自貶謫以來，幽居獨處，作為“天下之奇才”的“八司馬”都貶謫遠荒，沉冤仕途，連“故舊大臣”也不敢和他通音信，他自己在《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言“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xiāng)”，更何況“驚風(fēng)亂氈，密雨斜侵”，以致“萬事瓦裂，身殘家破”。面對蠻荒厄境，他無時無刻不感到自己的渺小和生存的困惑。這種被社會遺棄、無法主宰自己命運的遭際投射到以寫實為主的游記作品上，雖偶見雄渾筆法，但已不見大氣磅礴、陽剛壯闊之美了。這與永州的秀麗山川形成強烈的反差，也與柳宗元在長安所作的記作的景物的雄渾遼遠大異其趣。可見，這些被遺棄的小景物與自己的身世遭遇契合，飽含著柳宗元深刻的生命體驗，具有明顯的寓托象征成分。

四、尚“峭拔”

柳宗元游記景物以“峭拔”稱者不在少數(shù)，在《游黃溪記》中，描寫山姿是“兩山墻立”、“側(cè)立千尺”，《始得西山宴游記》中的西山為“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記》中的“四姥山”是“皆獨立不倚”，《邕州柳中丞作馬腿山茅亭記》中的“馬腿山”是“崒然起于莽蒼之中”，《永州崔中臣萬石亭記》中“怪石特出”、“怒者虎斗，企者鳥厲”，《柳州東亭記》中的“東亭”是“憑空拒江”……如果說永、柳諸記的“怪特”、“幽奧”、“棄小”之景物是柳宗元不幸遭遇的化身，那么“挺拔峭立”的山石、傲視群山物類的“亭堂”則是他獨立人格和不屈精神的象征。柳宗元畢竟是有著絕世才能的思想家，仕途的失意并不能摧折他“唯以中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wù)”（《寄許京兆孟容書》）的遠大理想。在政治上“不得厘務(wù)”的情況下，痛定思痛，他漸漸淡化了復(fù)出思想的糾纏和身世之悲的煩擾，復(fù)操為文之業(yè)，堅持了“賢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貴于后，古之著書者皆是也，宗元近欲務(wù)此”的追求（《寄許京兆孟容書》）。他馳騁文字，“漱滌萬物，牢籠百態(tài)”（《愚溪詩序》），用他的文筆，向世俗挑戰(zhàn)。那“臨浚流，若胲頷齗齶”的“巍然”之石（《游黃溪記》），那“突怒偃蹇，負土而出”、“若牛馬之飲于溪，若熊羆之登于山”的“爭為奇狀”之石，其勢“若犬牙差互”的水岸（《自小丘西小石潭記》），“其流抵大石，伏出其下，逾石而往”的石渠（《石渠記》），那“無土壤而生”、“益奇而堅，疏數(shù)偃仰”的“嘉樹美箭”（《小石城山記》）是柳宗元時曲時伸、悠游有余的戰(zhàn)斗姿態(tài)的化身，亦是柳宗元百折不撓、窮而彌堅的精神狀態(tài)的寫照。

“文墨之彬彬，足以舒吾愁兮”（《答問》），柳宗元山水游記從寫作動機上是“舒泄憂郁”（《上李中丞所著文啟》）。誠然，柳宗元遭貶之后的思想復(fù)雜曲折，隱藏在每一篇記作背后的思想情感時或紛繁，他在永、柳時期的思想傾向也絕不止于以上分析，故其游記所記取的景物的特色遠不止這些，本文只側(cè)重于從遭貶的身世之悲、罹患之苦以及柳宗元仍不磨滅的戰(zhàn)斗精神方面領(lǐng)悟山水景物的隱喻性和象征性，故解讀和舉例帶有明顯的個人傾向性，這或許是本文的不足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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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東斌，西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