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擔苦難的沉默力量

摘 要：韓少功的中篇小說《兄弟》講述了羅家兄弟在文革前后的遭遇，通過小人物的精神創傷反思文革悲劇，給人強烈的震撼。尤其是普通人在精神重壓下表現出的承擔苦難的沉默，感人至深。他將現代小說藝術完美地融入現實主義創作中，人物個性鮮明，語言雋永凝練，經得起反復賞玩。

關鍵詞：韓少功 兄弟 苦難 沉默

韓少功的作品總是特別引人注目，相比之下，評論界對《兄弟》（原載《山花》2001年第3期）沒有過多留意。或許《兄弟》的創作手法較為傳統，然而大巧若拙，這是一篇經得起咀嚼的佳作。

一、文革悲劇的縮影

《兄弟》講述了一個普通而又驚心動魄的故事。小說采用第一人稱敘述，以“我”的見聞展開“兄弟”的故事。“我”在文革初期身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先是因同學方強幫著吹牛而風光無限，接著就因父母的問題而被撤掉班長“職務”，成了一個沒人理睬的孤獨者。就在這時，羅漢軍成了“我”的好朋友。羅家是“工人階級”，身份很好，“我”在他家認識了調皮淘氣的弟弟羅漢民和深不可測的哥哥羅漢國。不經意間，漢民初中畢業，上山下鄉之后時時逃回城里，仍然頑劣異常。漢軍就將他交給一個棋友“肖眼睛”。在肖的影響下，漢民發生了根本性轉變，他成了秘密組織“馬克思主義勞動社”的骨干，在家里秘密油印傳單。事情被漢國發現，而他們的父親大義滅親報了案。兩天后漢民從外地一回來就被捕，同時一樁“反革命”大案完美告破。此后漢軍為弟弟的事奔忙擔憂，一直沒有結果。突然一天，“我”從一角舊報紙中看到“主犯羅漢民”被槍決的消息，當時“我”就像被抽干了血液似的栽倒在茅坑前，“我”似乎成了羅漢民，親歷了就義前驚心動魄的一幕。

這是文革千千萬萬悲劇中的一個，作者在極短的篇幅里將故事寫得蕩氣回腸。一個鮮活的生命悄無聲息地消失了，“我”的震驚程度也出人意料。情節發展至此，空前激烈的矛盾撞擊出慘烈的電光，高潮已經到來，故事似乎將近結束。然而，令人頗為意外的是，小說還遠遠沒有結束，羅家的故事還在繼續。

文革“很快”結束，冤假錯案紛紛平反，“我”和方強兩家平反后的好日子幾乎讓人無法置信。經受磨難的人誰不想平反？可是方家卻遲遲沒有動靜。這時“我”去找漢軍，鼓勵他為弟弟平反。不料漢軍大怒，罵“我”是漢國的說客。原來，漢軍想的是，“平一千次反一萬次反，我弟弟還能再活一次？”“既然不能死而復生，一個空名對他有什么用？他平反了，但我老爹還活不活？”這是“我們”沒有想過的。平反不能使弟弟復活，卻會要了他父親的命：當初父親大義滅親是英雄，而漢民平反則使父親成了殺死兒子的劊子手！但大哥漢國卻不管這些，他利用一切手段為弟弟平反，自己名利雙收，卻將苦難留給他父親和弟弟。至此，讀者才明白，同是羅家“兄弟”，同是手足情誼，差別竟是如此之大。

當“我”回憶羅家兄弟的故事時，“我”敘述語氣的變化耐人尋味。小說從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明亮歡快，逐漸變為下鄉青年的深沉多慮，再發展到中年老年的滄桑無奈——隨著情節發展，語言節奏越來越沉重，恰如電影中的背景音樂，使沉浸其中的讀者深受感染。“我”以親歷者身份進入回憶，訴說親歷目睹的諸多往事，也就更讓讀者牽掛。

然而第一人稱顯然受視角限制。當“我”不能親歷的時候怎么辦呢？作者恰到好處地變換敘述視角或者改變敘述人稱。除了不時插入第三人稱“他”的故事以突破“我”的局限外，最精彩的是第四章“我”的身份的突然改變，令人不禁為之叫絕。“我”一直惦記著羅家兄弟，“我”已得到羅漢民“基本上是投案自首”可以從輕發落的允諾，“我”知道警察送給羅家一面“無私父母高尚情操”錦旗，“我”還知道相似的案子處理并不嚴厲……讀者完全沒有想到羅漢民會被判死刑，以至于“我”的震驚成了讀者的震驚：

