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jié)節(jié)生奇 層層追險

摘 要：《聊齋志異》最大的魅力來自荒誕、離奇的故事，但并非所有荒誕、離奇的故事都具有魅力。隱藏在聊齋故事后面的其實是作者特有的駕馭故事的非凡才能，我們可以稱之為“情節(jié)藝術”，其基本構成元素是“奇”和“險”，這在《席方平》中體現得最為充分。

關鍵詞：《聊齋志異》 《席方平》 情節(jié)藝術

在清代作家蒲松齡筆下，物可以變人，人也可以變物；花妖、狐鬼、精怪可以闖入人間世界，締結美滿姻緣，人也可以走進天堂、冥間、仙界、夢境，實現現實社會無法實現的夙愿。荒誕、離奇的故事乃《聊齋志異》獨特的藝術魅力之所在。

金圣嘆評《水滸》時說：“節(jié)節(jié)生奇，層層追險。節(jié)節(jié)生奇，奇不盡不止；層層追險，險不絕必追。……真是脫一虎機，踏一虎機，令人一頭讀，一頭嚇，不惟讀亦讀不及，雖嚇亦嚇不及也。”如果借用這段話來概括《席方平》的情節(jié)藝術，可謂再恰當不過。

《席方平》出自《聊齋志異》卷十，是蒲松齡刺貪刺虐的名篇。它通過主人公席方平的冤魂赴冥府為父伸冤的遭際，揭露現實中官場的黑暗——封建官吏與豪紳地主狼狽為奸、貪贓枉法，百姓則生活在水深火熱中有冤難伸。作品中陰森可怕、賄賂公行的冥府，其實正是蒲松齡所熟悉的人間公堂的投影。這正如作者在《聊齋自志》中所言：“集腋為裘，妄續(xù)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寄托如此，亦足悲矣！”①

小說開篇交代故事起因，點出席方平剛烈之性格。席方平系湖南東安人，其父席廉生性倔強且笨嘴拙舌。同邑財主羊某因與席廉矛盾，便在死后向陰司行賄，致使“廉病垂危”之時，被納賄的“冥使”用板子捶打，只一刻工夫便將其打死。席方平目睹父親慘死情狀，悲憤難咽，于是靈魂出竅，徑赴冥間為父伸冤，由此掀開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的序幕。

在人們心目中，冥府是最公正無私的。而城隍、冥王就是冥府公正無私的化身和代言人。據佛道經書記載，人死后，“首先由城隍分類，再轉送冥府，惡者接受各類懲罰；善者也要依據行善的性質和程度，享受不同的待遇。所謂善者善報，惡者惡報，天理昭彰，果報不爽的。”②在一些文學作品中也有相應的描寫，湯顯祖的《牡丹亭》即為一例。杜麗娘死后，魂游地府，地府判官得知她是為情而死，非常感動，再看其父杜寶一向為官清廉，所以對她格外開恩，允許她遨游地府，尋找柳夢梅，進而還魂成親，為情再生。這里的地府判官與人為善、助人為樂、善解人意。

席方平到冥府又會有怎樣的遭際呢？小說一開始，就為讀者設下一個饒有趣味的懸念。

席方平來到陰司，父親已經被抓進監(jiān)獄。得知“獄吏悉受賄囑”，日夜拷打父親，他非常生氣，大罵獄吏：我父親如果有罪，自然有王法處置，哪能隨便由你們這些死鬼操縱？剛烈性格溢于言表。“遂出，抽筆為詞”，這兩個動作寫出了席方平豪爽明快的性格、代父伸冤的勇氣和自信。但由于羊某“內外賄通”，城隍“以所告無據”，駁回上訴，席方平的冤氣在此不得申訴，只好進入他告狀的第二站——郡司。

席方平“冥行百余里”，來到郡中，向郡司控告城隍和鬼役們納賄枉法、營私舞弊。如果說席方平第一次告狀是代父伸冤，那么此次則是狀告官吏不公、營私舞弊了，情節(jié)螺旋式上升了一步。

