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命的大愛”與人性之光

摘 要：在《喊山》中，葛水平精心塑造了韓沖和啞巴紅霞的感人形象，他們身上樸素卻善良的品德構成了這封閉山村里溫暖的人性之光。在韓沖性格的發展中，在對紅霞悲慘命運的展示中，葛水平一如繼往地表達了她對底層社會、對女性命運的關注和思考。

關鍵詞：韓沖 紅霞 “活命的大愛” 人性之光

2007年10月，在第四屆魯迅文學獎評選中，山西作家葛水平的中篇小說《喊山》①榜上有名，這也是對這位自2004年才開始小說創作以來倍受關注的青年女作家的最好褒揚。《喊山》是迄今為止最能代表葛水平創作風格的一篇小說，底層女性的命運，封閉山村的人性之光，刻意而又隨性的敘述，都能給讀者帶來心靈的愉悅與震撼。

一、負罪感·責任·愛

“這部作品是2005年發表在《人民文學》第11期上的稿子，喊山也可叫喊話，是典型的太行山區，荒溝禿嶺，寥落的幾戶人家日常對話的交流方式?！雹诟鹚降淖园赘嬖V我們，《喊山》所營造的世界：太行山區，山脈綿延，荒溝禿嶺，人煙稀少，這是一個與外界的喧囂與繁華幾乎隔絕的世界，封閉、落后，這里的人們世世代代生活在這山溝里。他們的生命無聲無息，他們的悲歡外界無人知曉，但他們的人生同樣充滿喜怒哀樂，他們的生命如同綿延不絕的太行山脈一樣厚重質樸。

《喊山》所書寫的正是生活在這封閉世界里的小人物的命運。韓沖是一個質樸的農村青年，他勤勞善良，守著一間粉房，喂著幾頭豬，閑來炸一下獾，既是對莊稼的守護，又能改善生活。但“三十歲了還沒說上媳婦”讓韓沖的生命頗有些不完整，但山里人自有辦法可以自我安慰——他與興發老婆琴花的偷情雖說是彼此之間利益的交換，但自有一股生命的原始況味。然而在韓沖和他所在的封閉世界里走進了一個外來者——臘宏和他的全家，這一個有著“瓦刀臉”、“豆豆眼”的干黃、精瘦男人的到來完全改變了韓沖原本一眼可以看到底的命運，使得他的人生有了一個大的轉彎，當然也有了無限的可能。

韓沖炸獾炸死了臘宏，不只是毀壞了他原本喜悅的心情，更是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雖然在這個封閉的世界里情理大于法律，炸死人可以私了，但韓沖的命運卻就此改變。首先是他和琴花的良好關系因此而破裂，琴花對錢財的看重讓韓沖心寒，琴花的大鬧粉房更是撕碎了二人之間僅存的一點溫情。其次，他背負了金錢和良心上的雙重債務：兩萬元錢和一輩子的負罪感。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這負罪感讓他體會到了愛和責任。韓沖承擔起對啞巴和她的孩子的照顧，他給她們送粉皮，教她攤餅子，教她養蠶，幫她收莊稼……如果說這一切還只緣于負罪感和那一紙合同的話，當他給沒有正式名字的“大”取名字并向啞巴表示要送她讀書時，他的心里已有了愛，一種最普通也是最深沉的父性之光讓韓沖這個三十歲的單身青年完成了向父親角色的轉變——雖然這轉變在韓沖來說并非自覺。這種父愛讓他來到后山溝為“大”摘野毛桃，而這也讓他忽然領悟到臘宏的死也正是緣于父愛，這一發現讓韓沖的心靈受到巨大的沖擊，他開始自覺地意識到愛與責任：“韓沖抽了有半包煙，最后想出了一個結果：拼我一生的努力來養你母女仨！就有些興奮；就想現在見到啞巴就和她說，他不僅要賠償她兩萬，甚至十萬，二十萬，他要她活得比任何女人都快活?！?/p>

由負罪感和履行合同到愛和責任的自覺，韓沖的人性籍由炸獾炸死人這一偶然事件而完成了一次蛻變。雖然故事的結局無法使韓沖的愛和責任繼續，但他在警察局里對父親說的話卻透露了對這份愛的責任的堅定：“回去安頓啞巴，就說我要她說話！”這一開放的結局也留給未來無限可能，同時使整篇小說中所彌漫的溫暖和善意達到極致。

