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構“天使” 顛覆“妖婦”

摘 要：嚴歌苓在《金陵十三釵》中塑造了一群獨特的女性形象。首先，她以男性的視角描繪了“天使”與“妖婦”兩種女性形象，然后又從女性自身的生理體驗、情感體驗、性格的發(fā)展等多個方面對男性眼中的“天使”與“妖婦”形象進行解構和顛覆，反映出女性在男權文化中形成的復雜性格，并對其所具有的主動性與獨立性給予了充分的肯定。

關鍵詞：《金陵十三釵》 女性形象 “天使” “妖婦”

《金陵十三釵》是嚴歌苓為了紀念抗日戰(zhàn)爭勝利60周年而發(fā)表的中篇小說。小說中沒有正面描繪南京大屠殺那個慘絕人寰的歷史畫面，而是選取了屠宰場上暫時安寧的一個“孤島”——一家美國教堂作為故事展開的環(huán)境，在這里美國牧師、天使般的女學生、在風塵中摸爬滾打的青樓妓女、僥幸逃脫的中國士兵、豺狼般的日本兵輪番登場，匯聚在一起形成了南京大屠殺中一個鮮為人知的悲劇性事件。作家以不在場的、書娟的外甥女的口吻給我們講述了這個故事，通過教堂這個小小的窗口給我們側面展示了這段歷史帶給中國人的巨大災難。在這里我無意于評價這部小說在思想內容上所具有的獨特價值，我所關注的是作家為我們塑造的那一群鮮活的、獨特的女性形象。在人物塑造的過程中，嚴歌苓巧妙地運用了一種微妙而復雜的寫作策略，作品中既有體現著主宰社會的男性的聲音，又有體現著屬于女性自己的聲音，女性聲音的出現瓦解了男性傳統(tǒng)文化中對女性的誤解和歪曲。在這篇小說中，具體體現為作家以其敏銳的女性觸角深刻地挖掘出小說中不同女性的內在生理、心理體驗，解構了男性對女人或是“天使”、或是“妖婦”的錯誤認識，賦予女性以豐富、本真的個性特點。

在文學作品中的“天使”女性是男性作家為了滿足自己的審美理想采用了“美化”策略之后所塑造的女性想象，她們都有著天使般的美麗、純潔、善良、溫順和無私的精神。小說《金陵十三釵》中的天使形象從故事中的男性視角來看是對這一類小說形象的體現。該小說中的“天使”女性指的是在美國教堂中生活并學習的那些出生于殷實之家的少女們，其中以“我”的姨媽書娟為代表。這些少女被男性想當然地賦予了天真無瑕、溫順善良、對男性言聽計從的精神品質。由于她們深受基督教文化的影響，所以其形象具有圣潔的光輝，如天使般能夠導人以向善。小說中，作者多次從英格曼神父的視角來描繪這些少女。在神父的心目中，首先，她們具有“天使”般的面孔。其次，她們具有“天使”般的性情——“年輕純凈、不諳世故”①，面對突如其來的妓女們上演的鬧劇，她們沒有一點好奇心，表現得異常的溫順，英格曼神父只是對她們嚴峻地擺了一擺下巴，所有的人在剎那間就回避了。再次，她們具有“天使”般精神救贖的能力。在戰(zhàn)爭這個特殊的環(huán)境里，英格曼神父認為她們是“播送無條件救贖的女孩”①。一方面，女孩們單調純凈的祈禱聲能夠安撫受傷的中國士兵；另一方面，女孩們吟唱《圣經》詩篇的“童貞歌聲”能讓“行施奸淫的侵略者散失的人性突然在此刻收攏一霎”①。“那歌聲播撒著聲聲的追問，播撒著弱者的正義審判。” ①正是由于這些原因，所以在那些男性的想象性認知里，她們無疑就是“天使”的化身，但是這種認知實際上并不符合女性的真實情況，其實質是男性抽去了這些純真少女內在的、感性的、個性化的心理活動，把她們簡單化、抽象化為能夠拯救靈魂、使罪惡得到救贖的一種精神性符號。這種理想的女人實際上是最確切地體現了男性要求的人，是男性對女性的審美理想、意志愿望的體現。