不料拖了半個多月，官司才得以審理。一開庭，郡司不分青紅皂白就將席方平毒打一頓，“仍批城隍覆案”，可見封建官府官官相護。席方平回到城中，被城隍施以各種酷刑，“慘冤不能自舒”。城隍害怕他再去告狀，即派鬼差押送他還陽回家。

前兩次告狀作者雖著墨不多，但“顯然是影射現實人間，揭露的是封建官府暗無天日，沒有任何是非曲直，錢就是理，人民在這里含冤無處伸”③。

席方平重又遁赴冥府，告于冥王，指控城隍郡司濫施酷刑和貪贓枉法，反抗斗爭的對象進一步擴大到整個“封建官府”。冥王立即下令把被告和原告押來對質，看來冥王雷厲風行，席方平為父伸冤有望。城隍和郡司都嚇得私下派心腹找席方平講情，“許以千金”，要求私了，但遭到席方平的斷然拒絕。好心的旅店老板提醒他：城隍郡司已給冥王送了重禮，通了關節(jié)，恐怕你的事情不好辦了。席方平開始以為旅店老板是道聽途說，“猶未深信”，仍對冥王充滿希望。

升堂時，冥王果然面帶怒色，不但不主持公道洗雪冤案，反而不容席方平陳說案由，就先下令打席方平二十大板。席方平厲聲問道：“小人何罪？”可“冥王漠若不聞”。如果說剛才的席方平對冥王的發(fā)怒還感到莫名其妙，那么質問冥王后冥王仍“漠若不聞”，對他用刑，這時的席方平已由驚愕轉為憤怒，又由憤怒轉為絕望，終于破口而出：“受笞允當，誰叫我無錢耶？”這句話真可謂一針見血，點中了冥王的死穴，抓住了問題的本質，正所謂“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至此，雙方矛盾發(fā)展到了無法調和的地步，席方平所面對的不只是城隍、郡司這些個別官吏，而是整個冥王府，他整個同統治集團的矛盾上升到了最高點。

被席方平說中要害后，冥王惱羞成怒，“命置火床”，火烙其身。席方平被兩個小鬼脫掉衣服，放在被熊熊大火燒得通紅的鐵床上，翻來覆去地揉捺，烙得骨肉焦黑，死去活來。一個時辰后席方平被扶起，跛著腳重新上堂，冥王問他：“敢再訟乎？”心里話是說：經過火床的烤炙、摧殘，席方平你總該服軟了吧？沒想到席方平的回答卻是：“大冤未伸，寸心不死，若言不訟，是欺王也，必訟！”席方平的錚錚鐵骨，把故事情節(jié)推向了高潮。

冥王氣急敗壞，遂下令鋸解其體。火床、鋸解，都是陰間最殘烈的刑罰。兩個小鬼剛要把席方平綁在滿是凝血和人肉的木板上，只聽得堂上大呼“席某”，席方平又被押回。原來冥王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僵，想給自己留點面子，也給席方平一個臺階。冥王又問：“尚敢訟否？”席方平又答：“必訟。”結果席方平真的被從頭鋸下，痛不可禁，但他不喊、不叫、不討?zhàn)垼⌒」砀杏谒按笮o辜”，便“鋸令稍偏”，給他保留完整的心臟并送絲帶給他療傷。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可“難纏”的兩個小鬼居然都被席方平的孝心給打動了，這個帶有幽默感和喜劇性的小插曲真是妙筆生花，非大手筆不能為！

活人赴冥代父伸冤，已是突發(fā)奇想；陰司各級官吏判案一如陽世，屬奇上加奇；火烙其身、鋸解其體，此等酷刑為陽世難以想象，這是以酷顯奇；鋸解之體，竟然不死，推令復合，尚能行走，小鬼的一條絲帶，使鋸解之傷痛頓消，則稱得上奇妙無比。

但明倫評：“赴地下而訴，至冥王力已竭矣，冤可伸矣；乃關說不通，錢神當道，木偶登堂，甚且臥以焦肉之床，辟以解身之鋸。壯哉此漢！毒矣斯刑！”

