掙扎在人性倫理與奴隸制的煉獄中

摘 要：本文認為從倫理批評角度審視《寵兒》中塞絲的殺嬰行為，可以獲得更寬廣的闡釋空間和多重的意義，從而深化對這一悲劇的理解。塞絲殺子的行為雖然是出于母愛，但嚴重違背了人類最基本的倫理道德，違背了自然法則與社會倫理規(guī)范，是人性倫理倒退的表現(xiàn)。塞絲殺子不僅剝奪了女兒的生存權、而且也使女兒喪失了反抗、逃跑、斗爭的機會，其行為的合理性、必要性是值得商榷的。從悲劇發(fā)生的社會背景、黑白種族文化關系分析，塞絲的殺子悲劇是奴隸社會滅絕人性的悲劇，是黑白種族文化沖突的倫理悲劇，也是白人人性喪失與文明倒退的文化倫理悲劇。

關鍵詞：殺子 塞絲 倫理批評 文化倫理悲劇

中外文學史上，殺子悲劇故事是常見的母題之一，①美國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在《寵兒》中，根據真實的黑人故事也寫了一個殺子悲劇：塞絲為了避免女兒寵兒重蹈被污辱、被奴役的命運而親手殺死了她。小說開篇的敘事時間是1873年，此時，塞絲、丹芙母女居住的藍石街124號仍然在鬧鬼。接著，作者通過塞絲、丹芙、保羅·D、斯坦普等人物的回憶對發(fā)生在十八年前塞絲殺子悲劇進行了交叉敘述。18年前，即1855年，身懷第四個孩子的塞絲為躲避“甜蜜之家”莊園主“學校教師”的凌辱和殘酷剝削，向婆婆薩格斯居住的藍石街124號逃亡，在路上產下一女嬰（丹芙），不久，被追來的奴隸主“學校教師”帶人包圍，塞絲將兩歲的女兒寵兒的喉嚨割斷，她認為這樣就可以把女兒“帶到了安全的地方”[1](p195)。現(xiàn)在，18年過去了，寵兒又復活歸來了……關于塞絲殺子的悲劇，評論界已經有少論述，有的從母愛的角度分析，有的從批判奴隸制的角度解讀，有人從存在主義角度闡述，也有人從意識形態(tài)角度研究，等等。本文認為從倫理批評角度審視塞絲的殺嬰行為，可以獲得更寬廣的闡釋空間和多重的意義，從而深化對這一悲劇的理解。

