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宋元話本小說的題材具有明顯的時代特征,主要表現為對怪異題材的明顯的偏好。話本小說的創作多取材于一般市民的日常生活,并帶有明顯的志怪色彩。這一方面沿襲了魏晉以來傳奇志怪類小說的風氣,另一方面呈現出志怪題材擴大化的趨勢。這種志怪擴大化的趨勢反映出文學的時代性和文學的審美取向。
關鍵詞:宋元話本小說 志怪題材 時代特征
一、宋元志怪題材的承襲與發展
在我國古代小說的發展中,由于自然科學的不發達,古代讀者和作者對于各種怪異之事的好奇心理,使志怪小說創作形成了以怪異為美的審美觀念,有關神怪思維或怪異情節成為小說創作中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魏晉以來,中國小說就形成了志怪的傳統,神怪故事不斷產生,如《搜神記》、《神異經》、《幽明錄》等記錄了大量的怪異故事;到了唐代,《宣室志》、《博異志》、《廣異記》、《玄怪錄》等都有大量的神怪故事,作品在精神和題材方面,仍和六朝志怪一脈相承,不乏靈異、宿命、因果輪回這類故事,但它并不是單純的談神說鬼、杜撰離奇怪異之事,而是向反映復雜的人類社會生活發展,更多的講述了人神、人鬼、人妖之間的故事,寄寓了作者的思想感情。宋元時期,志怪類小說占據著文學創作的重要位置,內容更貼近于社會現實,反映了眾生百態。在后人搜集整理的宋元話本小說中,志怪類題材也占相當比重,以怪為主,成為宋元話本小說的題材特征之一,無論以志怪為主的小說,還是愛情、公案、俠義類故事等都帶有明顯的志怪色彩,真實再現了宋元時期的社會生活,反映出大眾階層對文學的審美傾向。
二、宋元話本中志怪題材的類型及時代特征
我們可以把宋元話本小說中涉及志怪題材的小說分為三類,通過這三類文學作品來了解宋元話本小說志怪題材的時代特征。
(一)神鬼故事供談資
此類題材作品屬于人與鬼神之間的故事。人物活動范圍涉及幽明兩界,明為世人眼見耳聞之活動的場所,幽則廣及靈界,帶有神秘色彩。宋元話本小說中的這類故事大致分為兩種情節模式:
第一種類型通常描寫男性與精怪化身的女子之間的種種糾葛。作品用寫實的手法將精怪人格化,并將情節貫穿于現實世界中。
例如《西湖三塔記》敘述白蛇女妖利用美色迷惑奚宣贊并殘害人命的故事。據該小說記載宋孝宗淳熙年間,臨安府官宦子弟奚宣贊于清明時節到西湖游玩,途中遇一迷路女孩卯奴,領回家中。多日后,有一婆婆到奚家尋找卯奴,并邀請奚宣贊到家相謝,奚宣贊應約拜訪,但被卯奴的母親白衣娘子扣在家中做夫妻。不到半月,該女子喜新厭舊欲殺奚宣贊,被卯奴所救。奚回家后舉家遷移避禍,不料第二年清明,奚宣贊又被婆婆擄至白衣女子家里,過半月后,白衣婦人又欲殺奚,又被卯奴所救。最后道士奚真人作法將它們擒獲,現形后發現婆婆、卯奴、白衣女子分別為獺、烏鴉、白蛇精所變。此篇小說里白衣娘子的形象,其實就是一個吸男子精氣,奪男子生命的妖怪,鮮艷的外表下隱藏著狠毒的心腸。她日攝凡男縱欲,把他們當作滿足自己欲望的工具,有了新人便用舊人心肝下酒,極為荒淫兇殘。此女妖形象與唐人志怪《李黃》中的蛇妖一脈相承,只是為了滿足純粹的情欲,絲毫沒有人類的思想感情。而男主人公奚宣贊膽小怕事,面對白蛇精的威脅和迫害,只會苦苦哀求,看得出人類在強悍的妖怪面前的恐懼心理,常常處于弱勢地位。這類作品并沒有什么倫理說教意味,只是渲染陰森恐怖氣氛,吸引聽眾。《西山一窟鬼》、《定山三怪》、《洛陽三怪記》和《西湖三塔記》等都是采用妖精害人的故事模式,善于變化的鬼怪不斷制造事端,讓讀者聽眾感到緊張刺激。