再次升堂，當冥王“復問如前”時，席方平“恐再罹酷毒”，便改變了斗爭策略，答“不訟矣”。此時的席方平已看透“陰曹之暗昧尤甚于陽間”，剩下的最后一條路只能是“告御狀”，即必須“達帝聽”，讓玉皇大帝了解實情。而只有從冥王的掌控下脫身，才能達到目的。靈活機變與頑強反抗的巧妙結合，使席方平的反抗性格更加立體化。

冥王對席方平威逼不成，就設法軟化利誘。因此當席方平“轉身南向”、欲尋二郎神的行動剛一暴露，立即就被“捽回復見冥王”。這次冥王不僅“殊無厲容”，反而對席方平好言相慰、極盡稱贊，許諾為他父親昭雪并使之托生到富貴人家，答應給他“千金之產、期頤之壽”。可見冥王不愧為陰曹地府里的高官，原來他精通熟諳人世間的權謀權術！

可席方平并非貪圖小利之人，當他被迫投胎變成了呱呱而啼的嬰兒后，仍念念不忘血海深仇，“憤啼不乳，三日而殤，魂搖搖不忘灌口”。即便成了孤魂野鬼也要繼續(xù)“伸冤”之旅，進一步凸顯了席方平剛烈頑強、百折不撓的反抗斗爭性格。

作者不在高潮處一味追求緊張、使情節(jié)直線上升，而是根據矛盾斗爭的復雜性和塑造人物性格的需要，在高潮形成和發(fā)展過程中，設置曲折和跌宕，造成有張有弛、張弛相間的藝術效果，使讀者在“間歇”和“休閑”中獲得充分的審美感受和藝術想象。

功夫不負有心人，席方平“因犯鹵簿，為前馬所執(zhí)”，終于得見玉帝殿下九王，向他陳述自己的冤情和伸冤過程中所遭受的殘酷迫害。在九王的幫助下又終于見到二郎神。值得注意的是，告于二郎神屬故事結局，但敘述過程卻極其簡略，基本上是靜態(tài)描述。也許，此處折射出作者“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苦衷吧！

二郎神果然不負席方平所望，把陰司的貪官一網打盡。席方平與其父同冥王、郡司、城隍、羊氏等當堂對勘，終使案情水落石出、天下大白。二郎神援筆立判：冥王“當掬西江之水，為爾湔腸；即燒東壁之床，請君入甕”； 城隍、郡司“是宜剔髓伐毛，暫罰冥死；所當脫皮換革，仍令胎生”；隸役“當于法場之內，剁其四肢；更向湯鑊之中，撈其筋骨”；羊某“富而不仁，狡而多詐……余腥猶能役鬼，大力直可通神。宜籍羊氏之家，以償席生之孝。即押赴東岳施行”……

二郎神的判詞是文中又一奇妙之處，它不僅體現了類似當今的“從重從快”的原則，不僅痛快淋漓地歷數了各級官吏“羊很（狠）狼貪”、“飛揚跋扈”、 “受贓而枉法”、 “人面而獸心”等腐敗之罪狀，而且更精彩的是，它一針見血地指出金錢是萬惡之源，是導致吏治腐敗的最根本的緣由——“金光蓋地，因使閻摩殿上，盡是陰霾；銅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無日月”。

小說結局是典型的“大團圓”結局：席廉被賜“陽壽三紀”，活了九十余歲才壽終正寢。自此席家日益富庶，三年時間，良田遍野，而羊氏的樓閣田產也盡為席家所有。但讀者對之并不生厭，并不覺得“落入窠臼”，因為讀者和作者一樣，面對陰陽一體的世界只能寄托于所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了。

還是但明倫說得好：

“為強鬼所凌，不赴地下，何以代伸冤氣？豈知既赴地下，而冤更加冤哉？必待上帝殿下與灌口二郎，而后得平反，茫茫宇宙，果何路可達帝聽哉！”

注釋：

①蒲松齡．聊齋志異[M]．金盾出版社，2004：1．

②魯德才．古代小說藝術鑒賞[M]．珠海出版社，2006：160．

③李紹先 王曉琳．明清小說話幽[M]．四川教育出版社，2003：149．

（閆慧霞，浙江林學院天目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