一

從悲劇主人公的母女血緣關系看，塞絲殺死女兒寵兒背離了人類最基本的倫理道德，違背了自然法則與社會倫理規(guī)范，是人性倫理的敗退墮落，理當受到良心、道德的譴責和法律的懲罰。對塞絲的這一行為，作者通過小說中的人物和情節(jié)作了批判性的藝術表現(xiàn)：生活在藍石街124號周圍人們對塞絲違背倫理的行為表示了不滿，當地當時的新聞報紙還把此事當作一件特別的社會問題做了采訪報道，前來追捕的奴隸主對塞絲的行為也望而卻步，這些社會成員的特殊反應，報紙對這類事件的特殊興趣，正是因為殺嬰行為超出常規(guī)、有違人倫。塞絲的鐘情人保羅·D在外地看到報紙上塞絲的照片，聽到斯坦普的講述，根本不相信塞絲會做出殺子的事，反復進行否認：“可這不是她的嘴……哪里一定出了岔子，因為那不是她的嘴。”[1](p187-188)人們這一系列的反應說明，就是在當時奴隸制環(huán)境下，殺子行為都是難以令人接受的。保羅·D后來找到塞絲后，直接對塞絲的行為進行指責：“你做錯了，塞絲……你有兩只腳，塞絲，不是四只。”[1](p197)他同樣認為塞絲的行為是有違人倫的，因為人不是四足的動物。作為當事者塞絲在做出殺嬰選擇時，當然也充滿更深的矛盾與痛苦，她曾經是一個滿懷人間之愛的女性，更是一個孕育生命的母性，本來有著對愛情幸福與自由生活的熱情，也有著博大的母愛：年輕時的塞絲和黑人青年黑爾相戀，他們在玉米地里、破屋的草墊子上，自然而盡情地相愛，塞絲也和自由人一樣希望自己有一個像樣的婚禮，然而那時的她不明白黑人奴隸是不可能有什么像樣的婚禮的，她偷偷為自己做了件裙衣，內心渴望著如玉米花絲那樣“松散、美妙、自由”[1](p33)。她與黑爾生下了四個孩子——巴格勒、霍華德、寵兒、丹芙，這是作為一名母親的偉大成就，她對四個孩子都寵愛有加，千方百計把他們從奴隸莊園送走，藏身在婆婆薩格斯那里，過自由的生活，而自己去忍受奴隸主殘暴的鞭打，這是她正常母愛的表現(xiàn)。當孩子們的藏身之所被奴隸主發(fā)現(xiàn)，可能被抓住重新做奴隸，重復自己的悲慘命運時，她決定殺死孩子，送他們到上帝那里尋求保護和安全。塞絲的這一選擇雖然也是出于一種母愛，但嚴重違背了人性倫理，轉變成一種畸形的母愛，她注定要為此付出昂貴的代價，從此她內心深處的有著擺脫不去的內疚感、自責感、犯罪感，世人的冷待，女兒還魂后的折磨，使她經受著人倫道德的巨大壓力，畢竟她是在所謂的文明社會中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女兒，必然陷入強烈的罪惡感中，體現(xiàn)為母愛與罪惡感相交織的狀態(tài)：“母愛產生于一種強烈的感情，它不受那種愛恨交織的矛盾心理和憤怒所左右。許多母親養(yǎng)成了一種母性意識——一種她們愿意為了孩子們付出所有心血的意識。”[5](p125)為此，她要日夜生活在不可忘懷的思念中，擔負著倫理與道德的懲罰，寵兒的還魂再生，也可以看作她精神世界的一種愿望與自我懲罰。塞絲的行為，從保護女兒精神和肉體不受傷害與污辱這方面看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她這種母愛是以犧牲人性倫理代價的，是以拋棄女兒生存與自由的機會為代價的。塞絲殺子不僅剝奪了女兒的生存權、而且也使女兒喪失了反抗、逃跑、斗爭的機會，因此，殺子行為的合理性、必要性是值得商榷的。現(xiàn)實黑人爭取自由的斗爭歷史表明，面對奴役壓迫，死亡并不是唯一的選擇，更不是理想的選擇，如果死亡是唯一的選擇，那么黑人種族就真正沒有了前途，也不會有黑人的今天。從更普遍的人性倫理角度思考，塞絲殺嬰的意義已不單純是對奴隸制的批判，而是涉及到人性的善惡、行為選擇的神秘性等更普遍性的主旨，正如有論者指出：“塞絲行為的意義比它呈現(xiàn)在表面上的更深刻。”[7](p106)對此，莫里森自己指明《寵兒》這部小說有關“奴隸制是很顯然的”，但她“不會被它支配”，《寵兒》也是關于“人們內心生活的”，其意義已遠遠超出了反映母愛這一問題。有人還把塞絲的行為與古希臘悲劇中的美狄婭相聯(lián)系，認為《寵兒》目的之一是依據社會環(huán)境解釋人的行為，就“一系列的暴力行為探索人類行為動機的神秘性”[6](p38)。馬瑟·貝利斯則認為塞絲的行為是“一個女奴編織了一個善良與邪惡的戈爾迪之結②，她犧牲了自己，也犧牲了自己的孩子”[2](p35)，把塞絲的行為提升到了人性善惡的高度上來思考，加深了對作品復雜性的理解。

