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余華創(chuàng)作風格的轉變

摘 要：余華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舉足輕重的作家，他的小說在中國文學發(fā)展的各個階段都有鮮明的特點，隨著社會的轉型和發(fā)展，他個人的創(chuàng)作風格完成了兩次重要的轉變。首先，是在20世紀90年代，作為先鋒代表的余華從冷酷、暴力、血腥的“零度情感敘述”轉向了溫情默默，平淡自然的現實主義風格；到了21世紀，余華開始注重故事情節(jié)性，細節(jié)鋪陳和強度敘述，并用庸俗的語言來反映現實生活，寫作風格轉向了通俗。

關鍵詞：余華 創(chuàng)作風格 轉變

余華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舉足輕重的作家。他不但是先鋒作家的代表，先鋒文學的干將，能在先鋒文學向當代化轉型的大潮中以現實主義作品獨領風騷，同時也能在市場經濟條件下，也緊跟時代步伐，創(chuàng)作出通俗而真實的作品。余華自上世紀80年代初登上文壇以來，以其藝術上的花樣翻新和思想上炫目的顛覆性一躍成為給中國當代文學帶來真正變化的作家之一，從先鋒轉變到現實，從現實轉變?yōu)橥ㄋ祝奈膶W路是沒有重復的。他的小說風格及敘述藝術的探索，以及由此體現的創(chuàng)造性值得我們總結和思考。

一、從先鋒文學向現實文學轉變

先鋒文學是產生于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流派，是中國小說“敘事藝術”的一次空前的盛宴。在中國當代文學的語境中，“先鋒文學”是指以形式主義為旗幟，以敘事革命為軸心，徹底顛覆既有文學傳統的文學。先鋒小說注重形式的探究，強調小說是敘事的藝術。“先鋒文學”標志著一種充滿創(chuàng)造欲望的前衛(wèi)姿態(tài)，既具有藝術創(chuàng)作的自覺意識，又表現著對既成社會規(guī)范和藝術傳統的叛逆或超越企圖。

余華作為先鋒文學的主要代表，他的作品中具有較強的個性。他用他獨特的“零度情感敘述”向人們展示了一個怪誕詭譎的“非理性世界”。他認為，人的生活常識中包含著一種很強的理性內容與庸俗氣息，這種認識態(tài)度對任何事情都要證之于一定的事實，嚴重束縛了人的想象，成為作家創(chuàng)作的桎梏。他說，作家應當重視自己對世界的獨特體驗，突破日常經驗的拘禁，進入無限廣闊的精神領域；在人的精神世界里，一切由常識提供的價值都會搖搖欲墜，一切舊有的事物都獲得了新的意義，生活中那些似乎不可能的事情也變得真實可信。①基于這種認識，余華開始用另一種新的眼光看待生活。他的先鋒小說代表有《十八歲出門遠行》、《現實一種》、《世事如煙》、《河邊的錯誤》、《古典愛情》、《一九八六年》。

余華的小說讓人仿佛走進一個暴力和惡的世界，文本中散發(fā)著一股股發(fā)霉的死亡氣息，籠罩著無際的死亡陰霾。他不但對顛覆人們的閱讀期待和話語經驗樂此不疲，而且對倫理道德、對歷史、對常識的反動亦得心應手。余華小說的一個核心語碼即暴力。他熱衷于描繪父子、兄弟、夫妻、朋友間的爭斗與殘殺，通過特定情境下人的暴力本能的迸發(fā)以致相互殺戮讓“兄弟怡怡”、“溫情脈脈”的面紗無聲滑落，以此來否定親情、友情、愛情，證明人與人之間亙古不變的冷漠、敵對與仇視。高明之處在于余華可以讓生命的慘痛在冷漠的敘述中轉換為一種令人惆悵的審美意識。《世事如煙》中，90余歲的算命先生不惜一一克死兒子以給自己增壽；60余歲的老婦與孫子同床而懷孕；父親賣掉六個女兒以牟利，并出售了第七個女兒的尸首，整篇小說陰風慘慘鬼氣逼人。《古典愛情》中，饑荒之年即使是昔日嬌貴的富家小姐也同樣被家人無情地拋棄淪為“菜人”，讀至此處猶如走進一個血淋淋的屠宰場，看到一幅殘酷猙獰的生存世相。《河邊的錯誤》中瘋子揮舞著一把柴刀大開殺戒，讓人毛骨悚然，《難逃劫數》則是“一鍋陰謀、情欲、兇殺、變態(tài)的大雜燴”。

這樣的文章讓讀者發(fā)現自己似乎走進了一個精神病患者的世界，一切都是如此殘酷、恐怖、令人惡心甚至窒息。余華把自己對于世界的感覺極端化了，他使自己沉浸在孤獨的內心體驗中，然而卻忽略了大多數讀者的心理承受能力——事實上，快節(jié)奏而平庸的日常生活使人們不愿，也難以進行復雜的純文學思索，因而余華的作品被大眾所排斥，在這種排斥下，余華果斷的檢定自己并決定讓步。余華稱“一成不變的作家，只會快速奔向墳墓。”②于是，余華開始小心地把自己對現實世界的“非理性本質”的認知藏在故事中，用平淡的日常生活反映闡釋自己的主觀命題，進入了創(chuàng)作的現實主義文學時期。

