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道德之上的《洛麗塔》

摘 要：《洛麗塔》歷來以“非道德”小說著稱文壇，其卓爾不凡的藝術表現手法往往使讀者放棄對道德主題的探尋，集中于對其作純文學性的解讀。然而納博科夫沒有全然排斥道德，《洛麗塔》是一部走在道德之上的經典之作。將道德深埋的納博科夫所追求的是一種超道德之美和文本開放型結構的審美快感。

關鍵詞：《洛麗塔》 道德 美

《洛麗塔》是美籍俄裔作家弗拉迪米爾·納博科夫的代表作。出版以來，一直以其蝶翼般的炫美吸引讀者眼球。然而，《洛麗塔》畢竟作為禁書在文學史上存在過，它對社會道德神經的觸動無法讓人忽視。對《洛麗塔》道德主題的解讀，能引領我們揭開作品表面的浮華，看到背后的深邃。

《洛麗塔》講述了一個中年男子對13歲少女畸形的迷戀故事：男主人公亨伯特對少女洛麗塔充滿了淫欲，和她母親結婚并試圖殺死她。在洛麗塔的母親意外車禍身亡之后，亨伯特便以繼父兼情人的身份控制著洛麗塔，最后因槍殺洛麗塔的另一個誘拐者而鋃鐺入獄死于囚中。納博科夫一再聲稱自己對說教小說“既不想讀，也不去寫”①，但畢竟整個故事有悖人倫，小說的不道德性，以及這種不道德性給人們帶來的沖擊，是無法回避也回避不了的。

學術界大都認同納博科夫具有“非道德”傾向，因為他在文學講稿中反復強調文學應脫離現實，著意于“童話性”，這使人們誤認為納博科夫“對道德問題本身興趣缺乏”②。但實際上納博科夫并沒有真正放棄“道德”。他自己說：“美加憐憫——這是我們可以得到的最接近藝術本身的定義。”③他曾在解讀狄更斯《荒涼山莊》時發現人類道德水平的提高；曾闡釋過現代人比荷馬史詩年代時更“感受過憐憫的神圣悸動”③。只是納博科夫對藝術的“道德”問題持有獨特觀點。他說，“我從不否認藝術的道德力量……我所要否定并準備磬竹書之的是那種處心積慮的道德化傾向。”④可見，納博科夫反對的是將藝術從屬于道德，將藝術作為刻意進行道德宣傳和表現手段的做法。

但無可否認，納博科夫確實高度重視文本的藝術性，這仿佛又與上述的道德觀相矛盾。其實不然。納博科夫預先將道德問題變得絕對化：亨伯特行為的不道德是不爭事實，再去糾纏其道德含義是多此一舉。既然如此，他想帶給讀者的又是什么呢？

首先，他追尋一種超越道德之上的人間至美。《洛麗塔》完美實現了福樓拜百年前的藝術夢想：“寫一本至美至真的虛幻的書，它幾乎沒有主題，或主題隱匿不見。”⑤在這里，“‘至真至美’而主題‘隱匿不見’”便是對《洛麗塔》超道德之美最好的評價。當我們靜下心來翻閱作品時，每個毛孔都能呼吸到納博科夫悉心創造的美。

亨伯特初見洛麗塔的景象是作品中最唯美的畫面，洛麗塔當時正“在太陽沐浴的一塊草墊上，半裸著，跪著”⑥，“同樣蜂蜜樣的肩膀，同樣像綢子一樣柔嫩的脊背，同樣的一頭栗色頭發，一條圓點花紋的頭巾系在她的胸間，她的胸躲開了我貪婪的成年人的雙眼，卻躲不開我年輕回憶的注視。”⑥盡管不乏情欲暗示，但對情欲與道德的關注已退居幕后，全力展現的是青春期女孩蜜糖般的嬌美。“頭發是赤褐色的”⑥，“唇紅得像舔過的紅色蜜餞”⑥，“細小的腳踝骨”⑥，“桃紅色蔻丹”⑥和通體“玫瑰顏色”⑥——納博科夫將“洛麗塔”裝扮成集天使與妖婦于一身的尤物。洛麗塔正由于這種甜膩而妖艷的美，在世界文學長廊中經久不衰。

此外，《洛麗塔》故事跌宕起伏，即使丑陋的情節里也不乏美的影子。當亨伯特第一次如愿以償地占有洛麗塔時，欲望的骯臟充斥其間，亂倫的罪惡膨脹到極限。然而卻被作者描寫為“一曲最為愉悅的和歌，褐色和粉色，通暢和阻塞”⑥。小說結尾也寫道：“這就是我的故事……里面有點點的精髓，有血，有美麗的綠蒼蠅。”⑥作者用纖細而又敏感的手指撩撥著讀者的神經末梢，去感受那份既蒼涼又溫暖的美麗哀愁。

《洛麗塔》朦朧、夢幻的美好似納博科夫的摯愛——蝴蝶。《洛麗塔》藝術的唯美如同蝶翼，道德的困惑好似觸角。蝶翼的美是心靈上的粒子，將道德的觸角深埋，同時閃爍出奪目的光芒。道德元素在作品中不是不存在，只是在道德和美的天平上，納博科夫更傾向于后者，他追求藝術至美的樂趣盛過對道德倫理探尋的激情。

