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中國古代散文史上,本無嚴格意義的駢散分別,基本上是泛文章的觀念。乾嘉之際,阮元提出“文言說”、“文韻說”,理論上為駢文正本清源,使駢文與古文分途發展,促進了駢文在清代的復興。
關鍵詞:阮元 駢散之爭 沉思翰藻
駢文是我國獨有的一種文體,其與散體文并行發展構成了古代文章流變的主要內容,在古代文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清初隨著陳維崧、吳綺、章藻功等作家的出現,駢文開始走上了一條全面復興的道路,不僅在之后的乾、嘉、道及光緒時期形成了兩次創作高潮,涌現出許多駢文名家,而且又具有更寬廣的發展領域,最終能夠與古文平分秋色。①以形式美為本質特征的駢文,成為六朝一代之文學和唐宋文章的主體部分,在清代又整體復興。不能不提到阮元這位著名學者,他大力恢復駢文在文學史上的強勢地位,對其復興可以說是功不可沒。
阮元(1764—1849)字伯元,一字梁伯,號蕓臺,江蘇儀征人,乾隆五十四年(1789)進士,選庶吉士。累官至體仁閣大學士,加太傅。又嘗總會試,得人稱盛,一時名士如張惠言、陳壽棋、王引之、許宗彥、姚文田、郝懿行等均出其門。阮元學問淵博,所至以經術文章倡導后進,督學浙江時,修《經籍纂詁》;及巡撫浙江,立詁經精舍,延王昶、孫星衍主講席;督兩廣,立學海堂,以古學課士。組織修纂了《十三經注疏校勘記》、《清經解》等大型書籍,取并世學者錢大聽、汪中、劉臺拱、錢塘、孔廣森、張惠言、焦循、凌廷堪等諸家遺書,整理刊布,嘉惠士林。阮元雖為達官,一生不廢學,于經史、小學、天算、輿地、金石、校勘均造其微,而尤長于治經,識解通達,洞見精微。著有《研經室集》。他的駢文創作,《四六從話后序》以流麗之筆,發精湛之思,“源流支別,了然于胸”。《蘭亭秋楔詩序》則有如寫意,融情、景、思于一體,不炫博,不逞才,平實中具雋永之致,饒有魏晉人雅趣。雖不以文顯,而文格自高。集中還有《葉氏廬墓詩文序》、《重修會稽大禹陵碑》、《重修鄭公祠碑》、《歷山銘》也都是情文俱佳之作。
嘉慶初年至道光初駢文創作蔚為大觀,理論上也頗有建樹。阮元提出“文言說”、“文韻說”,進而發展為“駢散合一”的理論主張,從與古文平分秋色到要與桐城古文爭正統地位。阮元深于選學,重申“文筆之辨”,對于桐城文派古文提出批評,②促進了駢文的長足發展。
阮元關于“文”的論述,見于《文言說》、《文韻說》、《與友人論古文書》、《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后》、《學海堂文筆策問》等文章。在《文言說》中,他根據自己對“文”的理解,旗幟鮮明地力辨駢文為正統的合法性,用文字訓詁的方法求證了“文”的基本意義與特征:
孔子于《乾》、《坤》之言,自名曰“文”,此千古文章之祖也。為文章者,不務協音以成韻,修詞以達遠,使人易誦易記,而惟恐以單行之語,縱橫恣肆,動輒千言萬字,不知此乃古人所謂直言之言,論難之語,非言之有文者也,非孔子之所謂文也。《文言》數百字,幾于句句用韻,孔于此發明《乾》、《坤》之蘊,詮釋“四德”之名,幾費修詞之意,冀達意外之言。要使遠近易誦,古今易傳,公卿學士皆能記誦,以通天地萬物,以警國家身心,不但多用韻,抑且多用偶。……凡偶,皆文也,于物兩色相偶而交錯之,乃得名曰“文”。文即象其形也。然則千古之文,莫大于孔子之言《易》。孔子以用韻比偶之法,錯綜其言而自名曰“文”。何后人之必欲反孔子之道,而自命曰“文”,且尊之曰“古”也?
