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里的求索

摘 要：《暗夜行路》是日本白樺派志賀直哉集一生大成之作，該文擬從生態女性批評的視角，揭示志賀直哉反思男性與女性關系的思想內涵，發掘其中蘊涵的人與自然融合是人類走出暗夜的出路的理念。

關鍵詞：《暗夜行路》 生態女性批評 男性與女性 人與自然 和諧

志賀直哉是日本白樺派的代表作家之一，《暗夜行路》是其集一生大成之作。小說描寫主人公時任謙作在經歷自己并非父親親生，而是祖父和母親所生，以及妻子與他的表兄發生了性關系這兩件事之后，為了排解母親和妻子的過錯給他帶來——他認為不該由自己負責——的極度苦悶，決定到大山中隱居一段時間，在回歸和融入大自然后，他終于感悟和尋覓到通向永恒之路。

一、時任謙作：身份的隱語

筆者認為，生態批評所指向的不應僅僅是人類中心主義的思想行為模式，還應該指向人類社會生活內部。如果說自然是一個大的生態系統的話，那么，處于自然之中的人類社會，則是一個子生態系統。由于人類對自然生態的強大干預能力，對人類社會內部上/下的等級制度的一種社會生態批評，就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和意義。

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后殖民主義批評和女性主義批評均可納入社會生態批評。后殖民主義批評指向的是歐洲中心主義和殖民主義，女性主義批評指向的則是男性中心主義，社會生態批評不但包含前兩者，還包括對人類內部的一種根源性的人與人之間的上/下等級制度的批判。社會生態批評與指向人類中心主義的人/自然的生態批評，一起構成較為完整的生態批評。

生態批評，就其本質而言，批判的是一種中心化的認知標準和中心/邊緣的二元對立的思想行為模式。

作為志賀直哉集一生大成之作，《暗夜行路》可以說是一部志賀本人精神生活的發展變化史。自我至上的志賀與父親關系的不和，一直困擾著志賀的思想和生活，這也是志賀文學創作的重要資源，而父子對立則是志賀前期文學作品的主題。直到大正六年（1917年）8月，素將“自我至上”奉為圣經的志賀終于與父親消除了十數年的爭執，達成了和解，小說《和解》的發表，呈現了志賀進入和解后的平靜而舒適的心境。自此，志賀開始“靜靜梳理迄今自己人生的煩絲憂縷，回顧自己在茫茫精神和命運的暗夜中孤獨行路向往黎明的每一段心旅歷程，思索自己如何克服自命不凡的極端自我，如何純化自我。”①（420）其思考求索的結晶，是標志著日本近代文壇高峰之一的長篇小說《暗夜行路》的問世。

在《暗夜行路》中，謙作也經歷了類似的心路歷程。在謙作身上有著兩種身份：一是祖父與母親的私生子；二是背負著妻子不義的丈夫。這兩種身份是謙作苦惱煩悶的源泉。由于謙作私生子的身份，他受到祖父、父親和母親的嫌惡。因為謙作是祖父和母親亂倫大罪的結果，所以祖父和奶奶本打算讓母親秘密墮胎，只是由于外祖父的反對才作罷。因此，可以說沒有人希望看到謙作的出生。

謙作在描述他與父親的關系時，這樣寫道：“父親雖然從未明顯地虐待我，但對我一貫冷淡。不過，對于這樣的態度，我已經太習慣了。這就是我所體會到的全部父子關系。”②（P3）謙作在6歲時，母親去世，父親便把謙作送去與祖父一起生活。父親對謙作的冷漠和殘酷集中體現在謙作與父親摔跤這件事上：在摔跤的過程中，父親對謙作的憎惡赤裸裸地表現了出來，而謙作在經過這件事后，也對父親充滿了憎惡的情緒。

母親雖然愛著謙作，但在內心深處也對謙作有著芥蒂，如在謙作反復懇求點心時，從母親對謙作既愛又恨的行為和態度中可以看出，謙作的出生也并非母親自愿，甚至與祖父的家長制統治不無關系。正如劉立善先生所言：間接地反映了在封建的家長制文化背景下上流社會放縱原欲，道德偏頹，以及明治大正時代的婦女身處弱勢的社會地位。

從理論上講，罪不及子女，然而，由于其私生子的身份，謙作的第一次求婚（向愛子的求婚）宣告失敗，這使得謙作在一段時間內沉迷于性欲。當他后來準備與阿榮結婚時，又由于父親認為阿榮只是一個女傭人和阿榮是祖父的小妾的身份只能作罷。而謙作的第三次婚事，則由于阿要誘奸了妻子直子，使得謙作遭受了雙重的精神折磨，促使了他的伯耆大山之行，這次旅行最終讓謙作明白了“不管是母親還是直子，與其說是不貞，毋寧說是過失，使她們遭受了多么大的災殃！拿自己來說吧，迄今為止的生活一直在吃這個苦果。”②（P461）