西蒙·波伏娃曾經指出：“一個人之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形成’的。沒有任何生理上、心理上或經濟上的定命，能決斷女人在社會上的地位，而是人類文化之整體，產生出這居于男性與無性中的‘女性’。”②這些純真的少女們之所以會變成“天使”般的女性，完全是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文化有意培養(yǎng)、塑造的結果。為了讓自己心中的理想女性——“天使”們存在，并保持這種純真的、圣潔的品質，英格曼神父一方面對這些少女進行天主教文化的教育，另一方面盡量不讓她們見到生活的丑惡面貌，以免受到精神上的污染。她們的父母之所以把她們留在教堂里，也“是圖美國和宗教對她們的雙重保護，再則也是希望她們的學業(yè)不致停頓”①。神父把保護她們的純真作為自己神圣的使命，所以當他看到墻上坐著的那些逃難妓女們時，“對阿顧說：‘把孩子們帶走，別讓她們看到她們。’他未及剃須的下巴微妙地一擺，指著墻上墻下的女人們”①。很顯然，第一個“她們”指的是年幼無知的少女們，第二個“她們”是從堂子里面逃出來的妓女們。因為在神父看來天使般的女孩們應該生活在一個純凈無瑕的世界里，而堂子里出來的女人代表的卻是一種丑惡、齷齪的生活狀態(tài)。妓女這一身份及其生活狀態(tài)會讓這些少女提早認識到肉體的丑惡，使她們的純真心靈受到玷污。所以，當妓女們住進教堂以后，阿多那多神父不允許任何女孩子接近妓女們的活動范圍——靠倉庫的北角。斷絕了與放蕩妓女們的任何聯系、在封閉的環(huán)境中接受基督教文化教育的少女們真的能夠如神父們所想的那樣成為圣潔的“天使”嗎？答案是否定的。這種做法只能使女性對自身的生理屬性形成錯誤的認識，進而喪失自我，成為男性文化主導之下的一種被動的、缺乏自主能力的次等客體。

在封閉的美國天主教教堂里，以男性意識為中心的基督教文化暫時性地充當了這群少女在成長時期的精神引導師。由于母親的缺席，女性的各種身體體驗無法有效地傳達給未經人事的少女，使其對各種女性正常的生理現象形成正確的觀念。以男權意識為中心的基督教文化趁機掌控了天真無知的少女，使其形成錯誤的意識。面對突如其來的生理現象——月經， “我”的姨媽——書娟感受的是恥辱和恐慌。她覺得女人天生注定的“經血”是“一種極致的恥辱”，朦朧地覺得自身變成了為一切淫邪提供沃土和溫床的肉體。“月經之引起女性的憎惡，實因它將她拋入于一種卑下與殘缺的類別中。”②月經的來臨意味著性別意識的真正覺醒，意味著少女開始轉變?yōu)槟行匝壑械偷鹊摹⑿皭旱摹⒁朔缸锏呐恕！皶晗氚炎约旱某醭敝v給同伴聽，又感到難以啟口。她從女孩淪落為女人，而這淪落是萬惡之源。”①這種觀念明顯體現了對女性的仇視和貶低。女性之所以會自我仇視，歸根到底原因出自男權主義意識形態(tài)觀念的灌輸。女性在完全封閉的、以男權意識為中心的基督教文化空間中，自我意識受到扭曲，完全成為男權文化的的應聲蟲和犧牲品。但是，這種封閉的環(huán)境一旦被打破，女性“就會拒絕男性的權威、拒絕服從的地位，使自己從一個欲望的被動客體轉換到具有陰謀和自我意識的主體”③。當秦淮河邊的妓女們登陸到教堂這塊凈土以后，少女們看到了打破男性的女性神話、在世俗中放縱情欲的另類女性。一開始，她們對這些女人表現出極大的鄙視與厭惡，體現出與男性一致的價值取向。妓女們的妖形丑態(tài)讓她們覺得惡心，粗鄙的語言讓她們厭惡。書娟看到趙玉墨時甚至想透過其端莊的外形挑出她哪里賤來。很明顯，少女們是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帶著偏見在看人。當豆蔻的不幸事件發(fā)生后，殘酷的現實生活迫使少女們一方面打破偏見，對豆蔻的遭遇表示同情，另一方面對自己的尊貴身份產生懷疑，因為她們發(fā)現在強暴者面前，女人沒有貴賤之分，一律平等。當書娟認出趙玉墨就是害自己遠離父母的罪魁禍首時，心中涌起的仇恨促使她拿著燒紅的火鉗子試圖對其來一番毀容。這時男性心目中善良的天使化身成為心懷魔鬼般快感的復仇者。但是，當趙玉墨率領十二位妓女代替她們去參加日本人的宴會時，書娟對自己過去的行為感到無比后悔與羞愧。這一事件不僅改變了書娟對妓女的看法，同時也使她看清了基督教文化對女性的偏見與歪曲，從而脫離了天主教成為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這一連串的思想變化表明，走出男人的保護圈、在現實面前成長的少女們并不是一群反映男性欲望理想的抽象符號，并不是盲從男權文化的、無自主意識的次等客體，她們有著豐富的情感體驗、正確的判斷能力、積極的行動能力，是獨立自主的活生生的生命。