我感到不是那個少年而是我在這個茅房里被一槍擊斃了。拉動槍栓的聲音傳來。鋼鐵的槍口對準我的后腦勺，鋼鐵的子彈帶著嗖嗖的冷風飛馳，輕脆地擊破了頭蓋骨，然后旋起碎骨和腦漿四向飛濺，在前面那一個草坡上播開一片雨狀的腥物，把我推入突如其來的無邊黑暗。我在黑暗中看不到任何東西，聽不到任何東西，也摸不到任何東西，只是像一縷透明的空氣在飄游和流散。

我在這一天知道了死的滋味。隊長和其他農民最終發現我栽倒在茅坑前，沒有注意到我后腦勺上無形的彈孔，沒注意到那一角舊報紙正越過門檻隨風飄去。

這里的“我”已經由前文的敘述人變成“羅漢民”，卻又在一定程度上相當于“他”，是全知全能的。“是那位少年還是我”一句泄露了其中奧秘：面對此情此景，那個敘述者，那個少年羅漢民，那些關注羅漢民的讀者，恍恍惚惚，都融在一起了。

我眼中的世界模糊了，可恥的眼淚流了下來，于是我用高喊口號的辦法來鎮定自己：“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萬歲！”“打倒……”不過第二句口號沒有喊出來，早已套在我脖子上的一條毛巾已經突然勒緊，肯定是身后的軍人勒的，勒得我兩眼發黑，發不出任何聲音。這些經驗豐富的軍人肯定用這種辦法成功地對付過任何喉管，不讓它們惡毒猖狂地攪亂革命氣氛……

若不正面描寫，實在想象不出還有什么更好的方法來表現“刑場”那一幕而使讀者身臨其境。“我將永遠記得我的家——北區戥子橋五號”一句反復念叨與讀者形成共鳴。“我們全家人和親戚那一天沒有一個人去刑場，倒是在勞模父親的帶領下，關起門來學習了一天的毛主席語錄”的“壯舉”令形單影只的羅漢民在臨刑前見不到一個親人。“我只是想看一眼，讓我的目光觸摸一下母親和親人的面容”——羅漢民的獨白把純真夢想與冷酷現實的反差血淋淋地展示在讀者面前，令人無法不為之動容。

這樣的“我”在小說結尾再次出現。他似乎是前文那個敘述者，又像是羅漢民，又像是關注羅漢民的讀者。“我”仍然記掛著羅家，但沒有人知道“我”是誰。故地重游，消逝的已無法追回。末句“總是與你們擦肩而過”又將讀者帶入深沉而悠遠的反思氛圍中。敘述中人稱與視角改變現象在長篇中很普遍，在卡夫卡們的短篇中也經常出現。韓少功的中短篇似乎習慣于視角的改變，在《歸去來》（1985）中已有人物身份疊合的成功嘗試，《兄弟》的人稱變化則是不著痕跡，創造了一種回望苦難的詩的意境，促使讀者沉湎其中，心潮澎湃，浮想聯翩。

二、承擔苦難的力量

在羅家兄弟的悲劇中潛藏著一股承擔苦難的堅韌力量。這股力量在羅漢軍、羅大伯以及羅漢軍的妻子身上都有形象的展示。

“我”的同學羅漢軍無疑是最感人的藝術形象。他不善言辭，卻能真誠地分擔他人的苦難。在“我”小時候沒有玩伴的落寞時節，他“愿意同我交流藝術經驗，也愿意與我一起喂喂兔子看看鳥。”在那舉國瘋狂的年代里，兩個孩子坐在門檻上專心畫畫的溫馨場面深深打動了讀者。文革結束后，漢國奔波于漢民的平反，而這時候，漢軍想的不是平反將給他帶來多少家屬撫恤費給他帶來多大好處，而是為“父親怎么辦”而擔憂。父親最終還是知道了小兒子平反的消息，大病一場后成了瘋子，到處張貼手抄報并自我陶醉。但是城管隊不讓張貼，只能交納罰款才能保留幾天。漢軍不惜變賣家產交罰款為父親爭取張貼權而得到精神安慰，卻與妻子鬧翻了。一系列的遭遇使他欲哭無淚。他直面苦難決不回避，他默默承擔苦難毫不張揚，他應該是一個真正的英雄，但他只是一個沉默的受難者。