二

從塞絲殺嬰的社會背景、黑白種族文化關系分析，塞絲的殺子悲劇是美國奴隸社會滅絕人性的悲劇，是黑白文化、種族沖突的倫理悲劇，也是白人人性喪失與文明倒退的文化倫理悲劇。從這個意義上講塞絲的行為表現(xiàn)為捍衛(wèi)人的自由、尊嚴和親情的悲壯精神；同時，也具有控訴蓄奴制罪惡、批判白人文化霸權的社會功用，從而引發(fā)讀者反思黑白種族歷史關系、探索黑白文化關系現(xiàn)狀和未來命運。作為黑奴的塞絲，目睹了、也經受了白人對黑人的奴役、殺戮、殘害和玷污的種種事實，這些恰恰是奴隸制、種族主義違背人類正常的自然人性與文化倫理的直接惡果。塞絲在逃亡的過程中，遭到了奴隸主的殘酷毆打，后背上留下了由無數鞭痕組成的“櫻桃樹”，也多次受到白人的玷污，因此，她下決心永遠不允許同樣的命運再發(fā)生在孩子身上：“她最寶貴的東西，是她的孩子。白人盡可以玷污她，卻別想玷污她最寶貴的東西，她的美麗而神奇的、最寶貴的東西——她最干凈的部分。”[1](p299)這一認識是黑白文化關系的生動反映，在奴隸制下，白人不僅從肉體上占有處置黑人，而且隨意扼殺處置黑人種族的精神文化，給美國黑人民族及文化帶來了極大的傷害，也引起了黑人的強烈不滿與反抗。

從人類普遍的人性本質上看，白人黑人天生平等，都是大自然之子，塞絲和白人女性也沒有什么區(qū)別，她的奴隸命運和悲慘遭遇是社會制度人為的結果；塞絲所屬的黑人種族與文化也不是天生低等，它同樣是自然造化和人類文化多樣性發(fā)生發(fā)展的結果，與白人種族和文化相比，可能有進步與落后的差別，卻沒有本質上的優(yōu)劣差別。而現(xiàn)實的社會制度在黑人一出生就將之列入了動物種屬，這恰恰是違背人類文化正常倫理的種族主義思想作怪。塞絲小時候聽到“學校老師”給白人孩子上課，得知黑人早就被白人白紙黑字地列入了動物的種屬，她和黑爾都是白人主人的私有財產，是可以奴役、可以玷污、可以買賣的牛馬，而且是一種可以自行繁殖的勞動力，占有了他們就是占有了生產新奴隸的資本，塞絲的主人“學校老師”認為她做得一手好墨水，做得一手好湯，衣服熨得也合意，還有十多年的繁殖時間，完全把她當作了一臺勞動與生育的機器。在這樣的處境下，她向往的婚禮儀式、結婚禮物，新衣服，戴上別人送她的耳環(huán)，這些要求都不可能實現(xiàn)，她只能任人擺布：“可是什么也不會有。他們說我們可以做夫妻，就完事了。僅此而已。”[1](p70)這樣，她幻想中的儀式、跳舞、頭戴的石竹花、衣裙、婚宴都是一場空，她只能拿著尿桶到黑爾（另一個黑人男性奴隸）的小屋，過著為主人們生產新奴隸的生活。這里，黑白文化價值觀的不同與沖突是非常明晰的，在當時的白人看來，黑人的奴隸地位是天經地義、具有合法性的，他們只能列入動物屬性之中，黑人無權下定義，定義權屬于白人：“定義屬于下定義的人——而不是被定義的人。”[1](p227)這種思想是對黑人正常人性與尊嚴的人為踐踏和污蔑，是白人文化霸權的典型表現(xiàn)，是對正常、自然的文化倫理關系的人為破壞與顛倒。