二、無言的吶喊

葛水平多次表達過對底層民間社會的偏愛：“因為我曾經生活在社會底層，我周圍的人和事，一些遠年的經歷，腦殼想爛了也是他們的影子，我周圍的人和事激勵了我的創作熱情，我不去寫他們，我不知道寫什么才能帶給我良心安慰。我在回憶的痛苦里有愉快相伴，不是我的文字有悲憫的情懷，是因為底層人物給了我小說養分?！雹谝虼?，對底層人物的悲憫尤其是對女性命運的悲憫情懷就成了葛水平小說的一個重要特色，《喊山》的藝術魅力也正緣于她所精心營造的啞巴這一光彩的女性形象。

實際上，啞巴紅霞才是作品真正的主人公。同祥林嫂、春寶娘等現代文學史上著名的女性形象一樣，這又是一個被侮辱被損害的女性，雖然她生活在當下。

與韓沖的人生被改變一樣，紅霞的不幸也是從一個偶然開始的。少年時的她因想吃一塊剛出籠的糕團子而被拐賣，成了長自己二十歲、盜墓殺人犯臘宏的妻子，不僅肉體上飽受摧殘，而且被剝奪了說話的權力。直到她跟隨臘宏逃亡到岸山坪，臘宏意外死亡，紅霞那被禁錮多年的人性才開始復蘇，在韓沖的善良的召喚下，她一點點找回了做人的尊嚴，找回了生活的希望和信心。

顯然，啞巴的遭際隱喻了中國女性幾千年來被壓迫的命運，她的失語就象征了女性在歷史發展中的無聲無息。在臘宏的威脅、毒打之下，紅霞逐漸喪失了言說的能力，這也就意味著在強大的男性權威面前，女性不僅無力反抗，甚至連為自己辯解的權力也被剝奪了，只有這樣，女性才可以被男性話語任意丑化、妖魔化：“啞巴，你們不要逗她，她有羊羔子瘋病，瘋起來咬人?！迸D宏這樣介紹紅霞。這時的紅霞，已完全喪失了作為一個獨立自由的人的所有特征。

同最初的不幸一樣，紅霞的被拯救也是由于一個偶然——臘宏誤入炸獾的套子死亡，這一偶然事件將紅霞拉出不幸的漩渦，使她找回自我，找回本應屬于人的尊嚴。體現在作品中，就是啞巴恢復了說話的能力。紅霞的第一次出聲是在臘宏的墳頭：“啞巴哭夠了對著墳堆喊，一開始是細腔兒，像唱戲的練聲，從喉管里擠出一聲‘啊’，慢慢就放開了，嗩吶的沖大調，把墳堆都能撕爛，撕得四下里走動的小生靈像無頭的蒼蠅一樣亂往草叢里鉆。……”這奇特的哭喊顯然是對死去的臘宏的怨恨和對自己不幸的悲悼?！翱迚灐敝笫恰昂吧健保@也是整篇小說最具震撼力的書寫：

對面的銅鑼還在敲，啞巴舉起了臉盆，舉起了火柱，張開了嘴，她敲響了：

當！

新臉盆上的瓷裂了，啞巴的嘴張著卻沒有喊出來。當！裂了的碎瓷被火柱敲得濺起來，濺到了啞巴的臉上，啞巴嘴里發出了一個字—— ?。〗又且贿B串的當當當——啊啊啊——從山圪梁上送出去。啞巴在喊叫中竭力記憶著她的失語，沒有一個人清楚她的傷感是抵達心臟的。她的喊叫撕裂了濃黑的夜空，月亮失措地走著、顛著，跌落到云團里，她的喊叫爬上太行大峽谷的山脊把山下的植被毛骨悚然起來。直到臉盆被敲出了一個洞，臉盆才喑啞下來，一切才悄然無聲。

這是一個被壓迫者心靈深處的呼號，是一個終于解放了的囚徒的勝利宣言，更是一個覺醒了的女性對自由和尊嚴的呼喊！

當故事臨近尾聲，韓沖被警察帶走時，紅霞終于撕心裂肺地喊出兩個字：“不要！”到這里，這個當了多年啞巴的女人才真正恢復了說話的能力。如果說前面的喊山是對自己過去的不幸的總結的話，這兩個字無疑蘊含了她對未來所有的希望，對愛和幸福的所有追求。

