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理想幻滅的悲劇

摘 要：對于莎士比亞筆下的奧瑟羅，歷來評論家對其褒貶不一。奧瑟羅為什么會前后判若兩人，釀成悲劇的原因是什么，這是問題的核心。究其本質，筆者以為這是人生理想幻滅的悲劇。奧瑟羅對真善美的人生美好理想的執(zhí)著、信任和追求遭到了摧毀性的打擊，理想之高造成了幻滅之深，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關鍵詞：人生理想 幻滅 悲劇

一

《奧瑟羅》是戲劇大師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之一，就劇情結構來講，它是莎士比亞最完美的一個悲劇，這也是莎士比亞一部最現實主義的作品。

主人公奧瑟羅是個摩爾人，是威尼斯城邦的將軍，和威尼斯本地有勢力人家的女子苔絲狄蒙娜互相愛慕，進而結婚，遭到苔絲狄蒙娜的父親勃拉班修的反對。二人沖破封建家長束縛，勇敢地走到一起。但幸福卻是短暫的，旗官伊阿古利用妄自追求苔絲狄蒙娜不遂的無聊少年羅德利科作為工具進行陰謀破壞，在奧瑟羅面前誣陷苔絲狄蒙娜是不純潔的，與副將凱西奧有奸情。奧瑟羅自己，由于伊阿古的挑撥，對苔絲狄蒙娜從極端信任到徹底懷疑，從熱愛到痛恨，以至橫加殺害。最后才得知美麗的苔絲狄蒙娜是純潔的，自己上了伊阿古的當，奧瑟羅遂自殺身亡。

那么奧瑟羅為什么會前后判若兩人，從非常正直高尚的英雄到最后成了兇殘的殺妻犯，釀成悲劇的原因是什么？這一問題是分析奧瑟羅的形象的核心。歷來評論家對此有許多不同的看法。

著名論者布拉德雷認為奧瑟羅的悲劇主要由于他生性嫉妒，因為生性嫉妒才易于聽信讒言，加之他頭腦非常簡單，耽于浪漫的幻想，富于強烈的感情，在這些心理因素的推動之下，嫉妒心遂一發(fā)不可收拾，終于演成最后悲慘的結局。筆者以為布拉德雷把莎士比亞的悲劇人物當成了心理分析對象，把他從劇中的主題思想，結構情節(jié)中孤立了起來，把奧瑟羅當成了現代生活中的真實人物來加以處理。

偉大詩人普希金早就指出：“奧瑟羅不是生性嫉妒的；相反地，他對人很信任。”布蘭代斯說過：“不幸的首要原因是輕信而非嫉妒。”羅利也說：“性格并非天數：奧瑟羅不是生來就嫉妒的。”

也還有一些批評家認為奧瑟羅本身有性格缺陷，他身上還有摩爾人的野蠻性，在特定條件下，這種特性被激發(fā)出來，造成性格分裂，以至殺妻，釀成悲劇。筆者不贊成這種觀點。

筆者認為不論是嫉妒的悲劇，輕信的悲劇，亦或是性格的悲劇，都不免有些片面，都未探其本質。筆者認為該劇表現的是理想破滅過程當中的奧瑟羅。他雖是一個摩爾人，卻可以稱得上是一位英雄，后來之所以轉了180度，仿佛變成另外一個人，是由于他的人生理想幻滅了，他承受不了這一打擊，對人生徹底失望，因而作出異常舉動，最后釀成悲劇。

二

莎士比亞是“時代的靈魂”。唯其是時代的靈魂，所以他也是“屬于一切時代的”。如果說他所塑造的哈姆萊特的形象表現了文藝復興時代多方面的巨人，奧瑟羅的形象所表現的并不是多方面的，但是就某一方面而論，卻更是巨人。

奧瑟羅代表的是文藝復興時代人文主義新思想，他身上具有英雄的氣質。當時的歷史條件也規(guī)定了：一般人心目中的英雄人物最有聲有色的表現就是遠涉重洋、出生入死的冒險和征戰(zhàn)。冒險和征戰(zhàn)是當時條件下發(fā)揚生命力、發(fā)揚英雄氣概的一種最醒目的道路。奧瑟羅就有非常豐富的冒險經歷和征戰(zhàn)經歷。他可以沒有窮盡地講他的經歷：

“我就講起最慘的千災百難，海上陸上驚心動魄的事故；攻城破壘中險極的死里逃生；怎樣被氣焰萬丈的敵人俘虜了賣出去當奴隸，后來又怎樣贖出來 ，怎樣在千山萬水里對付一切；大極的洞窟、全無人煙的沙漠、嶙峋的峰巒、峰頂接天的高山，我都有機會講到……”（第1幕第3場）