作為黑人母親，塞絲對自己子孫世代淪為奴隸的命運具有本能與理智上的反抗意識，她與黑爾生下了四個孩子——巴格勒、霍華德、寵兒、丹芙，這對于她來說是作為一名母親的偉大成就，同時卻也是一種巨大的災難所系，因為她生的越多，就越增加了這個世界上的奴隸數量，也越增加了對自己身心的奴役強度；而對于奴隸主來說，她生的越多則是越大的財富。在這樣的處境中，對黑人們來說最重要的是自由，人身的自由，當然也是他們最難以實現(xiàn)的；而要實現(xiàn)它，唯一的方式就是反抗和逃跑。但殘忍的白人世界，用的是皮鞭和死亡來對付奴隸的自由要求，他們被帶上鐵鏈，嘴上安上馬嚼子，被裝在木籠里，塞絲一次次反抗和逃跑換來的是后背被抽打成一棵傷痕的“櫻桃樹”，莫里森借小說中的人物之口道出了塞絲的災難：“你背上有一整棵樹。正在開花呢。我納悶上帝是怎么想的。我也挨過鞭子，可從來沒有過這種樣子。……”[1](p93)作者用這一段滴著血的文字，把無邊的苦難以詩化式的語言寫出，讓人不寒而栗。殘酷的白人奴隸主階級對黑人的奴役達到了“藝術”的高度，這是對白人文化霸權和奴隸制有力的諷刺與批判。

然而，殘酷并沒有完全扼殺掉黑人對自由的追求與向往，他們還是不斷地“挪、走、跑、藏、偷。然后不停地前進。”[1](p192)塞絲懷著第四個孩子丹芙的時候，毅然向藍石街124號出逃，九死一生，在路上生下了丹芙，成功把女兒送到了婆婆貝比·薩格斯的家，這不僅表現(xiàn)了她作為母親拯救孩子的天性，也表現(xiàn)出她作為奴隸的反抗精神，更表現(xiàn)出一個女性的力量：“我成功了。我把大家都弄出來。而且沒靠黑爾。到那時為止，那是唯一一件我自己干成的事。鐵了心的。然后事情很順利，跟設想的一樣。我們到了這里。我的每一個寶貝兒，還有我自己。我生了他們還把他們弄了出來，那可不是撞大運。是我干的。我有幫手，當然了，好多呢，可還是我干的，是我說的，走吧，我說的，快點。是我得多加小心。是我用了自己的頭腦。”[1](p193)這是成功的歡樂、自由的喜悅，也是一個黑人女性奴隸獲得自由的感言，表達了一代黑人內在的心靈呼喊。

三

莫里森在《寵兒》一書的扉頁上寫道：獻給六千萬，甚至更多。接著又引用了《圣經·新約全書·羅馬書》第九之二十五上帝的話說：“那本來不是我的子民，我要稱為我的子民；那本來不是我的寵兒的，我要稱她為寵兒。”塞絲的命運與呼聲，代表了六千多萬黑人的心聲。在這里，莫里森向讀者暗示出一個嚴肅的問題：六千多萬黑人既然也是上帝的選民，當然也應當和白人一樣具有相同的地位和權力，如果有天堂黑人也應當享受天堂之幸福，如果有地獄白人也當受到同樣的懲罰，但是黑人在美國三百年的生存史，卻是三百年的苦難史、地獄史，上帝的恩寵似乎沒有照耀在黑人身上，這是為什么呢？作者借悲劇的直接受害者“寵兒”的命運做出了回答：