與此相類似的作品,則是對神怪“仁”性的描寫,它們不但不傷害人類,而且能了解并滿足人類的愿望。如《紅白蜘蛛》中的紫霞仙子,對進入井中的鄭信不僅仁慈,為其生子,還送他神臂弓幫他走上立功之路,這些行為體現了女妖溫情的一面。此類女妖不但給男子帶來情欲的滿足,還為其帶來財富、功名、子嗣。這類小說中出場的男性人物大多以文弱書生為主,女妖的美艷外表不斷得到強化,男子與女妖往往成為怪異故事中緊密聯系的主要角色。值得注意的是,當代學界解釋此類故事的產生時,通常認為與話本作者的生活境遇相關或渴望得到某種欲望有關,吳光正先生提到:“說書人本身來自社會的底層,備受生活孤獨的困擾、情欲的壓抑,仕途的坎坷,所以他們通常把人生的理想寄托在另一個世界中,在虛幻的故事中使心靈得到短暫的平衡”①。此種說法值得商榷,如果我們返回到宋元社會中去,會發現宋元社會中存在的“說話”現象不僅是一種獨特的藝術創作,還是一種謀生手段。說書藝人的講演場所是在開放性的勾欄瓦舍中,說書人為招攬聽眾,通常以人物故事的新奇怪異為主要創作目的,這種帶有功利性質的目的也就影響了藝人的創作理念。他們會采用帶有神秘色彩的人物情節,增加作品的娛樂性,進而引起市民觀眾的興趣。這樣一來既滿足了市民的好奇心理,又刺激了書場的活力,顯然宋元話本以“怪”為主,具有這個時代特有的娛樂特色。
第二種類型描寫人鬼戀。即塵世為主要活動場景,描寫人鬼之間的愛恨情仇。這類小說在宋元話本小說中所占比例較大,表現也最為顯著?!赌胗裼^音》中的秀秀和崔寧的人鬼戀就是其中的典型。秀秀出生于下層裱褙匠之家,自小聰明伶俐,擅長繡作。因咸安郡王看重她繡的一條裹肚,便被賣到王府去做刺繡養娘,崔寧則為王府一名碾玉匠。秀秀鐘情于崔寧,后來乘王府失火之際慫恿崔寧私奔,逃到潭州(今長沙市),后被郡王府派人捉回,活活打死。眾人并不知道她已被打死,此后跟著崔寧的只是秀秀的鬼魂。人鬼照常過活,這看似是一件荒誕的事情,充滿神異色彩。一直到篇末當人鬼夫妻被郡王識破,原以為秀秀的鬼魂會被嚇走,但是結局出人意料,面對崔寧連連哀求“告姐姐,饒我性命”②,秀秀還是將崔寧扯到陰間去做夫妻。表面看,這是一則人鬼之間的獵奇故事,描寫秀秀生前死后都不離崔寧,其實這跟當時的人類宗教信仰有關。唐宋時期佛教、道教盛行,佛教中的六道眾生中就有鬼道,眾生則有胎、卵、濕、化四生,鬼為化生,人死而神魂不滅,死后為鬼,與活人繼續為夫妻這在當時并不怪異。類似故事如《張主管至誠脫奇禍》中的小夫人、《燕山逢故人鄭意娘傳》中的鄭意娘、《鬧樊樓多情周勝仙》中的周勝仙等,都是小說中頗吸引人注意的女鬼形象。人死復活或有鬼魂存在的這些故事,從現代觀點來看,似乎是不存在的,之所以出現在文學中,是至情之所至,但從佛教文獻中以及歷代記載中,可以找到許多相類似的記載。如《幽冥錄》記載:“八北縣有巫師舒禮,晉永昌元年病死復活……”③“晉左軍瑯琊王凝之夫人謝氏,頓亡二男,銜淚六年,后忽見二兒俱還……”③《宣室志·唐燕士》記載有人見“白衣丈夫,戴紗帽,貌孤俊,吟步自若……有識者曰:是吳氏子,舉進士,善為詩,卒數年矣……”④由此來看,鬼故事不完全是文學的虛構,可能是生活中曾經發生過的,有一定的事實依據,后來被講故事的人加以利用、敷衍為人鬼戀故事,成為源于生活而又富有戲劇化的宋元話本小說。但這類故事通常只具有趣味性,可以廣見聞,成為茶余飯后的談資,而較少勸誡意義。
(二)降妖除怪現神通
擁有奇特的道術、神異功能的高人一直被世人所敬畏,而仙界一直也是世人好奇或向往的地方,宋元話本小說描述了一系列濟世降妖或成仙得道的故事,而道教內容的融入也大大豐富了話本小說的底蘊。話本小說中記載了眾多遇妖、遇仙或得道的故事,如小說《種瓜張老》、《張子房慕道記》、《福祿壽三星度世》、《皂角林大王現形記》等。此類作品或渲染得道成仙,表現出凡人對上界生活的憧憬,極富誘惑力;或渲染降魔除妖,反映出道家的法力無邊,折射出宋元時期道教盛行,人心慕道的社會狀況。神異類小說的創作不只是突出了道教的教義和精神,更體現出宗教思想對社會人心和話本小說創作的影響。
