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奧地利詩人里爾克的名篇《豹——在巴黎動物園》,是一首象征主義詩作,主要展示了詩人對于人類生存困境的深層思索。本文從新批評、闡釋學、存在主義等三個角度來重新解讀。我們認為,“豹”這一意象指向向往自由和靈魂追求的物、人乃至整個人類的無限掙扎以及與現實的奮力搏擊,以及終究“化為烏有”的永恒的精神苦痛與神性寂寞。
關鍵詞:里爾克 《豹》 象征 神性困境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鐵欄
纏得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只有千條的鐵欄桿,
千條的鐵欄后便沒有宇宙。
強韌的腳步邁著柔軟的步容,
步容在這極小的圈中旋轉,
仿佛力之舞圍繞著一個中心,
在中心一個偉大的意志昏眩。
只有時眼簾無聲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圖像侵入,
通過四肢緊張的靜寂——
在心中化為烏有。
《豹——在巴黎動物園》是奧地利詩人里爾克的象征主義名篇,馮致譯本堪為經典。傳統視野著眼于闡釋《豹》所反映的人類生存困境。通過對困入鐵欄之中的“豹”的生存狀況的直接描述,展示對人類生存困境的深層思索。本文擬從新批評、闡釋學、存在主義等三個角度來重新解讀。即“豹”是具有象征性和哲理性的本體性意象,其象征意義指向有著向往自由和靈魂追求的物、人乃至整個人類的無限的掙扎以及與現實的奮力搏擊,而終究“化為烏有”的永恒精神苦痛與神性寂寞。
一、從新批評視角看《豹》“物我同一”的生存困境
新批評認為,文學作品是一個完整的多層次的藝術客體,是一個獨立自足的世界,文學作品本身就是文學活動的本源。艾略特的著名論文《傳統與個人才能》(1917)認為主觀的感受只是素材,要想進入作品,必先經過一道非人格化的,將個人情緒轉變為普遍性、藝術性情緒的過程,將經驗轉化為藝術的過程。他指出,在藝術形式中唯一表現情緒的途徑是尋找“客觀對應物”,即“一套事物,一種形勢,一串事件,它們是你想表現的那種特殊情緒的公式”;“只要這類東西一出現……那種情緒也就引發了”。
從《豹》的詩思展開的角度看,詩作詩意的捕捉是一個由外而內再到外的三重思維結構。里爾克力圖表現的是客觀觀察之外的主觀經驗,這份經驗融入了詩人內心劇烈的束縛感和壓抑感,也映射了整個世界伴隨在“昏眩”和“緊張”之后的一片虛無乃至整個人類曾經經歷并將繼續經歷的一種永恒虛無。這正是詩人超越了客觀對象,又超越了主觀情感后,對全人類心靈命運的總結。這也正是里爾克所說的,“詩并不像一般所說的是情感(情感人們早就很夠了),——詩是經驗”——是藝術觀的實踐結晶。
因而詩人“像一個雕塑家或畫家坐在模特兒面前,專心致志地而不去捉摸什么靈感地進行著創作——據說名篇《豹》就是這樣在巴黎植物園寫成的。”詩中用強勁的筆法,素描了一個困于鐵柵欄之中的“豹”的“力之舞”,其絕望奮爭直至奮爭的絕望。于是一切力圖改變、力圖掙脫的“偉大意志”,只能“昏眩”于這永無止境的、什么也不能收留、死命般無盡纏繞的窒息中。這一個柵欄中“步容”的“豹”是詩人深層精神內涵的“客觀對應物”。詩人不是從對象上直覺到某種脆弱的審美靈感而簡單地直抒胸臆,而是抑止住某種駭人心肺的靈魂震顫,用一種近乎冷酷的沉靜把一切“能指”孕于“所指”之中,并進行類似寫生一樣不動聲色的客觀描摹。
當然,象征本身即包含多重輻射性意義。因而“豹”在象征層面已脫去生物體本身所蘊含的表層生命困境,從而可以從其象征的一切困境中的“本體”意義出發來解讀其內蘊。同時在這對于“鐵柵欄”囚禁中的“豹”的近乎極至完美雕塑般、繪畫般的描摹里,滲透著多重關于人、人類、社會、乃至宗教等意識形態或社會文化內質。