對于這些征戰(zhàn)險歷，他在乎的是它威武的氣象：“長嘶的駿馬、尖厲的號角、驚魂動魄的銅鼓、刺耳的軍笛、迎風招展的大旗、耀武疆場的一切威嚴、壯麗、輝煌的氣派！”（第3幕第3場）

奧瑟羅有雄偉的氣魄，博大的胸襟，而且他還有另外一面，他氣性平和，他知道自愛也知道愛人，他有自信也能信人，若不是受到壓力逼不得已，他幾乎與世無爭。他求的是和諧，他最忌“不和諧”和“混沌”。他厭惡無謂的爭吵，鄙棄亂動干戈的行徑。他第一次登場（第1幕第2場），聽到伊阿古假意付好他，說他差一點拔劍刺殺了污蔑奧瑟羅的羅德利科，就說了他的第一句話：“還是這樣好。”他并不怕正面沖突。他接著聽到伊阿古嚇唬他說勃拉班修要怎樣用權勢和法律來對付他，就泰然說了他的第二句話：“就讓他來好了。”就在這時候，聽到伊阿古說勃拉班修一干人追來了，勸他進去避一避風頭，他就說：“我才不；我得頂出去。”等到他們真的趕來了，雙方拔劍相向的時候，他卻以驚人的鎮(zhèn)靜制止暴行，說出了這樣的名句：“明晃晃刀劍都收起，著露水會生繡。”

因此，從劇本可以看出：奧瑟羅不僅有冒險的經歷，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為人正直，連伊阿古也承認他“生性坦率寬厚”，受到一般人的尊敬。他是威尼斯城邦的軍人，為城邦立了不少煊赫的戰(zhàn)功，得到城邦當局的倚重。“英勇”兩個字是他的名字前面不可缺少的形容詞。他是個有社會價值的人，他熱愛事業(yè)，責任心強，把自己的榮譽和軍機大事看得極重。除此之外，他還有詩意的性格和崇高的品質，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熱愛和執(zhí)著，正因為如此，苔絲狄蒙娜才愛上了他。他們的相愛不僅僅是像奧瑟羅自己所說的那樣：“她為了我所經歷的患難而愛我，我為了她同情這些經歷而愛她。”（第1幕第3場）但這句話說明了他們的相愛包括了共同的向往和理想，他們都是人文主義新思想代表者。

對于冒險和征戰(zhàn)，奧瑟羅已經有豐富的經驗，現在劇本就在他成熟的壯年給他的生涯來了一個新的起點——愛情的經驗。英雄和美人相結合，奧瑟羅有聲有色的生活達到了美滿的高峰，達到了絕頂的和諧。

苔絲狄蒙娜的愛情對奧瑟羅來說，意味著他的人生理想在此時找到了航向，達到了和諧統(tǒng)一。詩人布洛克寫道：“在苔絲狄蒙娜身上，奧瑟羅找到了自己的靈魂，頭一回具有了個人的靈魂，隨之而來的，他便找到了諧和、規(guī)則、秩序，缺了這些，他便是一個愁思莫解的人，一個不幸的人。‘當我不愛你的時候，世界也要復歸于混沌了’。奧瑟羅所走上的道路，其終極目的是獲得靈魂，獲得苔絲狄蒙娜。他以替外邦人服役來捆縛自己放蕩不羈的靈魂；他用鎧甲裹住自己沸騰著狂妄的黑血的血管。他長久抑制著這種幾乎無法遏止的自發(fā)力量，為此所得的褒賞便是獲得了靈魂，便是得到了苔絲狄蒙娜……。苔絲狄蒙娜把他‘從地獄的深淵里’拉了出來，不然的話，他難免被吞沒的。”

三

在奧瑟羅的心目中，苔絲狄蒙娜的愛情既然具有包羅萬象的意義，既然標志著生活理想的勝利，那么隨著她的變心而來的便是這些理想的破滅。對奧瑟羅無比重要的一個理想便是相信人。他把自己在生活顛沛中積累起來的全部精神財富都奉獻給了苔絲狄蒙娜。她的變心踐踏了奧瑟羅最美好最珍貴的感情。在奧瑟羅說來，對苔絲狄蒙娜的愛情體現著高度的內心諧和。

