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蘇童的《米》是作者建構審丑藝術的一個典型。《米》是對人及人的命運黑暗一面的認真思索,是對人性丑惡的拷問。在拷問的同時折射出尖銳的批判與否定的鋒芒。通過對各種丑陋的透視,最終追尋的是一個充滿陽光與月光的精神世界。蘇童在作品的審丑過程中揭露了美的極致,在“審丑”的文學長廊中,他標榜了自己獨特的價值存在。
關鍵詞:人性惡 批判 美
“19、20世紀存在主義思潮令許多文化人心動,其中一個淺顯的道理即丑也是實實在在的存在,而且是比美更為可靠的存在。”①五四時期隨著存在主義涌入中國,丑也進入了作家的創作視野,但在中國的現代文學發展過程中,由于作家受到喜歡審美的傳統思維方式的局限,審丑并未得到充分的發展。新時期以后,由于十年文革的創傷與陰影,審丑匯成一股潮流,傷痕小說、尋根小說、新寫實小說、新歷史小說、現代派小說等大多以丑為主要的審美對象,揭示生命存在的丑惡與陰暗一面。蘇童的《米》即是審丑藝術建構的一個典型。他的《米》通過對殘缺的世界和人性弱點的展示,揭露了人性中假、丑、惡的一面。“當作家把生活中的假、丑、惡揭露并展示在作品中,則會引起人們否定性的情感評價,并通過對丑惡事物的厭惡、憎恨、憤怒等,喚起一種對真善美的渴望與追求,這是審丑帶來的效果。”②蘇童的《米》在對假、丑、惡的厭惡、憎恨、憤怒以及否定性批判中昭示了他對安穩的渴望,對真善美的追求。《米》中的“楓楊樹”故鄉既是理想的化身,也是作家的精神歸宿。
一
蘇童在關于《米》和《妻妾成群》的一篇《急就的講稿》中這樣說到:“我想這是我第一次在作品中思考和面對人及人的命運中黑暗的一面。這是一個關于欲望、痛苦、生存和毀滅的故事。”欲望、痛苦和毀滅是《米》的主旋律。人性的弱點在欲海的深淵和仇恨、報復及毀滅中被揭露無遺。
五龍,是《米》中人性惡的一個典型形象。由于家鄉受災,他帶著一顆憧憬與夢幻的心,跳上火車來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原本善良的他在城市文化的沖擊下變得陰鷙、殘暴、冷酷、無情。對金錢、女人、權利的迷戀與渴望令他不擇手段來滿足自己的私欲與貪婪。“雪白的堆積如山的米粒,美貌豐腴騷勁十足的女人,靠近鐵路和輪船,靠近城市和工業,也靠近人群和金銀財富,它體現了一個楓楊樹男人的夢想,它已經接近五龍在腦子里虛擬的天堂。”于是,瓦匠街成了五龍征服的目標。為了滿足性欲的貪戀,他先偷織云,再強行霸占綺云,最后在成群的妓女間尋求刺激。在對金錢的追逐中,他慢慢地吞噬了馮氏米店,并且敲掉了自己一口原生的牙齒,換上了一口金牙。憑借著蠻橫和殘暴,五龍將六爺趕出了城北瓦匠街,自己變成了碼頭兄弟會的老大,成為地方一霸。
五龍作為鄉村文化的代表,雖然不斷融入城市文化,但最終無法逃脫生命力的衰絕與毀滅。作為異鄉的一個飄零者,五龍雖然在物質和生理上得到了滿足,但在精神上無法擺脫鄉村文化根深蒂固的基因分子,因此無法真正地融入城市文化中,所以他終身都充滿了孤獨感與恐懼感。他最后在楓楊樹村買下了許多的地、祠堂和房舍,并帶著一火車皮的米榮歸故里,渴望實現回歸鄉土文化的夢,卻死在了半路上,這象征了經過城市文明浸染的鄉土文化已經無法回歸到原生的狀態。工業文明對農業文明滲透的同時帶來了城市文化腐糜、淫亂的氣息,無奈的抗爭與掙扎,最終避免不了蛻變。在農業文明向工業文明的轉型過程中,人性的真善美逐漸隱退,假惡丑逐漸顯形。
另外,織云、馮老板、六爺、阿寶、綺云等一批形象對一己私利的追逐,也是毫無人性的。織云為了滿足自己的物質欲不惜出賣自己的身體。馮老板不擇手段地吞噬雇工的血汗。六爺為了權勢和金錢,殺人越貨,無惡不作。阿寶恃強凌弱,色擔包天。綺云視錢如命,為了爭奪財產漠視姐妹親情、父女之情。人性的丑惡與陰暗在作者的窺視與審視中被剝離與凸顯。