在諸多渲染道教的話本小說中,《陳巡檢梅嶺失妻記》是一篇典型的作品。小說記敘宋徽宗宣和三年,秀才陳辛被任命為廣東巡檢一職。臨行之前,他和妻子張如春、仆人等設齋供云游全真道人。大羅仙界紫陽真人見其至誠,算出如春將有千日之災,于是派大羅仙人化為道童護送。途中張如春與道童產生摩擦,陳辛不知就里,半路將道童趕回。三人一行途經梅嶺時,號稱“齊天大圣”的白猿精化為店主將如春擄走,陳辛只得繼續赴任。三年后任滿,返鄉時經梅嶺紅蓮寺,就失妻一事求助于禪師。禪師勸前來聽經的白猿精放走張如春,未果。最后,得紫陽真人幫助派天兵天將收服白猿精,夫妻得以團圓。故事塑造了一位號稱“齊天大圣”具有廣大神通的妖猴形象。白猿精看到如春,貪其姿色,便囑咐山神化為一店,自己變作店主;等到“晚間一陣風吹過,吹得燈半減而復明,不見了婦人張氏”②,而后店主和店房都消失不見,這都為白猿精施法所作;如春被困期間也無法逃脫,可見其神通廣大,誰也奈何不得。陳辛任滿后再經梅嶺就失妻一事求助于紅蓮寺禪師,過了幾天,白猿精來到寺內聽禪師勸誡,陳巡檢則因白猿精不放如春大怒“拔出所佩寶劍,劈頭便砍”,白猿精用手一指,其劍自著身,曰:“吾不看長老之面,將你粉骨碎身。此冤必報”②。白猿精雖作惡多端,卻始終不忘禪師的勸悔,這都體現了佛教的力量,但一時還不能讓它放棄張如春。小說描寫在表現道術的力量時,首先敘述了佛教精神無法威化妖猴,進而表明降住妖猴只能依靠紫陽真人的力量。紫陽真人是一位得道高人,在陳辛夫妻臨行之際,便預感如春有難,三年后厄期已滿,紫陽真人出面派神將捉拿妖猴,將其收押在地獄里??偟膩碚f小說《陳巡檢梅嶺失妻記》中如春在得道高人的幫助下脫險,申陽公即齊天大圣,盡管“神通廣大”,還得皈依紅蓮寺的大惠禪師,最后眾人依靠紫陽真人的神力才能將其拘禁在地獄里,這反映了自宋以后中國宗教佛、道雜糅的社會狀態。佛、道兩教有著數百年的紛爭歷史,但這種爭論卻自宋代產生了本質的改變,那就是相互兼容。周裕鍇師指出:“盡管自佛教傳入中國以來,就不斷有調和儒釋的言論出現,但作為一種社會思潮,卻出現于北宋中葉以后”⑤。而小說中道術勝過佛門的勸說,反映了宋元社會佛教、道教信仰的消長情況,突出人類對道教的膜拜心理。總之,在宋元話本中,我們看到話本小說家對于佛教還是道教都在小說的創作中進行了豐富多彩的反映,呈現出自宋以來,中國宗教佛、道融合的社會趨勢。
(三)離奇公案顯冥理
“公案”一詞最早來源于宋代,是當時“說話”的一個門類。在話本小說中,公案故事的選材多貼近于市民生活,關系到市井細民的切身利益。說話人為了滿足聽眾的好奇心,并不甘于對案件平淡的描寫,通過一些鬼神奇事等非現實性因素的契入,常常采用超自然的描寫,如鬼神顯靈、鬼魂報冤之類;其小說情節離奇曲折,懸念迭起,這樣就使普通的公案故事更加傳奇化,增強話本故事的吸引力,滿足了不少讀者的獵奇心理和欣賞趣味。
《三現身》寫大孫押司被其妻子與小孫押司合謀致死,冤魂顯靈,得以報仇的故事。小說開頭便設置懸念,算命先生算定大孫押司今月今日三更三點子時當死,而大孫押司果真就在妻子和使女的眼皮底下,無緣無故跳河而死,這不能不讓人感到蹊蹺。隨后大孫押司冤魂則三次顯靈于侍婢迎兒。第一次是在孫家的灶下,大孫押司項上“套著井欄,披發吐舌,眼中流血”②,叫迎兒替他做主;第二次迎兒夜間在孫家門口,大孫押司“舒角幞頭,緋袍角帶,抱著一咕嚕文字”②并把一包碎銀子送給迎兒;第三次在岳廟,大孫押司冤魂再次顯現,將一幅紙交給迎兒,上書有“大女子,小女子,前人耕來后人餌,要知三更事,掇開火下水。來年二三月,包已當解此”②,托迎兒幫其伸冤。為解開謎底,小說賦予了包公神異功能,包公所做怪夢中出現的對聯字謎,跟冤魂交給迎兒那幅字中的一聯相吻合,最后包公解開字謎明智斷案,原來是大孫押司的妻子與小孫押司合謀害死了大孫押司。這篇小說的破案過程極其簡單,引人注目的是它的怪異色彩遠遠大過它的公案色彩。故事情節不僅離奇,而且三次冤魂出現,氣氛恐怖,帶有志怪性質,在當時這是公案與鬼魂內容結合的典型敘事模式。故事最初,孫押司的冤案不能昭雪,恰恰反應了當時官府無能,百姓銜冤負屈的社會矛盾。接著作者用冤魂顯靈的情節,借鬼神的力量向人們暗示案情的蛛絲馬跡,最后通過可通鬼神的清官斷案,問題才得到解決。文中鬼魂的出現并不是封建迷信,相反正反映了作者對宋元社會司法現狀的無奈,由于執法不公,有法不依,存在大量冤假錯案,仿佛只有借助于鬼神力量才能實現人間得不到的公理。其他作品如《錯斬崔寧》、《簡貼和尚》、《宋四公大鬧禁魂張》、《錯認尸》等都是公案故事的典型,側面指斥了宋元統治集團的腐朽,封建官吏的昏庸殘酷。