他愛苔絲狄蒙娜，他愛凱西奧，他愛人世。但在伊阿古的極力作弄下，奧瑟羅終于感到，心里籠罩著一團混沌。苔絲狄蒙娜竟然和凱西奧私通，理想被出賣了，信賴被出賣了！這是什么樣的人世，什么樣的社會！

純潔的苔絲狄蒙娜竟出賣了他的愛情，副將凱西奧也背叛了他，原本的和諧被打破了，人生理想逐步走向幻滅。

悲劇開始時，奧瑟羅以為，同一般人的生活環(huán)境比，他的生活天地里，人與人的關系要高尚得多。這種信心是苔絲狄蒙娜的愛情賦予他的。奧瑟羅明白，他在威尼斯所以是個外人，不僅因為他來自另一個國家，也還由于他出自另一個種族。他過去感到，苔絲狄蒙娜的愛情填平了他同威尼斯人之間的鴻溝。但現在，當伊阿古說得他相信她變了心的時候，他眼前重新無比鮮明地浮現出一個事實：他在威尼斯人之間，無論何時何地，在任何條件之下，都不可能成為自己人，即使在他們圈子里的優(yōu)秀人物——苔絲狄蒙娜眼里也罷。“黑鬼！”——在這個字眼里鳴響著一個人心靈的疼痛，這個人恍然大悟，原來他的全部品德還不夠打碎他同社會之間的障礙，可他的命運已同這個社會息息相聯，他把自己的力氣和才干全都貢獻給了這個社會。

這樣看來，奧瑟羅的嫉妒心從一開始就不單純是一個男子被妻子的不貞所激怒的感情，而是一個容量大得多的感情。他對妻子的愛包含了他的全部人生理想、他對人類的信任、對美好生活的執(zhí)著。他原本是那么熱愛、信任他的妻子：“如果她是不規(guī)矩的，啊，那么老天在跟自己開玩笑了！我不相信！”(第3幕第3場)特別是他對苔絲狄蒙娜的無限深情使他不能不愛她，也更不能忍受她拋棄、背叛他。難道他對善與真的信念全屬虛妄？那么姣美圣潔的苔絲狄蒙娜竟會像廉價的女人那樣可恥，那樣欺騙他？那真太可怕，太令人失望了。“唉！世上再沒有比她更可愛的人兒……”他一件件地夸贊著，就一再深切地感到悲慟。她那罕有的美好印象太深，太難忘了！奧瑟羅不由喊出：“可是伊阿古，多么可惜啊！唉，伊阿古，太可惜，可惜，伊阿古！”（第4幕第1場）莎士比亞在這里運用了對比，極端的恨，絕對的愛，無比的痛心和惋惜！這個對比把奧瑟羅靈魂中的苦難閃現了出來。

理想之高造成了幻滅之深，奧瑟羅這個具有宏偉氣魄的英雄將領，竟然像是落進了地獄的最底層。他先是感到永遠失去了心靈的平靜，進而失去了對壯麗事業(yè)和榮譽的向往以及對人與人生的信念。現在，越是徹底受騙，他越是深切地感到自己的痛苦已到了頂點。他聯想到以往的一切苦難，覺得連那最壞的都不能同現在所受的煎熬相比。“各種災難和恥辱”，難堪的貧困、被剝奪自由與希望的處境，甚至作“示眾的囚徒”：“……站在那里，讓人永遠把譏嘲的手指對著我！連這個，我也可以忍耐，沒一句怨言。”（第2幕第2場）

可是，失去她的愛情，他無法忍受。苔絲狄蒙娜是他的幸福與生命的源泉。他已領悟了她對自己的極大意義——在那茫茫的人世中，唯獨她一人能給予他最高的慰藉與活力，而現在卻要完全失去：“我的心靈失去了寄托，我的生活，沒有了支持的力量，我的生命的源泉，枯竭了，變成了死水。”（第4幕第2場）

莎士比亞以人物的極大痛苦反映出他的愛情之深切，與此同時，莎士比亞更從他的惋惜與悲哀之中表現出他對生活理想的執(zhí)著。他的痛苦包含著對于人的價值破滅的哀痛和抗拒，而這也就是奧瑟羅高尚心靈的焦點。

四

因此，奧瑟羅才會前后判若兩人，他在痛苦中雖沒有像哈姆萊特那樣趁勢裝瘋，卻更近于發(fā)瘋，雖然只昏倒過一次，卻十足迷失了本性，把本性里特別高貴的氣質都翻轉過來改成特別粗獷的氣勢。中了伊阿古的毒素，他的富于詩意的嘴里也就出現了“騷羊”、“猴猻”、“毒蛇”等等，他在威尼斯特使面前當眾拳打了苔絲狄蒙娜。（第4幕第1場）

