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兩宋詞壇,葉夢得和朱敦儒均被歸為南渡詞人群。兩者在北宋末年到南宋前期的詞風變異過程中,都是起到先導和樞紐作用的重要詞人。由于兩人生活經歷、思想情感、審美情趣的差異,他們的詞風特色,在轉變前后,也都各不相同。葉夢得詞前期婉麗,“靖康之難”后則有“雄杰”之氣。朱敦儒詞早期清疏狂放,“靖康之難”后則變得沉郁、悲慨、蒼涼。
關鍵詞:葉夢得 朱敦儒 詞風轉變
“靖康之難”后,由于政治社會局勢的急劇變化,詞壇受到了極大的沖擊。詞人不能不在現實生活的巨大變化下改變自己的舊作風,擴大自己創作中反映的生活面,直接抒發愛國情感。在葉夢得和朱敦儒的詞中,這種變化顯得尤為突出,并對南宋中后期的詞風產生了重要影響。但由于兩人生活經歷、思想情感、審美情趣的差異,他們的詞風特色,在轉變前后,也都各不相同。
一、南渡前的詞風比較
葉夢得早期詞受到賀鑄的影響,多寫個人閑情,詞風婉麗。《宋六十名家詞》說:“元符中,予兄圣公為鎮江掾,公為丹徒尉,得其小詞為多。是時妙齡氣豪,未能忘懷也。味其詞婉麗,綽有溫李之風。”①元符中,葉夢得才二十多歲,確實可謂“妙齡氣豪”。加之北宋的詞作,以周邦彥的“大晟”詞風為聲,偎紅依翠,淺斟低唱,葉夢得做這樣的詞也無可厚非。如影響甚著的《賀新郎》詞:
睡起啼鶯語。掩青苔、房櫳向晚,亂紅無數。吹盡殘花無人見,惟有垂楊自舞。漸暖靄、初回輕暑。寶扇重尋明月影,暗塵侵、尚有乘鸞女。驚舊恨,遽如許。 江南夢斷橫江渚。浪黏天、葡萄漲綠,半空煙雨。無限樓前滄波意,誰采萍花寄取。但悵望、蘭舟容與。萬里云帆何時到,送孤鴻、目斷千山阻。誰為我,唱金縷。(本文所引葉夢得、朱敦儒詞,均引自朱德才主編《增訂注釋全宋詞》(全四卷))
該詞婉轉多情。上闋是靜景,并在靜景中體現出作者的內心幽情。下闋為想象,承上“舊恨”,展示心頭感情波濤。從啼鶯、青苔、亂紅、殘花、垂楊、寶扇、月影、乘鸞女、江渚、葡萄、萍花、蘭舟、云帆、孤鴻等眾多意象,就能看出葉夢得詞的婉麗柔美的品性。
再如詠湘妃鼓瑟的《江城子》:
銀濤無際卷蓬瀛。落霞明。暮云平。曾見青鸞、紫鳳下層城。二十五弦彈不盡,空感慨,惜余情。 蒼梧煙水斷歸程。卷霓旌。為誰迎。空有千行,流淚寄幽貞。舞罷魚龍云海晚,千古恨,入江聲。(此首誤入曾慥本《東坡詞拾遺》,又誤入《蘆川詞》卷上)
該詞描繪湘妃之悲愁凄怨,形象傳神,如在目前。上闋憶惜往日美好情景,感慨萬分。下闕則重筆寫悲愁幽憤,淚流千行。從銀濤、落霞、暮云、青鸞、紫鳳等意象中,看出葉夢得詞的婉麗之風。
再如:落花已作風前舞。(《虞美人》)花殘卻似春留戀。(《木蘭花》)曉日初開露未晞。(《鷓鴣天》)這些詞在柔婉的意象鋪排中,展現了一幅幅淺斟低吟、輕歌曼舞、偎紅依翠的意境,絕然沒有驚濤和駭浪,沒有奔放與豪壯。再如:一聲鶗鴂催春晚。芳草連空遠。(《虞美人》)千里斷鴻供遠目,十年芳草掛愁腸。(《浣溪沙·小雨初回昨夜涼》)睡粉輕消露臉新。醉紅初破玉肌勻。(《浣溪沙·睡粉輕消露臉新》)均能淡出柔婉之意,感受到纏綿之情。
朱敦儒早年為布衣,但志行高潔,浪漫清游,稟性曠放。《宋史》載其自言:“麋鹿之性,自樂閑曠。”②拿他的詞作與“大晟”派詞人那種濃的抹不大開的色彩相比,他的詞風又顯得比較狂放。除開鐘情兒女柔情之外,詞人還有曠達的胸襟和奔放的情感,這在他的許多詞中得以體現。如這首著名的《鷓鴣天》: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懶慢帶疏狂。曾批給露支風敕,累奏留云借月章。 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從這些頗帶狂放味道的語言,我們可以看出他崇尚自然、鄙薄功名的個性和品格。上闋詞人把自己比作天上的謫仙,表露了詞人高傲疏放的個性。下闋錚錚有力、氣干虹霓、充滿豪情的詞句,又足以傾瀉詞人心中積郁的塊壘。
再如《雨中花》:
故國當年得意,射麋上苑,走馬長楸。對蔥蔥佳氣,赤縣神州。好景何曾虛過,勝友是處相留。向伊川雪夜,洛浦花朝,占斷狂游。
詞的上闋回顧了詞人早年生活的輕狂、奔放的情景。詞人少壯之年處于繁華盛世,過著“射麋上苑,走馬長楸”的生活,恣意狂游。