如果說母親和直子的行為是僅僅一種過失的話，那么錯在哪兒呢？“在現實社會里，墜入亂倫之中的男女，男性幾乎都可免遭非難，而‘亂倫’的標簽只愛貼女性的額頭上。”①（P442）——巖上順一先生一語道破天機。無論是亂倫行為的肇事者——謙作的祖父，還是誘奸直子的惡人——阿要，在他們實施了罪惡丑陋的行為之后，便都隱匿和消失了，逃避了應有的懲罰。祖父和阿要在小說中看似處于不在場的地位，實則其代表的父權統治無處不在：父親對謙作的冷酷無情、一夫多妻制的歷史存在、父親對謙作第二次婚事的干預等等這一切，構成了謙作無法逃脫的暗夜——父親反對謙作婚事的原因是阿榮是個女傭人，不符合門當戶對；阿榮由于曾為祖父妾的身份，害怕犯與丈夫兒子結婚的二重過失，拒絕了謙作的求婚等等——男性或父親掌握著話語權，處于審判者和支配者的地位。女性則處于附屬的地位，是男性罪惡的替罪羊，女性與男性處于一種極端的不平等之中。

謙作私生子身份的背后，暗含的也是家長制文化背景下的父權統治。謙作即使作為一個男性，也由于母親的“罪過”，命運多桀：父親的血統論思想，令他對不是自己親生的謙作充滿陰暗的態度，對愛子的求婚，也因其私生子的身份而失敗等等。因此，謙作可以說是一個受害者，正是這種父親對兒子的統治、上層與下層的等級之分、男性對女性的統治的倫理思想，使得謙作處于茫茫暗夜中的孤寂境地。然而，即使是受害者謙作，在妻子直子的“不義之舉”發生在自己身上時，也無法原諒直子的過失。謙作在知道了事情原委后，雖然在理智上寬恕了直子，但在感情上并未原諒她。終于，當直子想強行上車，好容易一只腳踏上了車梯時，“正要站住的一瞬間，謙作歇斯底里地用一只手猛力推了直子的胸口一下。直子仰面朝天地摔到在站臺上，由于慣性的作用她翻滾一周，又仰窩在那里。”②（P412）謙作憎惡的本能終于在這時展現了出來。一方面，謙作要反對社會對女性的非難，另一方面，他卻又同時在實施著對女性的非難。而后者正是謙作所要面對和超越的。

二、重歸自然，一燈引路

當社會把某種枷鎖強加于謙作時，因為罪不在自己，所以謙作可以通過確定自己的價值、尊嚴和力量這一自我肯定的力量來反抗。然而當他成為枷鎖的一環，受制于道德倫理之網，自然而然失去了反抗的根基和力量，因此，只有跳出這張網本身，尋求新的力量來源，才能解除情感和思想上的危機。謙作感悟人與自然關系的過程正是與其認知的轉變過程統一起來的。

當謙作冥冥中感覺到了自己的悲劇性命運時，他在日記里寫道：“我感覺背上壓著一塊沉重的東西。一張討厭的黑東西罩在頭上。我頭上并不直接就是蒼穹。重重疊疊、令人窒息的東西充滿其間。”②（P80）謙作的心情“猶如日暮之前點燃的門燈”，但不管怎樣，他覺得“必須更加努力學習……不想在某些地方放棄希望來求得平安”，而“要為人類留下永恒的事業” ②（P80）。謙作深信“人類的命運不一定是地球命運的殉葬品”②（P81），“在地球的條件還未給人類帶來壞處之前，到那時候為止，人類要盡可能的發展，以此來抗衡天賦的命運，來拯救人類”②（P82）。謙作認為人類注定是要滅亡的，但是他肯定科學發展的力量，以此來反抗天賦的命運，從這種命運中解脫出來。對于謙作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他必須堅信自己，依靠自我肯定的力量，來反抗自己是私生子的命運。在知道自己私生子身份的前夕，他更把自己幻想成一頭與人類對抗的巨象、一個孤獨的勇士，作為人類的對立面而存在。然而，謙作這種自我肯定的自我中心意識雖然一時緩解了精神的苦惱，但當他得知妻子被阿要誘奸，這種類似的循環的命運再次降臨到他身上時，自我肯定的精神已失去了作用，無法帶他離開精神的困境。

直到伯耆大山之行，才有了轉機。在去伯耆大山的列車上，謙作看著綠油油的稻田，“他重新認識到竟有這樣的世界。他想，人類雖有地窖中咬架的貓一樣的生活，但畢竟也有這樣的生活”②（P429）。與城市中枷鎖般的復雜人際關系相比，鄉村田園生活是恬靜和安謐的，而這令謙作初次感受到走出地窖的快樂。