奧瑟羅翻得高，摔得重。他開頭飛出去是鵬程萬里，如今撞下來是雷霆萬鈞，他深深感覺到的不只是愛情受了傷害，而且更重要的，是理想受了摧毀性的打擊。他的報復行動，因此也就可以進一步，不是為了私恨，而是為了理想，為了正義，變成了懲罰的要求。

奧瑟羅的性格本來就有驚人的爆炸力。他在凱西奧醉酒闖禍之后，出來制止爭吵的時候，曾經說：“只要我動一動，舉一舉這一條胳膊，管你們誰最強，誰也會在我的一怒里送了命。”（第2幕第3場）他就是這樣不怒則已，一怒沖天。他做得出大義滅親的事情。他對闖了小禍，破壞了軍紀的愛將凱西奧能夠說：“凱西奧，我愛你；可是你再也不能當我的部將。”（第2幕第3場）

他對他所認為全盤葬送了人類理想的愛妻就只能忍痛“把光明熄滅”。當伊阿古激起他的忌妒心時，激情曾經蒙蔽過他，一旦相信苔絲狄蒙娜有罪之后，盲目的激情就過去了，隨之而來的是陰沉的鎮(zhèn)靜，那是對一個女人的深刻無比的失望引起的，而這個女人以前在奧瑟羅心目中乃是一切完美的化身。現在他明白過來，她不值得他愛。他成了苔絲狄蒙娜的法官，他從崇高的人性理想的高度來審判她，他們互相的愛情曾是他心目中的人性理想。苔絲狄蒙娜所以該死，不僅僅是由于她欺騙了他，而且也因為他覺得她成了整個欺騙的化身。因為她這么美貌，所以行起騙來更為可怕。“可是她不能不死，否則她將要陷害更多的男子。（第5幕第2場）他所以扼死她，是為了懲罰她的欺騙罪，他是以一個斷案公正的法官，以一個同邪惡斗爭的人物身份，來扼死苔絲狄蒙娜的。奧瑟羅是摩爾人，有色人種，他在伊阿古的離間里已經深深感到種族歧視的壓力。他對威尼斯城邦忠心耿耿，卻不能獲得嫉賢忌能的統(tǒng)治當局的完全信任。敵情緊急，統(tǒng)治當局要他出來，支持了他的斗爭，現在敵情一消滅他就接到召回威尼斯的命令。壯志雄心正好跟愛情一同落空。盡管這是次要，這也助長了他理想幻滅的痛苦。若換成哈姆雷特，他差不多會這樣說了：這是什么樣的社會，什么樣的人世！他卻只是朦朧感覺到他忍痛對付苔絲狄蒙娜并不是為了自己，也并不只是對付一個女子而已。

就這樣，奧瑟羅的人生理想，對真善美的信任和追求一步步走向了幻滅，他以扼死苔絲狄蒙娜的舉動向時代和社會發(fā)出了控拆和挑戰(zhàn)。

五

理想的幻滅釀成了悲劇，然而，在付出慘痛的代價之后，才獲悉，苔絲狄蒙娜是無辜蒙冤而死的。奧瑟羅此時絕望到了極點，正如同他獲悉苔絲狄蒙娜變心的臆造消息之后一樣。混沌重新籠罩了他的心神；但他的理智也重新覺醒了，方才對待苔絲狄蒙娜是怎樣秉公無私的，此刻也以同樣的態(tài)度判處了他自己的死刑。

奧瑟羅并不是懷著絕望的心情死去的，他說：“在我看來，死倒是一種幸福。”（第5幕第2場）他是把自己當作罪犯來懲處的，因為他殺害了一個完美而無辜的人；但他內心重新點燃了相信人的火花，因為他確知美麗的苔絲狄蒙娜是貞潔的。

奧瑟羅正是由于人生理想幻滅帶來的摧毀性的打擊和巨大痛苦，內心無法承受，才釀成了無法挽回的悲劇。他是以這種方式來控訴黑暗與邪惡，追求理想與光明。正因為，他想到的不只是自己的問題，也不只是苔絲狄蒙娜的問題，也正因為到最后關頭愛情也翻過身來了，詩意也隨著回來了，他才就在“把光明熄滅”的時候，終于為自己為人類恢復了光明。最后，理想和信念重新回到了奧瑟羅身上，卻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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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金芝，徐州高等師范學校文理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