“寫女人，不僅因為我是女人，更因為社會中勞苦功高的女人注定不能與男人平起平坐，女人的美麗是女人的悲哀與絕望，無論她們是如何從男權社會中走向現實和流于平庸的，她們中一部分是如何向社會抗爭的，她們最后總是淹沒在歷史中，留下慘淡的影子。時間不言不語無聲無息地流逝了，而她們的曾經的抗爭必將給暗淡的歲月留下一雙黑色的眼睛”③。葛水平這樣表達自己對女性命運的關注。顯然，在啞巴紅霞身上，融入了葛水平對中國女性命運的思考和關注，灌注了一種博大的愛，一種緣自性別認同的悲憫情懷。

三、溫暖的人性之光

葛水平的小說雖然經常有著悲劇的外衣，但卻讓人感到溫暖，這是由于在悲劇里有善的存在，在這些質樸的小人物身上閃耀著人性的光輝。

葛水平說：“當一個生命不再繼續，他曾經對活命美好的無盡的渴望會進入到我的小說里，凡是和土地交織流淌的生命，我認為：活者——悲憫——是他（她）們活命的大愛?！雹谡蔷売谶@樣一種博大的悲憫情懷，葛水平賦予自己筆下的生命以質樸的人性之光。

在《喊山》里，韓沖是善良的。當臘宏來到岸山坪，看中韓沖的石板屋時，他二話不說就把房子讓給他們；當聽到臘宏打老婆時，他本能的反應就是勸阻；尤其是在臘宏死后，他對紅霞母子三人的照顧更是發自內心的。在這個人物身上，善良和仁義是其最顯著的特征。至于這出悲劇，則是他無心制造的。

飽受臘宏摧殘的啞巴紅霞是善良的。在她剛被賣給臘宏時只有十幾歲，但在見到只有幾個月大小的“大”時就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在這個被禁錮了的屋子里她百般呵護著大，大是她最溫暖的落腳地，大喚醒了她的母性?！痹陬嵟媪麟x的生活中她將“大”當作自己的女兒養大。跟臘宏對她的折磨相比，這顯然是在以德報怨，是一種人性的大善。琴花大鬧粉房，圍觀者只是看熱鬧，只有她將新做的粉漿餅子遞到琴花面前，說“吃”，這是她失語之后講的第一句話，而這第一句話表達的就是溫暖的善意。

最能體現岸山坪人善意的莫過于對臘宏之死的處理：“山里人出了這樣的事，都是私下找中間人解決，不報案。他們知道報案太麻纏，把人抓進去，就是斃了腦瓜，就是兩家有了仇恨，最終頂個屁？山里的人最講個實際，人都死了，還是以賠為重。村里出了任何事，過去是找長輩們出面，說和說和，找個都能接受的方案，從此息事寧人。現在有了事，是干部們出面，即使是出了命案，也是如法炮制?！边@種做法透露了鄉民們的愚昧，但葛水平卻更看重其中所蘊藏的本原、質樸的善意，那種“活命的大愛”。法律是公正的，但又是無情的，法律要求正義，要為死者伸冤，而鄉民講求情理，希望保障生者的利益，在情與理之間，鄉村風俗顯然與法律有著不同的價值取向。

這個太行大峽谷圍著的封閉世界處處充滿了善意，就連臘宏也不例外（琴花無論如何算不上惡人，充其量只是個愛占小便宜的自私女人）。這個外來者打死前妻，虐待紅霞，盜墓，犯人命案……樁樁件件都在彰顯他的大惡。在作者的意識里，這個“惡人”在善的世界里無法生存。他的死亡看似偶然，實則順理成章。但在臘宏死后，韓沖才發現：臘宏之所以會誤入炸獾的套子，是為了給“大”摘野毛桃。由此可見，就是在這樣一個邪惡的人身上，葛水平依然給予了足夠的悲憫，讓他在生命的最后時刻迸發出人性的光輝。

臨近結尾，當韓沖的爹從山下回來，作者特意安排了一個無名村人在韓沖家忙碌的身影，這一“黑黝黝”的身影正是鄉民大愛、至善的縮影。

無處不在的善意，無處不在的溫暖，無處不在的人性之光——這也許正是《喊山》感人心魄的力量之根本吧！

注釋：

①葛水平：《喊山》，《人民文學》，2005年第11期，文中引文沒有特別注明的皆出自此處。

②葛水平：《葛水平：一嗓子<喊山>喊來魯迅文學獎》，《三晉都市報》，2007-10-29。

③葛水平：《最后的溫暖》，《中篇小說選刊》，2004年第5期，186頁。

（田 焱，棗莊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