二
審丑的目的是為了否定與批判。“審丑是一種和人們傳統審美標準悖逆的美學形式,丑作為一個美學概念,與美相對,是人與客觀事物在社會實踐中歷史的形成的一種否定性的關系。”③《米》在否定人性弱點的同時也揭露與批判人性惡形成的根源,即殘缺的世界所造成的精神的創傷。五龍之所以不斷地墜入罪惡的深淵,是因為城市文化對他造成的極度的傷害。骯臟、暗淡的生存環境;城里人的世態炎涼、人情冷漠;死亡的刺激,這一切令這位城市的邊緣人不得不以惡抗惡,以求生存。丑惡的城市文明將五龍整個異化了。
五龍帶著對城市的美好向往來到城北瓦匠街,然而城市展現在他面前的是骯臟、殘忍、罪惡與死亡。“城市的北端是貧窮而骯臟的地方,空氣中莫名的混有糞便和腐肉的臭味,除了從紡織廠傳來的沉悶的機器聲,街上人跡稀少,一片死寂。”惡劣的生活環境已經將五龍心中美好的幻想擊碎,城市的丑惡初次觸動五龍的神經。隨著五龍對城市文明的感觸逐漸深入,他的人性慢慢被腐蝕,在他的精神世界中,已將丑惡與城市劃上了等號。“城市對于他們是一口無邊無際的巨大棺木,他打開了棺蓋,冒著黑色的煙霧,散發著女人脂粉的香氣和下體隱秘的氣息,堆滿了金銀財寶和錦衣玉食,它長出一只無形然而充滿腕力的手,將那些沿街徘徊的人拉進它冰涼的深不可測的懷抱。”作者對城市丑惡的主體性體悟已經通過五龍對城市文化的領悟體現出來,對工業文明的厭惡和失望溢于言表。黑色的煙霧、女人脂粉的香氣及下體氣息、金銀財寶、錦衣玉食,像催化劑一樣,催促著人的欲望不斷滋長,環境的惡化帶來了人性的淪陷。
城市人互相的隔膜冷漠是另一只黑手,將五龍拖進了頹廢與丑陋的無底洞。在這里,沒有親情、愛情與友情,只有唯利是圖,只有相互的傾軋、仇視與殘殺。阿寶雖然也是別人砧板上的魚肉,但面對逃難的五龍他沒有半點的同情與憐憫,反而是無情地嘲弄與欺辱。馮老板收留五龍只是看中了他旺盛的生命力,利用五龍強壯的身體為自己斂財卻把它當成一只狗來喂。綺云夫妻間,沒有任何的關懷與溫暖,而彼此是互相報復與宣泄的對象,戰爭的硝煙一直彌漫在家庭的上空。在人性淪喪的狀態中,親情、愛情與友情,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消解與顛覆。如果說自然環境的惡劣剝奪了五龍原本善良、純真的本性,那么家庭與社會環境的陰暗與腐爛則是五龍劣根性滋長的溫床。
“死亡”的刺激與對死亡的恐懼是五龍人性發生蛻變的直接的導火索。“死”是生命意識的最高形式。“死亡”作為一個獨特的丑陋的意象步入作家的審美視野,體現了作家對生命的終極關懷。《米》全篇都籠罩著死亡的氣息,對“死”的渲染與對“死亡”意象的書寫透露了生的彌足珍貴,以及生的不易。“死”既普遍存在于楓楊樹鄉村,也時常在城市顯形,每一次與死的接觸都令五龍精神創傷增加一層,人性的丑惡也隨之增長一寸。從跳下火車,五龍就開始接觸死亡,“那個男人的身體像石頭一樣冰冷僵硬,一動不動,五龍將手伸向他的鼻孔下面,已經沒有鼻息了。死人——五龍驚叫了一聲,拔腿就跑,五龍沒想到那是個死人。”逃避死亡的人對死亡充滿了恐懼,五龍遭受了精神的第一次創傷,然而這一創傷是刻骨銘心的、是致命的。現實的死亡氣息在夢里繼續。“五龍夢見了楓楊樹鄉村,茫茫的大水淹沒了五百里稻田和村莊,水流從各方面涌來,摧毀每一所灰泥房舍和樹木。金黃的結穗的稻子鋪滿了水面,隨波逐流,還有死豬死狗混雜在木料枯枝中散發著隱隱的腥臭。”在五龍眼里“瓦匠街的人像毒蛇一樣分泌著致命的毒液。沒有人在乎一條生命。”麻袋里被米撐死了的孩子;被米悶死的小碗;夢里經常出現的楓楊樹村肅殺的景象及鄉親們逃難的情景。這一切虛與實的結合一次又一次地刺激著五龍,最終使他精神畸形、心理變態,變成了一個慘無人性、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以“死”來求生,在生與死的強烈對立中,在夢想與現實的強烈錯位中,五龍蛻變成了殘忍、丑陋、惡毒、陰險的集中體。