寵兒被母親殺死，送回到上帝那里，似乎是最安全的，但是寵兒死后，冤魂不走，她不到二歲的小鬼在藍石街124號不斷活動，進行強烈抗議：“124號惡意充斥。充斥著一個嬰兒的怨毒。房子里的女人清楚，孩子們也清楚。多年以來，每個人都以各自的方式忍受著這惡意。”[1](p1)小說開篇，作者就寫出了死后的寵兒無邊的仇恨與似海冤情，這是一個黑人小女孩的仇恨，是對母親殺親行為的抗議，她的鬼魂出現(xiàn)與復活后，同母親爭奪親人之愛，與妹妹丹芙建立了真摯的姐妹情，甚至與母親爭奪性愛，占據保羅·D的肉體與精神記憶，這是對失常家庭倫理的反叛與對抗，是對母親的報復：“到了塞絲沒有什么給她的時候，寵兒的欲望就會變出新花樣。她要塞絲幾小時地陪她目的地那層棕色的樹葉從溪底向她們招手，就是在那個地方，小姑娘時代的丹芙曾在寂靜中同她一道游戲。”[1](p287)可見，莫里森借寵兒的形象同樣質疑了塞絲殺子行為的合理性與必要性：“那孩子兩歲被殺，她不理解她為什么不能活著，她相當清楚媽媽愛她，但卻不明白母親為什么不讓她活，就是死了她也想要媽媽，想要生命，想要媽媽的愛，想要一切。”[4](p135)就在寵兒的鬼魂和塞絲、丹芙在家里一天挨過一天的時候，“甜蜜之家”剩下的最后一個男性奴隸保羅·D來到了124號，他歸來和塞絲重敘舊情，寵兒的鬼魂對此做出了強烈的反應，在家里引發(fā)了一場不亞于地震的混亂，保羅·D揮舞起桌子，狂喊著把她趕跑了。在寵兒看來，母親塞絲是她的，無論在人間還是陰間，現(xiàn)在來了一個男人占據了她的愛、她的空間，當然要進行反抗，這是母女情感的天然倫理表現(xiàn)。對塞絲和丹芙來說，盡管寵兒的存在有點可怕，但一旦真的走了，她們又感到了失落，特別是丹芙，她聽媽媽和外婆講過無數次她死去的姐姐寵兒的事，姐姐死時她還喝著帶著姐姐鮮血的奶，這一切讓她對寵兒充滿著復雜的情感，一直把寵兒的鬼魂當作自己的伙伴，如今它走了，保羅來了，自己陷入了孤獨之中，對保羅產生了排斥的心理，這也是天然倫理親情的表達。這些細節(jié)也反映了奴隸制使得黑人在現(xiàn)實人間得不到應有的天倫之情之樂，只能通過鬼魂世界加以彌補，這種無可奈何的選擇同樣是對白人吃人文化的有力控訴。

寵兒的鬼魂消失后，家中似乎過上了平靜的日子，但是有一天，寵兒回到了現(xiàn)實中，以一個19歲姑娘的形象來到了現(xiàn)實中，她穿越了地獄的火煉，返回了人間， 她自稱名叫寵兒，與塞絲殺死的女兒同齡、同名；她也知道塞絲曾經丟失的耳環(huán)，會哼唱塞絲當年教給自己的兒歌，而且，她的下巴下有一塊與塞絲死去女兒相同的疤痕，來到塞絲身邊如家人一樣大吃大喝。塞絲被她甜蜜的名字深深打動，關于閃閃發(fā)光的墓石的記憶，使她倍感親切，她認定這位姑娘就是她殺死的女兒，丹芙也認定這位姑娘就是她死去的姐姐。同時這個寵兒也認為，塞絲就是自己的母親。寵兒回到了母親和姐姐身邊，感到生活的輕輕快樂，如果她真的活在人間，如果沒有殘暴的奴隸主的迫害，那么她的生活真象是在天堂里了：“樓上，寵兒在跳舞。輕輕的兩步，兩步，再跳一步，滑步，滑步，高視闊步。丹芙坐在床上，笑著提供音樂。她從來沒有見過寵兒這樣快活。寵兒的嘴平時總是噘著，只是吃起來糖或者丹芙告訴她件什么事時才高興地咧開。在聆聽媽媽講述過去的日子時，丹芙也曾經感受到寵兒通身發(fā)出的心滿意足的溫暖氣息。但從未見過她快活，僅僅十分鐘之前，寵兒還四仰八叉地倒在地板上，眼球突出，掐住自己的喉嚨扭來扭去。現(xiàn)在，在丹芙床上躺了沒幾秒鐘，她已經起來跳舞了。”莫里森按照常規(guī)，描寫了寵兒應當有的生活，應當享受的人間親情與歡樂，表達了寵兒對人間親情與天倫之樂的留戀與珍視。同樣，小說第二部分結尾，母三人女展開的一段話表達了母女深情、姐妹深情：“寵兒/你是我的姐姐/你是我的女兒/你是我的臉/你是我……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1](p258-259)這是對親情的呼喚，也是對人性美的呼喚，反映出作者的情感與價值取向。

