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象”與唐詩之美

摘 要：興象是中國古代重要的詩學范疇之一，反映了盛唐詩歌的創作實踐與理論特色，其內涵要求詩歌具有審美感受特征和意于言外的特色。本文結合《河岳英靈集》的文本，對此范疇的淵源、內涵進行了梳理，并把它放入中國古典文論范疇的體系中加以觀照，對盛唐詩歌特有的審美內涵進行了探討。

關鍵詞：興象 詩學范疇 盛唐詩歌 《河岳英靈集》

“興象”作為文學的審美觀念，是由唐朝的殷璠在唐詩選本《河岳英靈集》中提出來的，是中國古典詩歌重要的審美范疇之一。“興象”作為一個審美標準，是在唐人選唐詩時提出來的，帶有盛唐氣象的鮮明烙印，反映了盛唐詩歌高峰期的創作特色和理論特色。本文結合《河岳英靈集》的文本，對此范疇的淵源、內涵進行了梳理，并把它放入中國古典文論范疇的體系中加以觀照，試圖對“興象”的內涵以及它與盛唐詩歌的關系作一些有益的探討。

一、“興”、“象”探源

眾所周知，中國古典文論范疇具有模糊性或者說多意性的特點，“興象”也是這樣。而組成“興象”的兩個詞“興”和“象”又是兩個更為復雜的中國古典文論范疇。中國古典文論范疇具有流變性和貫通性，“興象”雖然不是“興”、“象”范疇的簡單組合，但又和這兩個范疇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因此，要想真正了解“興象”的內涵，我們必須先對“興”和“象”作一個簡單的考察。

“興”作為中國古代文論的審美范疇之一，最早可以追溯到《周禮·春官》提出的“六詩”，即“風”、“賦”、“比”、“興”、“雅”、“頌”①（P158）。《毛詩序》承《周禮·春官》提出“詩有六義”，亦為“風、賦、比、興、雅、頌”②（P63）。唐朝孔穎達引東漢鄭玄的話來解釋興：

“興者，托事于物。則興者，起也，取譬引類，起發己心。”③（P269）

劉勰進一步以“起”釋興：“比者，附也，興者，起也。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起情故興體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④（P211）指出所起為情。

鐘嶸《詩品序》：“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②（P309）從藝術效果角度來解釋興，認為詩歌之美，首先美在興。

再看“象”。“象”是中國古典哲學里的概念，《易傳·系辭》說：“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⑤（P68）就是說，象是客觀物象在人的感觀中的呈現。又說：

“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變而通之以盡利。鼓之舞之以盡神。’”⑤（P70）在這里，象成為“言”、“意”之間的一個中介。

到了盛唐，人們常把它與“物”連用，稱“物象”，或“萬象”，意義也相近，指的是外界事物的各種表象，如：

高談懸物象，逸韻投翰墨。（高適《酬龐十兵曹》）⑥（P12）

城池滿窗下，物象歸掌內。（高適《登廣陵樓靈寺塔》）⑥（P292）

二、“興象”的提出

把“興象”作為一個詞語，一個概念提出來的，是唐代的殷璠。

殷璠，丹陽（今屬江蘇）人，《河岳英靈集》卷首題為丹陽進士，主要生活在唐玄宗開元、天寶年間。他所編的《河岳英靈集》是一個唐詩選本，卷首有《序》和《集論》各一篇，介紹了編寫此書的宗旨。全書選錄了盛唐時代常建、李白、王維等24位作家的詩歌二百余首。殷璠在序言中說：

“夫文有神來、氣來、情來，有雅體、野體、鄙體、俗體。編紀者能審鑒諸體，委詳所來，方可定其優劣，論其取舍。至如曹、劉詩多直語，少切對，或五字并側，或十字俱平，而逸駕終存。然挈瓶庸受之流，責古人不辨宮商徵羽，詞句質素，恥相師范。于是攻異端，妄穿鑿，理則不足，言常有余，都無興象，但貴輕艷。雖滿奩笥，將何用之？自蕭氏以還，尤增矯飾。武德初，微波尚在。貞觀末，標格漸高。景云中，頗通遠調。開元十五年后，聲律風骨始備矣。”⑦（P1）

在這里，殷璠批評南朝講究聲律詞藻的“然挈瓶庸受之流”的詩作“理則不足，言常有余，都無興象，但貴輕艷。雖滿奩笥，將何用之？”第一次使用了“興象”一詞。

初唐陳子昂《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說：“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⑧（P55）用來批評齊梁詩風，用的是“興寄”一詞。殷璠在這里用了興象，而不用興寄是有其時代特點的。寄，指寄托，指詩人隱含于詩歌審美意象中的現實寓意，也就是詩歌中流露的思想感情所具有的社會內容。唐初的文風延續了齊梁文風中過分追求形式華艷的傾向，缺少深刻的社會內容。陳子昂在這里批評齊梁間詩“興寄都絕”，正是要在唐初提倡“興寄”，是有其時代針對性的。殷璠也是從反對齊梁文風的角度提出自己的詩歌主張“興象”，但其出發點與陳子昂不同，是從詩歌藝術形象塑造的角度，指出六朝人過于偏重聲律、詞藻等具體形式，而對審美意象的創造反而注意不夠，因此提出了詩歌創作以創造“興象”為主的思想。這是因為，經過盛唐近百年的蕩滌，六朝余風算是褪盡，適應陳子昂推重的那種“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的文風正式形成，詩歌在情意塑造與形式運用方面已積累下足夠經驗。在這個時候提出的“興象”，正是反映了盛唐詩歌已向“情致”、“興象”過渡的事實，帶有盛唐詩歌的鮮明特點。