余華上世紀90年代的作品，放棄了前期的先鋒試驗，不再抽象變形，不再呈現出那種夢魘般的世界，開始變得平實、自然，顯示出了現實主義小說的風貌。同時，作者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發(fā)生明顯的變化，在先鋒作品中，余華描述的世界是陰暗的，人性是邪惡的，人的命運是悲慘的，在小說中看不到生活的任何亮色。而在上世紀90年代，余華的立場發(fā)生較大變化，即在對世界的態(tài)度中流露出濃郁的溫情。他在小說中仍然寫苦難，但他在生活中看到的卻是中國人“活著”忍受苦難的韌性和面對苦難的樂觀精神。余華認為，這兩種精神才是“活著”的最本質的意義。③

該時期主要作品有《在細雨中吶喊》、《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其中，《活著》與《許三觀賣血記》這兩篇具有“閃光質地”的作品，以其明確的非自我重復性及對人的精神維度的獨特探索，打開了一片嶄新的心靈視界，同時也在先鋒派的革命性將成為明日黃花時，及時有效地激活了余華的創(chuàng)作生命力，使他能在先鋒文學向當代化轉型的大潮中獨領風騷。余華的作品這一時期發(fā)生回歸，回歸到現實生活中，將冷漠的氣氛變?yōu)槊}脈溫情，讓讀者感到余華有些“食人間煙火”了。

福貴的一生簡直就是一部災難與苦痛的歷史，他命運多舛經歷種種世事變遷，心中傷痕歷歷在目，雖然外在的死亡體驗不斷重復，但他內心的死亡感受卻越來越輕飄空靈，直至進入一種淡泊寧靜的境地。他雖無法理解貧困、苦難、死亡的內部規(guī)則，卻仍持一種堅忍、平和的心境去注視人生，去化解苦痛，去戰(zhàn)勝歲月。《活著》點明了人類生存的終極價值并不在生命之外的“身外之物”，而恰恰在于生命過程本身。死亡，在此不再是暴力及人性惡的助手與幫兇，也不是荒謬的生存空間中人們的一條逃路，不再具有宗教般的玄秘之感，而具有鄉(xiāng)野田舍的日常氣息，是用來提醒人們記住善良、堅毅、同情、勇氣、希望、淡泊、犧牲精神等人類美德和榮耀的標識物，是強烈地震撼著讀者心靈的如歌行板。

余華在《活著·前言》中寫道：“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內心的憤怒漸漸平息。”“作家的使命不是發(fā)泄，不是控訴或揭露，他應該向人們展示高尚。這里所說的高尚，不是那種單純的美好，而是對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對善與惡一視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④余華重新擁抱存在的現實，筆下不再只是恐懼、焦灼、顫栗與仇恨，他重回人的心靈，讓我們洞察并珍視真善美的存在，閃耀著濃厚的人文關懷精神。

二、從現實主義文學向通俗文學轉變

十年磨一劍，余華在沉寂了十年之后，如利劍一般劃破長空，推出了有史以來的最長篇力作《兄弟》。余華的《兄弟》一改上世紀90年代現實主義文學的風格，強度敘述，細節(jié)鋪陳，用狂歡的、喧囂的語言來展現了兩個時代的現實生活。正如余華在《兄弟》后記中所說：“這是兩個時代相遇以后出生的小說，前一個是文革中的故事，那是一個精神狂熱……的時代，相當于歐洲的中世紀；后一個是現在的故事，那是一個倫理顛覆、浮躁縱欲和眾生萬象的時代，更甚于今天的歐洲。一個西方人活四百年才能經歷這樣兩個天壤之別的時代，一個中國人只需四十年就經歷了。四百年間的動蕩萬變濃縮在了四十年之中，這是彌足珍貴的經歷。”⑤

之所以說《兄弟》是通俗文學，是因為他放棄了現實文學中的精練的語言，對審美意識的追求，而注重了故事情節(jié)的描寫，細節(jié)鋪陳，強度敘述，越來越傾向于大眾化。《兄弟》給我們講述了江南小鎮(zhèn)兩兄弟李光頭和宋鋼從“文革”至今的跌宕人生。這篇文章的敘述更像是一種童話的簡單語調，沒有高深莫測的追問語句和批判宣言，都是一些俗不可耐的生活事件與生活語言。文中多是出現讓人心靈觸動的故事情節(jié)，來引起讀者的共鳴。在上部中，有宋凡平在文化大革命時，示威游行的情景，還有他死后沒有錢埋葬，被迫敲斷小腿時的描寫，都給廣大讀者再現了文化大革命給人民帶來的苦難，以引起廣大讀者的強烈共鳴。而下部則突出了通俗文學的特點，文中多次描寫了宋剛為顧兄弟情誼，隱瞞妻子幫助李光頭度過難關的情景，這樣的故事情節(jié)是貼近生活，來源生活的。而李光頭搞的“處美人大賽”中出現的江湖騙子周游，借機推銷人造處女膜，在大賽中講述的隱瞞真相，賄賂評委，借機炒作等等現象都影射出當今社會現實存在的弊病。這些故事情節(jié)的描寫，非但沒有引起讀者的質疑，反而讓廣大讀者拍手叫好，正是這種通俗易懂的敘述再現了日常生活中存在，但人們不敢直視的真實人性。