但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寵兒的主觀愿望，喪失正常人性倫理的奴隸制把這一切剝奪了，她真實的生活是在是獄里，她經常回想起自己在地獄里的生活，她告訴丹芙她在陰間的名字就叫寵兒，地獄里漆黑、滾熱，她的樣子很小，只能蜷縮成一團。比起成人的母親、強大的外部世界、殘忍的社會制度，寵兒是弱小的，她雖然對自己2歲就被逼慘死的命運不能接受，可是一個2歲的怨魂又能怎樣呢？她只能化作鬼魂在家里搬動家具，大發(fā)魔法，讓全家人不得安寧，讓周圍的鄰居害怕124號，讓塞絲的兩個兒子離家出走，讓母親塞絲害怕、自責，建議婆婆薩格斯搬家，但是薩格斯看得很清楚，在這樣一個國度里，黑人生活在哪里都會受到奴役、面臨死亡：“在這個國家里，沒有哪座房子不是從地板到房梁都塞滿了黑人死鬼的悲傷。” [1](p7)小說第二部分，通過寵兒的獨白，莫里森對販運黑人奴隸的罪惡歷史進行了暗示和描述，寵兒的話語中時刻都在描述著黑人穿越大西洋的經歷與災難——超載的奴隸船上又黑又熱，被販運的來自非洲的男人、女人和兒童擠在狹小的空間，一個緊挨著另一個，身體只能蜷縮著，既不能躺，也不能動，擁擠不堪，他們睡覺的地方也就是他們排泄的地方，而且由于沒有充足的食物和水，許多黑人嚴重饑渴，吃自己的排泄物用以充饑，同時體內嚴重脫水，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只好喝奴隸販子的尿解渴，從而導致了大批黑人在穿越大西洋的途中死亡；寵兒看到成堆的尸體從船上被推入大西洋。對于那些被強迫裝上奴隸船的黑人女性來說，最令她們難以忍受的是奴隸船上那些“沒有人皮的家伙”③對她們的蹂躪和獸行。寵兒在獨白中、在向塞絲的抱怨中數次講到她在船上遭受強暴的痛苦經歷。從這些描寫可以看出，寵兒也是受盡磨難的黑人代表，代表了獻詞中說的那六千萬，寵兒的仇恨不只是她個人的，也是六千萬被奴役黑人的共同仇恨，她有對母親的不滿與報復，而更深的是對殘忍的奴隸制度的批判、對喪失人性倫理的白人文化霸權的抗議。

注釋：

①文學史上的殺子故事很多，如阿加門農為祭祀神靈殺掉女兒，美狄婭因報復伊阿宋而殺死孩子，《趙氏孤兒》中程嬰為救太子而犧牲親子，《德伯家的苔絲》中有苔絲殺嬰的故事，《聊齋志異》中有細侯殺子的情節(jié)，波斯史詩《列王記》中則寫了多個殺子故事，等等，從普遍人性的角度看這些殺子行為都是違背人類倫理道德的，但是從故事發(fā)生的時代、環(huán)境情勢看它們反映了不同時代、不同人們的信仰、責任、情感、道德觀、文化倫理觀。

②典出希臘神話，Gordius系希臘神話中的弗利基亞國王，據說他打下的結（Gordian knot）無人解開，后來神示，只有能入主亞洲的人才能打開，此結后來由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揮利劍斬開，建立了橫跨歐亞非的帝國。

③“沒有皮的家伙”指白人，相對黑人來說，白人皮膚白，如同沒皮，這是兩歲的寵兒對黑人的稱呼，表達對白人壓迫的不滿與諷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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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Sara Ruddick. Talking About Mother[M]. Tianjing: Nankai University press， 1994.

[6]Wilfred.D. Samuels and Clenora Hudson-weems. Toni Morrison[M]. Twayne Publishers. Boston: A Divison of G.k.Hall Co.1990.

（張甫全 劉夫然，山東省臨沂第七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