不止羅漢軍不善言辭，整個羅家對親情與愛的表達也都是惡聲惡氣的，名副其實的“打是親罵是愛”。羅大伯雖然“也是漢軍嘴里一個若有若無的說法”，但是漢軍一直掛念“父親怎么辦”。羅大媽袒護小兒子不惜與丈夫動手對打，然而“也多是惡聲惡氣，比如摸出一角錢往漢民手里一塞，‘哭死哭死，有什么好哭？老子一耳光扇得你貼在墻上當畫看呵？還不快去買檳榔，吃你的冤枉！’”在兒子被槍決后的第三天，羅大媽就被“氣死”了。羅大伯平時對孩子們總是無暇理睬，他大義滅親似乎暫時沒有什么痛苦，直到多年之后得知兒子平反的消息才被擊倒，他實在無法承受超負荷的痛苦才倒下的。他瘋了，他無法承受雙重打擊。漢軍的妻子“看押著小兒子畫馬，見兒子稍一走神就用勾衣針在小腦袋上敲打一下”，似乎沒有溫情。她同丈夫也是只見爭吵不見卿卿我我。在爭吵中說過馬上離婚，“老娘不簽就不是人”，“在離婚協議上飛快地簽了字”，可她兄弟來接她回娘家時，她卻死活不走，“我怎么恨得起來呢？你們要我怎么走得出這張門？結婚十八年了，他明明是個好人我沒法說他是個壞人呵，我沒有辦法呵。”羅家上下這種愛的表達同沉默一樣，有著特殊的力量。他們情感豐富而內斂，他們不會說“我愛你”之類的情話。當代小孩對這種親情的表達或許已經非常陌生，而中老年“工農階級子弟”容易引起共鳴。在因為有了這種深沉的情感，才使我們回首那段苦難時，也不盡是苦澀。

大哥漢國是漢軍的對立面，是個不論什么年代都能活得輕松得意的人，是個“常取類型”式的漫畫化的人物。“我”小時候只覺得他神秘深沉，對他充滿好奇景仰。后來在與羅家兄弟的交往中漸漸認清了漢國的本相。他那響亮而又有意大利神韻的“佛羅倫沙”發音、“照例把頭低下去”的程式化朗誦表演等等描寫無不顯得夸張而又入木三分。漢軍為弟弟被捕埋怨過全家人，但他認為責任最大的還是大哥漢國：“國鱉也是個王八蛋，當初裝關節炎，不想下鄉，我也就不跟他爭了。傳單就在他隔壁印，他天天只會梳頭發，照鏡子，不聞不問。”漢國沒有管好弟弟也應有一點內疚吧？可是漢國與漢軍是完全不同的人，他健忘而不負責任。在平反這個問題上，漢國積極奔走僅僅是因為這是他自己名利雙收的捷徑，他真的是個“臭雜種沒安什么好心”“不就是想吃死人飯”的人。他為弟弟平反逼瘋了父親，卻拿走因平反帶來的全部好處，對老父親不聞不問。兩相對照，漢軍對苦難的默默承擔尤為感人。

然而，正是因為羅漢軍不善言辭，他活得特別累。他不會像漢國那樣忘掉過去的一切，不會裝腔作勢地表演以博得陌生人的好感，不會打麻將融入火熱的時尚生活，甚至無法向妻子表達溫情。他在方強家客廳里縮著手的樣子就像一個當代的閏土。他背負著太多的苦難，對弟弟的愧疚，對母親的懷念，對父親的體諒等等精神負擔使他過早地衰老了。

善于利用苦難投機的羅漢國倒是活得很風光，而羅漢軍無法放棄過去，他承擔了所有的苦難。直面苦難，與苦難抗爭，戰勝苦難等等都是英雄行為。然而，有一種苦難無法戰勝且無法抗爭，它不像上帝的考驗那樣有終了的時刻。它只是心靈的創傷，選擇承擔，就是選擇責任，就是選擇無私的愛，選擇堅守人性的善良。而一旦選擇逃避，則什么事都沒有了。或許兄弟倆應該有個是非對錯。“我”目睹了羅家的全部遭遇，“我”的講述隱含著作者的價值評判，在對兄弟兩人的褒貶迥異的敘述中引發讀者對十年浩劫以及劫后生活的深層思考。

三、永遠的傷痛

“文革”似乎成了遙遠的記憶，但它的陰影無處不在。韓少功反對簡單的懷舊或感傷，當他站在新世紀回顧這段歷史時，更多的是關注這時期小人物的精神生活。反言之，正是因為他在創作中堅守關注小人物的優良傳統，在創作中堅守一個作家的社會良知，才使得他的作品有著特別強烈的情感沖擊力。