蘭塞姆在《新批評》(1941)中認為,詩歌語言具有“骨架”(指主題思想或詩篇的邏輯)和“肌理”(指從文字到標點的藝術處理)相沖突的特點。然而,里爾克的高明之處在于詩行中并沒有透出一絲意識形態或社會文化的概念和邏輯,也不止于“對全人類心靈命運的總結”,而是把一切化為純凈的畫筆外化為“圖像”,給人以視覺形象的警醒,讓人們油然而生一種類似宗教皈依的哲思與頓悟。
二、從闡釋學看《豹》對生命體生存意義的思索與追問
人生而困惑,終其一生無時不在顯性或是隱性地窮盡自身求索生存的意義,也力求透解彼岸何在。然而,人類終無答案。人們得到的只是一種存在狀態的五彩繽紛的展示,就像豹一樣“邁著柔軟的步容”,“步容”于相對于大宇宙而極小的所在星球,努力完美自身生命的“力之舞”。這也正是里爾克“最本源、最重要的體驗是在喧囂的塵世間的孤獨感”之所在。
這一層是“物象”之內蘊或是接受者本能的一種較深層面上的體驗與品悟,即由豹而自然聯想到人自身乃至一切生命體的存在與掙扎的苦痛。這一掙扎抗爭的無助苦痛在詩中得以隱性地呈現。或許這就是里爾克在玩味物象的過程中,打算用自己的心靈來解答人生的終極問題的途徑。
詩人綠原在《里爾克》(1988)中說:“粗略說來,里爾克的創作發軔于印象主義。經由‘詠物詩’,到達象征主義。他很早就登上文壇,其數量可觀的初期作品是‘有待成為大理石的瓷料’,反映了當時世紀末情緒、夢幻、感傷、死亡和困厄構成了這些作品的要素?!?/p>
在里爾克看來,“物”的本質是人類存在的象征,是自我和對象的同一化,是感情的客觀化,是永遠無窮的工作熱情和創作能量的冷凝和結晶。
他將人“擬”物,從中體現出最終的人性來,不,何至是“擬”,簡直是“是”,是“物我同一”,他從這“我”中跳出來,進行與“我”無關的“注視”,各種物宛如織在一張地毯上,乍看起來,它們各各分開,但如果細察它們的根基,就會發現它們乃是一體的。里爾克認為,他和物結下了不解之緣,藝術家的任務就是把外部現實變成藝術“物”,使其從本身的偶然性、模糊性和時間流變性中解脫出來,明確無誤,超越時間,只佇留在空間之中,持續不斷直至永遠。
三、從存在主義視角看《豹》的神性困境
存在主義這個哲學的非理性主義思潮天生就像是為里爾克量身打造的?!侗返南笳魇址ㄊ且粋€哲理式的主觀經驗表達方式,無論驗證什么,作品至少應證了一句著名的格言:“存在先于本質”。
詩中字里行間所流露出的對存在與痛苦的追問,同時也寄寓著詩人自身神性的困惑與寂寞:即“豹”也是詩人的宗教式理想的化身與象征。那么,“豹”在“鐵柵欄”里的一切行為,自然也是詩人心懷大愛即類似宗教的悲憫與現實中那無數生存的掙扎之間,所產生的不可調和的終極苦悶抑或困惑。詩人有著“豹”一樣蓬勃的“偉大”的令人暈眩的理想,然而這理想卻被“鐵柵欄”無情地一點一滴地摧毀掉了,直至“眼簾無聲地撩起”,“在心中化為烏有”。
某種意義上,詩人內蘊于詩中的神性困惑實指詩人對于神性的,宗教的自由世界理想的無情反詰。這反詰不僅對于他人、社會意識、還有人們膜拜的宗教本身,當然更有詩人自己信仰的終極反省與形而上的精神拷問。因此《豹》中所蘊含的巨大的直指心魂的懾人力量依然像古羅馬教堂的錐形建筑一樣直刺人類心魂,同時也直指詩人神性追問的終極。這一追問在詩行中以虛無的巨大困惑作結,昭示著人類生存困境的普遍意義上的困惑,也是詩人無法超越的神性困境的自然呈現——詩人有著劇痛的神性的寂寞。這也印證了他在前期所著的長篇小說《布里格隨筆》中所提出的這樣一個命題:“我是虛無?!?/p>
莎洛美曾在1925年12月12日致里爾克的信中(北島:2004)指出,“上帝本身一直是里爾克詩歌的對象,并且影響他對自己內心最隱秘的存在的態度,上帝是終極的也是匿名的,超越了所有自我意識的界限。當一般人所接受的信仰系統不再為‘宗教藝術’提供或規定可見的意象時,我們可以這樣來理解,里爾克偉大的詩歌和他個人的悲劇都可以歸因于如下事實:他要把自己拋向造物主,而造物主已不再具有客觀性。”