同時，殷璠用“興象”，而不用“興寄”，強調了詩中之意須由具體形象來顯現，或者用中唐詩學家皎然《詩式》的話來說，詩中之意應是“象下之意”⑧（P76）。從這個層面上來說，我們看到，殷璠的所謂“興象”又與“意象”有相通的地方。事實上殷璠在評詩時，也是“興象”與“意象”并用的，如評常建詩為“佳句輒來，唯論意象”，而評孟浩然為“無論興象，兼復故實”。

殷璠用“興象”而不用“意象”，正是強調了審美意象應當具有“興”的特征。對于興的審美特征，我們在此前已進行了討論，鐘嶸在《詩品序》將興定義為：“文已盡而意有余。”是很有道理的。

三、“興象”與盛唐詩歌

下面我們來看一下殷璠是怎樣評價盛唐詩的。

殷璠首先評常建的詩說：

其旨遠，其興僻，佳句輒來，唯論意表。至如“松際露微月，清光猶為君”，又“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此例十數句，并可稱警策。⑧（P12）

“松際露微月，清光猶為君”出自《宿王昌齡隱處》，是寫作者夜宿王昌齡出仕前隱居之所時，松林之際微露的皓月，依舊為王昌齡把它清幽的光輝灑落下來，而旨在招王昌齡歸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兩句出自《題破山寺后禪院》，是寫山光令鳥性愉悅，潭影使人心空徹，而旨在引導人們滌除塵念，回歸大自然。這樣的詩句，皆意在言外，耐人尋味。可見殷璠所謂“興象”之“興”，即具“義生文外”“文已盡而意有余”之義，而他所謂“興象”，實即要求含幽遠之意于言象之外。

殷璠評孟浩然的詩：

浩然詩，文彩豐茸，經緯綿密，半遵雅調，全削凡體，至如“眾山遙對酒，孤嶼共題詩”，無論興象，兼復故實。又“氣蒸云夢澤，波動岳陽城”，亦為高唱。⑦（P259）

在這里，殷璠以“興象”與“故實”對舉，則又可見其興象之“興”有“感興”之意。

事實上，初盛唐詩人也常以“興”入題或在感興意義上言“興”，王勃有《效興》、《他鄉敘興》、《夜興》，孟浩然有“愁因薄暮起，興是清秋發”的名句（《秋登蘭山寄張五》），還有“風俗因時見，湖山發興多”（《九日龍沙作寄劉慎虛》），及“百里行春遠，清流逸興多”（《陪盧明府泛舟回作》）等句。

杜甫以“興”入題的詩作和從感興意義上言興的詩句尤多。其以“興”入題的詩作有《秋興八首》、《遣興》（驥子好男兒）、《遣興》（干戈猶未定）、《遣興二首》、《遣興三首》（我今日夜憂）等。其從感興的意義上言“興”的詩句則有“遣興莫過詩”（《可惜》），“東閣官梅動詩興”（《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風寄》）等等。

殷璠在《河岳英靈集》收錄的詩作，亦有以“興”或“感興”入題的，如常建《江上琴興》，薛據《古興》等，至于從感興意義上言興的詩句，則有高適的詩句“緬懷高秋興，忽枉清夜作”（《酬岑主簿秋夜見贈》），薛據的“及此離垢氛，興來亦因物”（《出青門往南山下別業》）。從初盛唐詩人對興這一范疇的使用又可以看出，詩人的感興是伴隨著真摯的情感的。殷璠以“情幽興遠”贊許劉昚虛詩，可見他也是看到了“情”、“興”之間的聯系的。

從以上對“興象”的含義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殷璠所謂“興象”乃是指具有審美感受特征而意于言外的藝術形象。殷璠《河岳英靈集》所收錄的詩作均為盛唐詩人作品，它們所提供的藝術形象大多兼具審美感受特征和意余言外的特色。

四、文論范疇體系中的“興象”

如果我們把中國古代文論上的每個時期的重要范疇，加以整理，就會看到一條清晰的線索，即“比興”、“風骨”、“興寄”、“興象”、“平淡”、“妙悟”、“神韻”、“格調”、“性靈”、“肌理”、“沉郁”、“境界”，分別代表了從漢魏六朝至近代各個大的歷史時期的文學風會和審美崇尚，“興象”對應的是盛唐。

唐代以后，也有許多人運用“興象”來談詩。值得重視的是，談到“興象”的時候，多與唐詩尤其是盛唐詩相聯系，比較一致的意見是盛唐詩的精妙在于富有“興象”。胡應麟《詩藪·內篇》曰：“盛唐絕句，興象玲瓏，句意深婉，無工可見，無跡可尋。中唐遽減風神，晚唐大露筋骨，可并論乎。”⑨（P114）又如翁方綱《石洲詩話》曰：“盛唐諸公之妙，自在氣體醇厚，興象超遠”，又曰：“蓋唐人之詩，但取興象超妙，至后人乃益研核情事耳。”⑩（P35）

綜上所述，“興象”從它作為一個審美范疇誕生的時候，就與唐詩尤其是盛唐詩的特征聯系在一起，它來源于對唐詩的評價，而盛唐詩的審美特征則為它做了最好的注解。

注釋：

①周禮注疏[M]．十三經注疏[Z]．北京：中華書局，1980．

②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M]（第一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③毛詩正義[M]．十三經注疏[Z]．北京：中華書局，1980．

④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⑤周易正義[M]．十三經注疏[Z]．北京：中華書局，1980．

⑥劉開揚．高適詩集編年箋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1．

⑦王克讓．河岳英靈集注[M]．成都：巴蜀書社，2006．

⑧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第二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⑨胡應麟．詩藪[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⑩趙之信 陳邇冬 翁方綱．談龍錄·石洲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

（翟愛華，山東淄博市淄川區城南一中；王光志，淄博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