在《兄弟》中，我們從正面敘事中看到了荒誕和庸俗的東西。文章開頭就是李光頭偷窺女廁所的情景，描寫非常精細，讓許多讀者感到異議。同時，這種偷窺在上部中還出現在李光頭父親的死亡中：

這個倒霉的人很可能看到了他夢寐以求的陰毛們，他的兩只眼睛肯定瞪得像鳥蛋一樣圓了，糞池里的惡臭肯定熏得他眼淚直流，流出的眼淚肯定讓他的眼睛又酸又癢，那時候他肯定還舍不得眨一下眼睛。激動和緊張讓他手上滲滿了汗水，汗水讓他抓著木框的手越來越滑。

………這一聲撞見了鬼似的驚叫，把李光頭全神貫注的父親嚇的魂飛魄散，他雙手一松，一頭栽進泥漿似的又厚又黏的糞池里。泥漿似的糞便幾秒鐘就塞滿了他的嘴巴和他的鼻孔，緊接著又塞滿了他的氣管，李光頭的父親就這樣活活的被憋死了。⑥

然而，在當時那種時代背景下，這種描寫是否真實，著名評論家嚴鋒給我們這樣的解釋：“偷窺，在那個時代，是一個重大的事件，嚴肅的命題，是一個不可回避的主題。它絕不是無聊，它是普遍的真實，指向極度的匱乏、壓抑和辛酸，里面有很深刻的悲劇。這種臭烘烘的偷窺，如果只有我們這代人才能理解的話，這是歷史的斷裂。偷窺是典型的中國文化主題，是喪失了參與感、真實感的表征，是大規(guī)模的壓抑和不在場感的意象，其實偷窺的主題今天又以一種變奏的形態(tài)大規(guī)模出現。”由此來看余華所描寫的偷窺是有事實根據的，只不過有些讀者不敢承認這樣的事實出現在文學作品中。余華在自己的博客中，引用了艾略特的詩：“鳥說，人類不能忍受太多真實！”

《兄弟》的語言是狂歡、喧囂的，甚至是粗俗的，不同于以往的寧靜優(yōu)美的語言風格。在下部里，用了大量的流行語，生活上的，政治上的。比如用毛主席詩詞，他用“比山高比水深”來形容愛。《兄弟》下部，正面寫這個時代，這個時代的特征，人物，語言，要有那種時代感。市場經濟所出現的新名詞“處女膜修復術”、“韓式無痕豐乳術”、“VIP會員”等，都出現在小說中。這些流行語的多處運用，非但沒有陳詞濫調，淹沒作者的語調，反而形成了余華特有的風格。余華也認為：“到了《兄弟》，里面的臟話說的比臟話還臟。”文中粗俗的語言隨處可見，李光頭幾乎每句話都會說“他媽的”，臟話連篇，但這也符合人物的性格特征——粗魯自私，混世魔王般的李光頭！而有些語言也是發(fā)自內心的，從庸俗中透出了深情，例如宋剛在自殺時的遺言里說：“李光頭，你以前對我說過，就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我們還是兄弟；現在我要對你說，就是生死離別了，我們還是兄弟。”由此可見，正是通過通俗易懂的日常生活語言，來表現作品的人物形象，看出宋剛老實、善良，講兄弟情誼，勇于承受的性格。

自從《兄弟》出版以來，出現了不同的聲音。有認同的聲音也存在否定的聲音，著名的評論家謝有順認為“《兄弟》不值得一提！”而嚴鋒則從各方面為余華辯護，一直肯定這部長篇的真實可讀性。在網上部分不太滿意《兄弟》的華迷，則寧可相信這是余華拋磚引玉的作品，等待下一部作品的產生。“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部哈姆雷特”，我對于這部作品很多的是持一種肯定欣賞的態(tài)度，它的通俗的語言，正面敘述和精細的故事情節(jié)描寫，都貼近生活和現實，引起了我對人性的思索。

余華的作品從先鋒到現實，從現實到通俗，每一個階段都有自己極強的個性。他的先鋒小說具有獨特的“零度情感敘述”，到了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又以濃郁的溫情來表現著平凡的人生歷程，而通俗文學運用了狂歡、喧囂的語言來細致地描述了存在于社會中的荒誕而庸俗的東西。不管是先鋒，還是現實，還是通俗，余華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都是一直向前，沒有重復的。

注釋：

①余 華．虛偽的作品[J]．上海文論，1989，（5）．

②余 華．《河邊的錯誤》后記·余華作品集[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289．

③王慶生．中國當代文學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411．

④余 華．活著[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2．

⑤余 華．《兄弟》后記[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6：255．

⑥余 華．余華作品全集[M]．北京：延邊人民出版社，2006：11．

（趙姍姍，淄博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基礎教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