小說中的另一類女性形象是與“天使”相對而言的“妖婦”形象。“妖婦”形象是男性作家出于對女性的厭惡和恐懼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種女性形象，凡是不肯順從男性、不肯放棄自我的女性都被丑化成妖婦。她們通常具有多嘴、奸淫、狡詐等性格特征。在《金陵十三釵》中“妖婦”形象指的就是借住在教堂里的那群妓女們。神父們之所以給這些女人貼上“妖婦”的標簽，是因為從外形來講她們都是一些美貌的女人，對男性具有強烈的誘惑力，善于利用自己的外形來達到目的；從內在來講她們并不安分守己，不肯順從于男性。在西方基督教文化中，多言一直被視為婦女的原罪、引誘人類墮落的根源。圣徒保羅在他的信徒的信中指出：“婦女必須學會沉默，必須完全屈從，我不允許婦女行如導師，不允許她在任何方面對男人施展權力，她必須寂靜無聲。”③而小說中的紅菱很明顯就是多言的代表。當妓女們進入教堂安頓下來以后，阿多那多神父對她們有一番教導，其中最多的是警告，例如不許大聲喧嘩、不許隨便走動、不許跟女孩子們接觸、不許放肆等。當紅菱插嘴說話時，神父粗聲大氣地吼道：“閉上嘴聽，我沒說完！”①當紅菱為自己的飲酒作樂找理由時，神父也曾兩次對她說道：“閉嘴”。由此可見，多嘴極易引起男性對女性的厭惡。此外，女人散發(fā)雌性魅力也被男性看作是“妖婦”習氣的一種體現。趙玉墨是這群妓女中唯一一個從外形上看不出其低賤身份的人，她的體態(tài)“嫻雅端莊，幾乎就是淑女了”①。但是當她在眾人面前跳舞時，書娟認為“玉墨動作下流眼神猥褻，就是披著細皮嫩肉的妖怪”①，那舞姿讓男人們領略了大家閨秀的風騷。當玉墨在書娟的眼光之下無地自容時，自輕自賤的想法使她的舞姿在男人眼中變得妖氣十足，浪蕩無比。因為女性的雌性魅力極易刺激男性的欲望，使男人受到誘惑。而這一點與基督教文化中的禁欲主義思想是相違背的。正是由于上述的原因，這些男性對妓女們的態(tài)度是鄙視的、輕賤的、厭惡的。在男性的眼中，她們是香艷的洪水猛獸，把她們放進教堂里只會弄污這一方凈土。英格曼神父為“窯姐們帶來的污糟氣氛而憤怒，后悔當時對她們心太軟”①。在他看來，這些女人就好像是瘡痍，一不留神就染得到處都是。