其次，“道德”是納博科夫給讀者帶來“審美快感”的手段。他通過制造種種閱讀障礙，讓讀者放棄對倫理價值的追問，迷失在道德探尋的宮殿。而在這充滿迷霧的幕后，看著讀者走進他陷阱中的納博科夫，臉上露出狡黠的微笑。

納博科夫制造陷阱的首要方式是敘述策略。亨伯特是小說第一敘述者，整部作品是他的內心獨白。“《洛麗塔》的過人之處在于納博科夫高明的手法使我們背叛了自己的意志，站在了亨伯特一邊。”②這是由于亨伯特一方面用自己假意懺悔來博取人們的同情，另一方面，他竭力刪減對自己不利的事實，剝奪洛麗塔申訴和控告的話語權。他將洛麗塔詮釋為天生妖女，諳熟怎樣用魅力來誘惑男子。對于他對洛麗塔的第一次強暴，他解釋為“是她誘惑了我”③。而且在汽車旅館里，洛麗塔有這樣的習慣：強迫亨伯特朝收音機里扔個兩角五分銀幣。初讀的讀者會誤認為洛麗塔是不良少女，物欲熏心，但通讀下文就會知道這其實是洛麗塔攢錢準備逃走的方法。細節的前后迂回轉移了讀者的視線：亨伯特在有意將洛麗塔描述得如此不堪，以便給自己的罪惡披上一層無辜的面紗。但真正為亨伯特開罪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作者納博科夫——亨伯特越用自己如簧的巧舌蒙蔽讀者的視線，隨著閱讀深入讀者就會越憎惡亨伯特的罪惡，同情為了逃離而不得不一次次奉獻自己肉體的洛麗塔。這樣，納博科夫站在幕后，將作者和主人公的敘述視角剝離，用暗示的手法對亨伯特進行了微妙的道德譴責。

除了敘述策略獨特之外，納博科夫還設置了不同的虛擬讀者來操縱和控制真實讀者的閱讀，從而使小說的道德主題變得虛幻難解。第一位出場的虛幻讀者是小說“引子”部分的“小約翰·雷博士”。約翰·雷的引言可以看作是對《洛麗塔》的閱讀報告。他將亨伯特的罪惡歸結為“戀童癖”的精神疾病，將作品主題歸結為如何更好地撫育下一代。這些牽強附會的解讀必然會給讀者以誤導，讓讀者將自己的視線遠離道德和倫理內涵，放棄對道德主題的追問。可以說，一開始讀者便已陷入納博科夫預置的迷網中。

第二個虛擬讀者就是納博科夫自己。他在故事結束后寫了《談一本名叫＜洛麗塔＞的書》的文章作為后記，而對其分析就能讓我們更加清楚地認識到納博科夫迷宮式的創作構思。一開始，納博科夫否定文學老師竭力分析作者創作意圖的做法，進而聲稱寫作《洛麗塔》并沒有什么動機。接下來納博科夫寫道：“小說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它帶給我審美的福祉，一種不知怎么與存在的另一種狀態聯系起來的感覺，藝術（好奇心、柔情、善意和迷狂）是那種狀態的準則。”①這段話一直被視為“非道德”宣言，但其中對藝術的界定卻包含著“柔情”和“善意”，這兩項又具有積極的道德價值。在這里，作者抓住了讀者重視作者言論的心理，以讀者的身份擾亂了真實讀者對小說的理解，而許多讀者也在他的“誤導”之下不再去過多思索有關作品主題的東西，轉而投向只關注藝術而對文本做純文學性的解讀。

可見，納博科夫使用這些技巧將讀者帶入一個迷幻的世界，這實際上是在制造文本和讀者間的藝術張力。從接受美學的角度看，納博科夫制造了多樣謎團，讓讀者時而掉進陷阱不得要領，時而恍然大悟如夢初醒，最終根據自己的理解形成不同的文本范例。而當讀者發現自己像被施了魔法般放棄對作品道德評判的時候，才不禁對納博科夫高超的寫作手法表示由衷折服。同時納博科夫所追尋的凌駕道德之上的藝術“審美快感”也悄然地順理成章地實現了。

曾被封為禁書的《洛麗塔》其實是一部走在道德之上的經典之作。“道德”這一經典主題在納博科夫筆下，不是被丟棄，而是轉化成了一種超道德的藝術美，具有一種高于道德之上的藝術價值。當讀者意識到這點時，不僅會對作品深埋的道德性進行重新審視，更會為這位藝術大師成功地扮演了“魔術師”的角色而拍案叫絕。

注釋：

①[美]弗拉迪米爾·納博科夫：談談一本名叫《洛麗塔》的書[Z]．弗拉迪米爾·納博科夫．洛麗塔［M］．于曉丹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320-326．

②廖世奇：重讀《羅麗塔》有感［A］．載弗拉迪米爾·納博科夫．于曉丹譯．洛麗塔[M]．于曉丹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1-7．

③[美]弗拉迪米爾·納博科夫：文學講稿[M]．北京：三聯書店，1991：337，129．

④Brian Boyd：Vladimir Nabokov：the American Years[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Press，1991，56．

⑤趙一凡：后現代文學思潮緣起——后現代史話之一[A]．金良年主編．文景[C]．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1-5．

⑥[美]弗拉迪米爾·納博科夫：洛麗塔[M]．于曉丹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34，34，40，40，37，47，56，314，318．

（孫文娟，淄博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人文科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