在閱讀羅家故事的后半部時，我反復回味“文化大革命很快被宣布結束了”一句。“很快”一詞引人深思。我們很難想象被打成另類的人在苦難中怎樣度日如年，又是怎樣煞過這十年，可是我們更難想象他們對原有的苦難已經麻木之后又怎樣面對新的苦難。這場浩劫的結束倒是身受其害的人沒有想到并很不習慣的，他們必須為此承受新的磨難。韓少功在談到“文革為何結束”時，分析了“新思潮的誕生”與“舊營壘的恢復”兩大類原因，指出文革是“不難理喻”的（韓少功《文革為何結束》，《開放時代》2006年1期）。只是，似乎很自然的“文革結束”事件，卻不能使文革悲劇隨文革的結束而結束。文革是結束了，但它對親歷者的精神摧殘將折磨他們一生。

羅家的精神苦難來自羅漢民由反革命分子到烈士的身份劇變。羅漢民也是一個具有強烈沖擊力的典型形象。他童年時頑皮可愛，稍長就“浪子回頭”，成了反對文革的英雄，獻出了年輕的生命。他的犧牲似乎是情節的高潮，實際上則是羅家苦難的開始。羅漢民式的悲劇令人聯想起遇羅克、張志新等英雄（或思想先驅），但是在這里作者顯然不是頌揚英雄而是另有思考。作者特意安排老父親主動報案將小兒子送交公安局，又在漢民上刑場時安排一個沒有親人送行的凄慘場面。可是羅漢民的革命帶頭人“肖眼鏡”竟然在被捕后嚇得屁滾尿流，供出了整個“馬勞社”組織，而“肖眼鏡”偏偏有眾多家人送行——這種對比含有強烈的諷刺意味，真理向善良的人開了個殘酷的玩笑，讓讀者感到徹骨的寒冷。小人物怎能識破政治謊言？生命與政治熱情相比有多少分量？時過境遷，當羅漢民由“反革命”變為“英雄”時，往日的一切就成了黑色幽默。這是個高度概括的人物形象，而內心獨白、時空交錯和身份移位等創作方法恰好傳達了作者獨到的思考。

羅漢軍和他父親式的悲劇以往不大為人注意。然而，文革的災難只有在這些活著的人身上才顯得那么刺眼。老父親毅然將小兒子交給公安局，在小兒子上刑場時組織全家學習毛主席語錄，發瘋后把抄寫小字報作為神圣的事業——各種細節都在昭示某種狂熱的根深蒂固，而因此而來的傷痛是無法醫治的。老人家“一旦發現他前一天張貼出去的文章不翼而飛，他就呼吸粗重，滿臉漲紅，手指開始發抖，胡言亂語也就隨口而出：‘毛主席交給了我一個重要任務！’‘毛主席交給了我一個重要任務！’”為了安慰老人，漢軍花錢買下廣告位，小字報可以保留幾天并有人看了，“這使老人比較高興，背著手在巷子里走來走去，見到熟人遠遠就高聲招呼，還偷偷地告訴漢軍，好多人都來看他的手抄報，你看看，真理就是真理，謬論就是謬論，真理正在越來越深入人心哩。”荒唐歲月中的悲劇就這樣真實地延續下來。羅漢軍多年以后重溫弟弟當年讀過的書并沉湎其中，對社會上流行的麻將與紙牌卻一無所知以至與周圍的人格格不入。“他一時興起的時候，居然會大談辯證唯物主義的真相，談這個主義與形而上學不同”。政治災難帶來的精神創傷已無法愈合，相反的，它會在時尚的映照下更加痛苦。政治謊言終究有破滅的時候，但破滅的神話對身陷其中的小人物來說，幸耶？不幸耶？當“文革”成了歷史，災難被時光漸漸沖淡時，羅家父子卻還要背負永遠的傷痛。

韓少功“對抗重復”的創新精神在當代作家中是非常突出的。與眾多具有先鋒性探索的作品相比，《兄弟》形式并不花哨，作者已將小說技巧與思想內容完美地結合，爐火純青不露斧鑿痕跡。按字數看，二萬多字的《兄弟》在當前至多算“小中篇”。而按容量看，《兄弟》無異于長篇巨制，在有限的篇幅中“補上一些端詳或者一些遠眺，添入一些聆聽或者一些觸摸（《報告政府》后記）”，而顯得意蘊豐富耐人尋味。故事跌宕起伏，語言凝練雋永，細節真實感人，《兄弟》是富有閱讀趣味的純文學作品，它使讀者掩卷之后仍會久久地思索。

（潘進聽，浙江省溫州市甌海區梧田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