“厭女癥”是女權主義批評在批判男權中心文學時常用的一個術語，它指的是在文學中歪曲、貶低婦女的形象，把一切罪過推到女人頭上的情緒或主題。該小說中的神父們對妓女的看法及其態(tài)度的背后實際上所體現的就是男性的“厭女癥”。在基督教文化中，女性就是“污穢”“邪惡”的代名詞，“原罪的根源和根本表現就是女性的誘惑。”也就是說，人類始祖亞當所犯的錯誤就是聽信了夏娃的話和無法控制女人的性欲對他產生的誘惑。所以，在男權文化看來多嘴和性欲的誘惑是女性的兩大“惡德”。但是女權主義批評家卻一再強調，女人的“惡德”未必就是邪惡的，之所以指責為“惡德”實際上是因為它表現出女人身上的“男人氣”，不肯順從男性、不肯放棄自我的精神品質。紅菱之所以那么多嘴，是因為她不愿接受男性話語的壓制，有著強烈的自我表達的欲望。當阿多那多神父訓斥她們不應該在國難當頭的時候跳舞時，紅菱說道：“我們不跳就不國難當頭了？”①從這句話中我們可以體會到紅菱反駁了神父把國破家亡的責任推到女人身上的說法，紅菱勇于反抗男權思想的做法體現了女性的獨立自主性。而雌性魅力是女性生理特征的一種自然顯現，它本身并不邪惡、并不會誘導男性去犯錯，男性犯錯的原因在其本身。“我”的外公迷戀趙玉墨是因為玉墨符合他的理想：淑女其表娼妓其內。那群日本男人之所以癡迷于童音未褪、含苞待放的女性嗓音是因為日本男人對介于女童與少女之間的女性有著病態(tài)的、不可告人的慕戀。男性為了掩蓋自己的陰暗心理把一切罪過的原因都推到了女性的身上，殊不知女性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純真善良的豆蔻是被打花鼓討飯的淮北人從災區(qū)拐出來賣到堂子里的，從小挨過許多打，為了生活不得不出賣肉體。但是她并不甘于下賤，她對人有情有意，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嫁給受傷的士兵王浦生，彈琵琶討飯與他和美過活。趙玉墨也曾出生于書香門第，知書達理，后來卻被堂嬸賣到花船上。雖然她也曾想用盡心機找個男人把自己從火海里救出來，但是“我”那過分純正、過分規(guī)矩的外公還是辜負了她。在天主教教堂里，這些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妓女們在神父們、“天使”般少女們鄙視的、厭惡的眼光下艱難地討著生活。趙玉墨也曾想通過自己微微矯情的舉止來糾正人們對她們這類女人的印象，但是最終并沒有成功。在書娟如霜刀寒劍般的目光中，玉墨被打回了原形。在男權主義思想占主導地位的社會中，世俗的有色眼光不允許任何低賤的女人身份的界限，把娼妓偽裝成淑女，把妖婦裝扮為天使，她們似乎命中注定只能沉浸在污濁的泥淖中。但事實并不是這樣。她們畢竟不是那些溫馴得如羔羊一般、缺乏行動力的“天使們”，只要給她們一個機會，她們就會改寫自己的命運。慘遭敵人蹂躪的豆蔻內心中升騰而起的憤怒使她在想象中化身為青面獠牙的復仇女鬼、刀槍不入的英勇戰(zhàn)士。如果說這還僅僅是一種幻想，那么趙玉墨帶領她的十二個姐妹懷揣銳利的餐具、發(fā)釵、剪刀去赴日本人的宴會就意味著這場戰(zhàn)爭成為了現實。為了冒充唱詩班的女學生們，她們變了發(fā)式，梳成扎著蝴蝶結的兩根辮子，穿著白紗襯衫、黑色長裙的大禮服，就好像是一群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從表面來看變裝的目的是為了身份的轉換，實際上它還象征著她們洗凈了精神上的污垢，化身為圣潔的復仇天使，玉墨的羞澀一笑所表現出來的機智與勇敢令人心生敬仰，這群妓女臨危不懼、舍生取義的壯舉令人蕩氣回腸。

通過上面的分析，我們可以發(fā)現嚴歌苓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對傳統(tǒng)文學史中的“天使”、“妖婦”形象進行了解構和顛覆，通過女性自身的性格形成及情感體驗給我們指明：不論是“天使”還是“妖婦”都只是男性的一種想象。正如萊斯利·菲德勒所說的：“事實上并不存在好壞兩種女人，甚至也沒有什么最初似乎壞，最終卻證明是純潔無暇的女人。存在只是兩種期望和夾在中間的一種不完美的女人，實際上只有不完善的女性，但藝術家們在他們的作品中卻堅持要把她們當作女神或者淫婦，并徒然地尋求，企圖對她們的角色做出滿意的界定。”④所以任何妄圖給女性下本質性抽象定論的做法都是不可取的，女性既不是天使，也不是妖精或魔鬼，只是在特定的生活環(huán)境中形成的具有獨特個性的鮮活生命。

注釋：

①嚴歌苓．金陵十三釵[J]．名作欣賞，2006，（7）：5，17，17，22，8，3，10，7，7，13，17，16．

②西蒙·波伏娃．第二性——女人[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8：23，75．

③羅 婷．女性主義文學與歐美文學研究[M]．北京：東方出版社，2002：58，204．

④轉引自康正果．女權主義與文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42．

（王美紅，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