三
在《急就的講稿》中蘇童也談到:“作家與讀者一起尋找著一個未知的精神世界,那個世界哲理與邏輯并重,懺悔與警醒并重,那個世界融合了陽光與月光。”《米》通過對各種丑陋的透視,最終追尋的是一個充滿陽光與月光的精神世界。作者審丑的效果反映即是為了審美,喚起讀者對美的關注與欣賞。《米》的主人公五龍雖然集中了各種人性的丑惡,但始終有一種精神的理念在支持著他,那就是帶著足夠多的米衣錦還鄉。殘雪在談到自己的小說時曾說:“我的小說中的角色的激情來自不厭的理想,來自幽深處所的靈魂之光,也來自生命體的強大的本能的律動——無論他們的肉體是多么的卑微不堪,看上去多么丑陋、陰暗和絕望,只要有了那一束光,一切被照亮,如同魔術似的,丑變成了美。”④五龍與殘雪小說中的角色一樣,五龍的“理想”、“靈魂之光”、“本能的律動”的“那一束光”就是生命的根基——米,就是帶著米回歸楓楊樹故鄉。而蘇童通過《米》所追尋的那個未知的精神世界也就是米與楓楊樹故鄉的結合,是物質的富足與鄉村文化純樸、善良的結合。
由于對災難、饑荒、死亡的切身感受,五龍一生都異常地珍惜米,一生都在追尋著米的足跡。剛來到城市,他就跟隨著一隊運米的板車來到大鴻記米店,并且千方百計地成為了米店的一個伙計。接著他又采取各種手段霸占了米店,成為了米店的主人。他對米的迷戀與珍惜是不可思議的。例如:他與女人交媾喜歡在米倉里,并且完事喜歡將米塞進女人的子宮。而追逐米的高潮就是花許多的錢買了一火車皮的米,準備帶回楓楊樹故鄉。對于米的珍惜也就是對生命的珍惜,這是五龍丑陋的人性中少有的理性之光。這一束光照亮了五龍整個的形象。
楓楊樹故鄉是五龍的另一個精神追求。雖然災后楓楊樹鄉村留給五龍的印象是肅殺、荒涼、凄慘,但他從來沒有忘記楓楊樹故鄉,故鄉一直是他的夢。來到城市的第一晚,楓楊樹鄉村就在他的夢里出現了,繼而這種夢與幻想不斷出現,直至他踏上歸鄉路死在半途。看到織云胸脯上黑紅的印痕,他聯想到家鄉女人與男人在草垛里野合。在拔牙的單調而漫長的過程中,他恍惚又回到了楓楊樹故鄉,看到了鄉親們凄慘地逃避水災的場景。當五龍的精神和活力在疾病的折磨下逐漸喪失時,他又看到了自己當年逃離楓楊樹鄉村的歷程。當五龍病入膏肓時,他“感慨地想到,如果沒有那場毀滅性的洪水,楓楊樹鄉村相比城市里是一片安全的凈土。”最后他帶著一火車皮的米,歸鄉尋夢。楓楊樹鄉村作為五龍的精神支撐,最后保存了五龍人性中的一點良知,使他還不至于墮落進獸的世界。這也是蘇童注進五龍人性中的另外一個亮點,使五龍這個人物形象具備了自身獨特的審美價值。米與楓楊樹鄉村的結合,也成就了蘇童的一個理想世界,一個既豐衣足食又兼備真善美的至高至純的世界。
在對人性弱點與城市文明丑惡的審視中,蘇童建構了一個自己的理想中的世界,這個世界是城市的物質與鄉村精神的結合,是物質富足與真善美的呈現。蘇童在審丑過程中揭露了美的極致,在“審丑”的文學長廊中,他標榜了自己獨特的價值存在。
注釋:
①欒 棟.丑學的體性[J].華中師范大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3,(3).
②董小玉.論當今文學創作中審美與審丑的創作失衡[J].貴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1).
③鄭建華.人性的解構與救贖——余華、池莉小說中的審美現象探微[J].長春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4).
④殘雪.殘雪文集·第四卷[M].湖南文藝出版社,1989.
(鄧小霞,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