當他來到蓮靜院生活幾日后，他的心境就全然不同了：

“……他坐在鄧上廊子的石階時，常有大蜻蜓在前面十八、十九米遠的地方飛來飛去。……他拿世間的小人——例如水谷那樣人的動作與此相比，覺得小蜻蜓的動作比他們不知道要高尚多少倍。

……

他回顧自己在人與人之間的無聊交往中浪費掉的過去，更感到在他前面展現出更為廣闊的世界。

他仰望著在青天高處悠然自得地飛翔著的鷹，感到人類發明的飛機多么難看。三四年前，由于對工作的迷戀，他曾贊頌過人類征服海上、海中、空中的意志，但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又產生餓截然相反的心情。人類象鳥一樣翱翔，如魚在水中游行，這果真是自然的意志嗎？人類這種無止境的欲望，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將要終于把人類引向不幸吧。他想，自詡自己的智慧的人類不會總有一天要因而遭到殘酷懲罰嗎？

他認為，自己曾經贊美人類的無止境的欲望的心情正是一種無意識的意志，……他認為，當時自己耳聞目睹的全部無非是這種無意識的人類意志的體現而已。所有的男人都不過是為此而焦急而已。”②（P440-441）

曾幾何時，謙作盛贊科學進步的偉大力量，為飛機在日本第一次升空和科學家的偉大發現而感動得熱淚盈眶，堅信人類可以避免滅亡的命運。然而，伯耆大山之行卻讓他發生了深刻的變化：他放棄人類的優越感，人類在大自然中不再是高高在上，不處于居高臨下的地位。人只是自然的一份子，并不處于自然界的中心地位，也不凌駕于自然界萬物之上，某些人甚至還不如小蟲。

人類沒有看到自己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總是妄圖征服和統治自然。科技發明的強大力量更是給人類征服和統治自然帶來無窮的信心，但科學技術毫無限制的發展和濫用，也很可能給自然和人類帶來毀滅性的災難。人類征服和統治大自然的意志和對物質的無窮欲望的膨脹正是我們的不幸，人類為了滿足自己無止境的欲望所導致的對物質永無止境的需求和自然有限的供給的矛盾，最終會把人類引向滅亡的悲劇境地。征服和統治自然的最終代價必將是埋葬自己。

謙作終于領悟到人類企圖征服和統治自然，就意味著站到了自然的對立面，就意味著脫離了大自然，就意味著喪失了與自然的和諧關系。他明白了人類與自然的疏遠和緊張，以至敵對，完全是由人類自己造成的。因此，只有主動改善與自然的關系，平等地對待自然萬物，才有可能重返自然，返璞歸真，與之融合，達到和諧。

在經歷了漫長暗夜，艱難的行路之后，謙作找到了光明和出路：這就是回歸自然，與自然融合，達到人與自然的和諧。對自然的占有決不是愛自然，只有回歸自然，只有投入自然的懷抱，才能得到自然的愛。在謙作的心中，他領悟到了橙色的曙光、土當歸、敗醬草花、地榆、小鳥等等詩韻之美。在回歸和感悟自然的過程中，謙作的身心得到了凈化，不斷地純化自我，與自然的融合最終給予了謙作新生的智慧和力量。

自此，謙作的思想和生命進入一個全新的境界。當謙作真正融入自然之后，他覺得靈魂就永遠存在于天地之間，即使他的肉體已經消失，他都將與大地、花草樹木等等其他自然中的一切朝夕相伴。

三、結語

在《暗夜行路》中，對男性與女性關系的探討和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探討水乳交融地融合在了一起，二者相輔相成，前者促使了對后者的思考，后者又啟發了前者問題的解決。男性與女性的關系和人類與自然的關系，表面上看來這兩個主題大異其趣，實則精神實質相同，二者指向的都是征服與被征服、統治與被統治、中心化與邊緣化的二元對立思維模式和中心主義的認知標準。在《暗夜行路》中，這兩條主線一起推動故事的發展和問題的解決，并在最后向我們揭示了通往和諧的道路——互相尊重，平等對待。

注釋：

①劉立善，《日本文學的倫理意識》，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3年。

②本文譯文均選自志賀直哉，《暗夜行路》，孫日明、梁近光、梁守堅譯，南寧：漓江出版社，1985年。

參考文獻：

[1]劉立善．《暗夜行路》中關于人與自然的哲學思考[J]．貴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4）．

[2]王 諾．歐美生態文學[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3]王 諾．生態批評：發展與淵源[J]．文藝研究，2002，（3）．

[4]韋清琦．生態批評：完成對邏各斯中心主義的最后合圍[J]．外國文學研究，2003，（4）．

[5]葉渭渠 唐月梅．20世紀日本文學史[M]．青島出版社，1998．

[6]葉渭渠．日本文學思潮史[M]．經濟日報出版社，1997．

（趙敏玉，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