由此來看,由于司法的不公,人們通常把破案的希望寄予在可通神靈的判官身上,借此寄托自己的理想與愿望。宋元話本中包公被塑造成了能夠溝通鬼神的形象,這在宋元戲曲中較為少見?!逗贤淖钟洝分邪皇恰叭杉埡贤豢?,大怒,將老劉收監問罪”②;《三現身》中包拯夢中得到關于案情的對聯,通過懸賞求解,破解了謎語,使案件真相大白;《宋四公大鬧禁魂張》雖未敷衍包公斷案的故事,結尾卻說“直待包龍圖相公做了府尹,這一班賊盜方才懼怕,各散去訖,地方始得寧靜”②;前文提到過的《鬧樊樓多情周勝仙》中南衙開封府的包大尹,提審朱真母子使案件真相大白,雖未明說,恐怕也是包拯其人??梢姲蜗笤谒卧獣r期,為大家所崇拜,成為眾多說話藝人共同塑造的斷案官吏的文學典型,這也為明清小說中塑造包公形象起到了開風氣的作用。宋元話本小說中包公形象的塑造,則明顯帶有崇尚志怪傳奇的時代文學特色。
三、結語
總的來說,在宋元時期,說話是一種十分興盛的藝術,“不以風雨寒暑,諸棚看人,日日如是”⑥,為吸引聽眾的注意,說書人必須迎合市民聽眾的欣賞習慣,“以有趣的動人的故事來娛悅聽眾”⑦,所以“說話”的特性及受眾群體決定了宋元話本小說繼續以“志怪”為創作主題。話本小說不僅承襲了前代以“志怪”為主的創作理念,更把筆墨延伸到宋元社會的底層,讓讀者聽眾認識到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體現出宋元時期市民文學的審美傾向及時代風貌。首先話本作者也就是說書藝人,為了更好的吸引聽眾,在創作中注入神怪內容或現實生活中的離奇、巧合之事,更好地滿足聽眾緊張、好奇的心理,達到良好的收聽效果。其次,話本的題材也是當下宋元社會市民休閑生活、精神寄托、宗教信仰的再現,具有明顯的時代特征。應當注意的是,話本小說的興盛主要是作為宋元社會中的一種娛樂工具,說書藝人群體大多為了招攬聽眾對話本內容進行編排并表演,便于市民階層從日常生活的離奇故事中得到欣賞的快感,并不像宋元時期的其他文學那樣承擔“載道”任務。作品中透露出的生活百態可為后來學者提供更多的時代信息,以便從更廣的范疇了解宋元時期的社會狀態。總的來說,“志怪” 成為宋元話本小說創作的主要特征之一,也是該時代背景下的產物。
注釋:
①吳光正.中國古代小說的原型與母題[M].北京: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277.
②程毅中.宋元小說家話本集[M].濟南:齊魯書社,2001:198,432,438,60,62,64,348,171.
③劉義慶.幽明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3:167,329.
④李 見 張 讀.獨異志 宣室志[M].北京:中華書局,1983:372.
⑤趙章超.宋代文言小說研究[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4:126.
⑥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5·瓦舍眾伎[M].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6:362.
⑦鄭振鐸.鄭振鐸文集卷5·明清兩代的平話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412.
(馬圣玉,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