那么,是否要“舍棄日常生活與節日,甚至形成一種不能再控制的、不能再忽視的、不能再調整其責任與后果的實踐的混亂與威脅。連時代也要求倒退到原始的寧靜中去,它覺得生存的深淵可能比它的頂峰更好,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奇跡啊?!睕]有,里爾克沒有放棄,即便是他痛苦地慣看著放棄,他依然在寂寞中踟躇。他用“眼簾無聲的撩起”,于無助的靜穆中等待著虛無后的萬籟俱寂。
細細品味詩作本身,這一拷問雖以虛無為終結,卻在終極之中并不給人以頹廢,反之還召喚著更大力量的新一輪回的崇高的生成與滋長。類似索夫克勒斯筆下的西西福斯的永無休止的推石——在神禔的愚弄面前終沒有被擊垮的反諷的大勝利。然而在這里無論勝利還是失敗,無論虛無還是存在。都在一種更高意義上的宗教消解中化為“無”的平靜與新的覺醒。在大靜寂的剎那呼喚大的新生,無論自己還是他人、社會,不管整個人類以及神性的信仰,都在“通過四肢緊張的靜寂”中脫胎換骨、大徹大悟。
因此,或許困境是里爾克《豹》中既昭示出來又在困境本身得以解脫的最好注解?!坝谑怯幸环鶊D像浸入——幸而為詩人所觀之‘圖像’!于是我們自然會在“在心中化為烏有”后緊緊追問“是偉大的意志化為烏有”了呢?還是“圖像”化為烏有了?進一層想:是否正在期待抑或呼喚新的“圖像”?
沒有答案。
而這一永無答案的矛盾的悖論性正是詩歌以及一切文藝最為至高的審美境界的生成之所在。所以說這一切既是他的困惑所在,同時也是他的希冀所在,困惑于宗教狹小的領域中的漸趨虛無,希冀于一種嶄新的神性的大宗教的化解虛無,找到人類、社會、宗教等等的出路和方向。
四、結語
沒有悖論也就無所謂意義。因為如若真的解決了,神性的悲憫也就隨之而去。一切人文與歷史的現實追問都顯得那么蒼白和無力。所以“虛無”存在的同時自然引來與之同在的“實在”的生成與滋長。那才是郁郁蔥蔥的生命乃至人類歷史前進的所在與方向??芍^真正在詩歌中生成了一種“大無致大有”,“靜而致動”的強烈精神沖擊帶來的巨大心理震撼。
詩之結尾類似于我國古典詩歌承轉之運筆,嘎然而蒼勁有力,并無突兀之跡。而實際上在這里詩人重又昭示出新一輪永恒的矛盾——“新的抗爭求索與烏有”。此境在信仰透視的圖像之外實現了我國傳統詩歌的最高境界:“境外之境,味外之旨”。
目前人們聽到的對里爾克的最高評價,也許是來自于以巨著《沒有個性的人》聞名世界的作家羅伯特·穆西爾的贊語(北島:2004):“勒內·瑪里亞·里爾克極不適宜這個時代。這位偉大的抒情詩人沒做別的,他只是使德語詩歌破天荒第一次臻于完美罷了。他不是這個時代的巔峰,他是層巒疊嶂中的一座,在這群山上,精神的命運超越了各個時代遠去……他屬于德語文學的世紀經緯,而不是屬于時光的世紀經緯?!?/p>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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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王恩衷.艾略特詩學文集[C].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9.
[5]趙毅衡.“新批評”文集[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
[6][德]霍爾特胡森.里爾克[M].魏育青譯.北京:三聯書店,1988.
(張文萍,上海市東輝職業技術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