推尊《易》之《文言》為萬世文章之祖,認定孔子所作《文言》,奇偶相生,音韻相和,一切聲音比偶之“文”,皆為“正統”,這暗寓阮元企圖抬出圣人,建立駢文的新文統,借以與桐城古文家由韓、歐上溯《左傳》、《史記》的古文文統相抗衡。③
阮元主張“文”即是用韻對偶,這一觀點有兩大理論支柱,一是他所謂“沉思翰藻”說,二是《文韻說》。《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后》中的一段文字明確提到了“沉思翰藻”說:
昭明所選,名之曰“文”,蓋必“文”而后選也,非“文”則不選也。經也,子也,史也,皆不可專名之為“文”也,故昭明《文選序》后三段,特明其不選之故。必“沉思”“翰藻”,始名之為“文”,始以入選也。……孔子《文言》實為萬世文章之祖。此篇奇偶相生,音韻相和,如青白之成文,如咸韶之合節,非清言質說者比也,非振筆縱書者比也,非佶屈澀語者比也。是故昭明以為:經也,子也,史也,非可專名之為文也;專名為文,必“沉思”“翰藻”而后可也。
從《文選序》“事出于沉思,義歸于翰藻”之句中摘出“沉思”、“翰藻”兩詞,作為駢文的特征,這是阮元的創見。“沉思翰藻”說的用意及側重點是與推崇古文的桐城派爭奪文章正統。④前面所引《文言說》中托古自尊,矛頭指向隱約可見。在《與友人論古文書》中,他更明白表示:
昭明《選序》,體例甚明,后人讀之,苦不加意。《選序》之法,于經、子、史三家,不加甄錄,為其以立意紀事為本,非沉思翰藻之比也。今之為古文者,以彼所棄,為我所取,立意之外,惟有紀事,是乃子史正流,終與文章有別。千年墜緒,無人敢言,偶一論之,聞者掩耳,非聰穎特達深思好問如足下者,元未嘗少為指畫也。⑤
這里,他運用“正名”之法,借自己拈出的《文選》“沉思翰藻”的選文標準來發揮,批駁當時的古文家所作之文不過是“子、史之流”,其實算不得“文”的。龔自珍《阮尚書年譜第一序》中論述:“文章之別,論者夥矣,公獨謂一經一緯,交錯而成者,綺組之飾也。大宮小商,相得而諧者,韶濩之韻也。散行單詞,中唐變古,六詩三筆,見南士之論文,杜詩韓筆,亦唐人之標目。上紀范史,——記奏議不入集,聿考班書,賦頌箴誄乃稱文。公日奏萬言,自裒四集,以沉思翰藻為本事,別說經作史為殊科。是公文章之學。”也說明阮元“文章之學”的對立面是桐城派。
用韻對偶才是“文”,與“凡文者,在聲為宮商,在色為翰藻”內涵基本相同,這可以從《文韻說》中得到印證:
凡文者,在聲為宮商,在色為翰藻。即如孔子《文言》“云龍風虎”一節,乃千古宮商、翰藻、奇偶之祖;“非一朝一夕之故”一節,乃千古嗟嘆成文之祖;子夏《詩序》“情文聲音”一節,乃千古聲韻、性情、排偶之祖。吾固曰:韻者即聲音也,聲音即文也。然則今人所便單行之文,極其奧折奔放者,乃古之筆,非古之文也。沈約之說,或可橫指為八代之衰體。孔子、子夏之文體,豈亦衰乎!
八代不押韻之文,其中奇偶相生,頓挫抑揚,詠嘆聲情,皆有合乎音韻宮羽者,《詩》、《騷》而后,莫不皆然。而沈約矜為創獲,故于《謝靈運傳論》曰:“夫五色相宜,八音協暢,由乎元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舛節,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又曰:“自靈均以來,此秘未睹。至于高言妙句,音韻天成,皆暗于理合,匪由思至。”又沈約《答陸厥書》云:“韻與不韻,復有精粗輪扁,不能言之,老夫亦不盡辨。”體文之說,乃指各文章句之內有音韻宮羽而言,非謂句末之押腳韻也。是以聲韻流變而成四六,亦祗論章句中之平仄,不復有押韻也。四六乃有韻文之極至,不得謂之無韻之文也。昭明所選取不韻腳之文,本皆奇偶相生有聲音者,所謂韻也。體文所矜為創獲者,謂漢、魏之韻,乃暗合于心,體文之音韻,乃多出于意匠也。
阮元體悟到駢文是一種完美的文體,它給人帶來韻偶、聲音之美的享受。⑥“凡文者,在聲為宮商,在色為翰藻”,強調用韻對偶才是“文”,“文”的觀念及被他作為論爭武器與盛行當時的桐城派相抗。細考他所說的 “沉思翰藻”兩個標準中,阮元側重的其實只是“翰藻”,也就是對偶。朱自清先生對此評述:“阮氏本人于‘沉思’無說,他所著重的似乎專在‘翰藻’一面,他在《文韻說》里道:‘凡文者,在聲為宮商,在色為翰藻。’‘翰藻’與‘宮商’對文,簡直將‘沉思’撇了開去。”阮元的這種策略當與駢散之爭密切相關,因為無論是作駢文還是散文,都離不開“沉思”,只有“翰藻”才是駢散的分歧所在。
民初陳柱撰寫《中國散文史》時,即明確以駢散消長作為其文學發展主線:“吾國文學就文體而論,可分為六時代。一曰駢散未分之時代,自虞夏以至秦漢之際是也。二曰駢文漸成時代,兩漢是也。三曰駢文漸盛時代,漢魏之際是也。四曰駢文極盛時代,六朝初唐之際是也。五曰古文極盛時代,唐韓柳、宋六家之時代是也。六曰八股文極盛時代,明清之世是也。自無駢散之分以至于有駢散之分,以至于駢散互相角勝,以至于變而為四六,再變而為八股。散文雖欲純乎散,而不能不受駢文之影響。駢文雖欲純乎駢,而亦不能不受散文之影響。以至乎四六專家,八股時代,凡為散文駢文者,胥不能不受其影響。此文學各體分立之后,不能不各互受其影響者也。”⑦
阮元在當時大力提倡“文言”、“文韻”,為駢文爭地位,主要是著眼于改變古文創作中平直疏淺、音韻失和的習氣,也是為了糾正桐城派雅潔有余,文采不足的創作傾向。由于阮元以封疆大吏的身份主持文會,他的觀點必然使駢散之爭的格局產生有利于駢文的變化。尊對偶、音韻、辭藻之文為文章的正統,也給人們在文學創作中融進藝術精神提供了有益的啟示。⑧阮元為駢文爭正統,強調駢散的分別,促進駢文創作繁榮發展,推動了駢文在清代的復興。
注釋:
①奚彤云.中國古代駢文批評史稿[M].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
②蔡鐘翔等.中國文學理論史(一)[M].北京出版社,1991.
③陳居淵.焦循阮元評傳[M].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
④陳文新.中國文學流派意識的發生和發展[M].武漢大學出版社,2003.
⑤阮 元.研經室集[M].鄧經元點校.中華書局,1993.
⑥郭預衡.歷代散文叢談[M].山西教育出版社,1991.
⑦張壽康.現代文章學資料匯編[C].山東教育出版社,1991.
⑧鄔國平 王鎮遠.清代文學批評史[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劉東皓,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