又如寫詞人雅愛山水,努力在大自然中尋覓生命的真諦的《朝中措》:
先生筇杖是生涯,挑月更擔花。把住都無憎愛,放行總是煙霞。
謂自己天性閑散,不問世事,拄杖而游,隨意來往,這是其生活理想的自然流露。
二、“靖康之難”后詞風比較
“靖康之難”后,葉夢得的政治立場和文學風貌都發生了變化,由早期的婉麗之風,轉向“雄杰”之氣。關注《題〈石林詞〉》說他:“晚歲落其華而實之,能于簡淡時出雄杰,合處不減靖節、東坡之妙”①,這頗能看出他在南渡后詞風的轉變。
如《念奴嬌·云峰橫起》一首,完全是效法蘇軾赤壁之作。又如《鷓鴣天·一曲青山映小池》的下闋,更是直接融化東坡的詞句寫成。而下列兩首聲情豪放的作品,更可以說明他詞風的轉變。一首是《八聲甘州·壽陽樓八公山作》:
故都迷岸草,望長淮、依然繞孤城。想烏衣年少,芝蘭秀發,戈戟云橫。坐看驕兵南渡,沸浪駭奔鯨。轉盼東流水,一顧功成。 千載八公山下,尚斷崖草木,遙擁崢嶸。漫云濤吞吐,無處問豪英。信勞生、空成今古,笑我來、何事愴遺情。東山老,可堪歲晚,獨聽桓箏。
歷史的陳跡,在詞人的眼中已經幻化為對今天的呼喚。山河故在,人生幾何?一種強烈的英雄氣概在作者的心中升騰。誕生英雄的故地,讓詞人對英雄有了一種全新的感受和體驗。詞末用謝安聽桓伊彈箏的典故,耐人尋味。
另一首是《水調歌頭·秋色漸將晚》:
秋色漸將晚,霜信報黃花。小窗低戶深映,微路繞欹斜。為問山公何事,坐看流年輕度,拼卻鬢雙華。徙倚望滄海,天靜水明霞。 念平昔,空飄蕩,遍天涯。歸來三徑重掃,松竹本吾家。卻恨悲風時起,冉冉云間新雁,邊馬怨胡笳。誰似東山老,談笑靜胡沙。
該詞作于建炎三年(1129)葉夢得罷尚書左丞而蟄居卞山時的那個秋天。本來葉夢得對解職歸田并不在意,所以現在“歸來三徑重掃,松竹本吾家。”但無奈這時邊患驟起,“邊馬怨胡笳”。面對這緊張的局勢,他多么希望能有謝安那樣的匡世之才,在輕松自如中消滅敵人,平定戰亂。這既是自己精忠報國之志的流露,亦是對當時軟弱朝廷的悲憤控訴。該詞氣勢磅礴,聲情并壯,令人感慨萬分。
“靖康之變”使朱敦儒這個整日詩酒遨游、不問世事的才子詞客,倉皇南奔,其心中的悲苦自不待言。他的詞風也由早期的疏狂轉為沉郁、悲慨、蒼涼。這時,他像失群的孤雁:“旅雁向南飛,風雨群初失。饑渴辛勤兩翅垂,獨下寒汀立。 鷗鷺古難親,矰繳尤相逼。云海茫茫無處歸,誰聽哀鳴急。”(《卜算子》)時代的風云變幻,給朱敦儒的詞抹上了凄苦的政治色彩,他的詞境不再是那么甜美中帶有一點“狂生味”,纏綿中透出一點游俠氣,而是變得老氣橫秋了。當他“胡塵卷地,南走炎荒”(《雨中花》)時,他一夜間白了頭發,換了人生。詞人一下子變得老淚縱橫了:
塞雁年年北去,蠻江日日西流。此生老矣,除非春夢,重到東周。
——《雨中花》
金陵城上西樓,倚清秋。萬里夕陽垂地、大江流。 中原亂,簪纓散,幾時收。試倩悲風吹淚、過揚州。
——《相見歡》
東風吹盡江梅,橘花開。舊時吳王宮殿、長青苔。 今古事,英雄淚,老相催。長恨夕陽西去、晚潮回。
——《相見歡》
詞境中出現的這個“老”字,正體現了詞人在南北之際詞風的轉變,“詩言志”的傳統在詞中得到恢復。這個“生長西都逢化日,行歌不記流年,花間相過酒家眠”(《臨江仙》)的風流詞客,已經從鴛鴦帳和風流夢中驚醒過來,發出了飽含眼淚的喟嘆。
再讀一下他的這首《水龍吟》:
放船千里凌波去,略為吳山留顧。云屯水府,濤隨神女,九江東注。北客翩然,壯心偏感,年華將暮。念伊嵩舊隱,巢由故友,南柯夢,遽如許。 回首妖氛未掃,問人間、英雄何處。奇謀報國,可憐無用,塵昏白羽。鐵索橫江,錦帆沖浪,孫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淚流如雨。
當他看到“妖氛未掃”時,也和歷史上眾多的愛國志士一樣,懷慕忠君憂國的諸葛亮等人,也為年歲不與、壯心難遂而淚流如雨。這首《水龍吟》完全可以視作后來辛棄疾《水龍吟·楚天千里清秋》的先聲。詞風自然也從昔日的“綢繆婉轉”、“綺羅香澤”之態中脫出,而向東坡那樣直抒胸臆、詞以言志的風格靠攏。
顯然朱敦儒在南下以后直至歸隱以前這段時間所填之詞,其格調完全與他那凄慘悲涼的生活境遇相吻合。他用詞記錄自己的生活,表達自己的內心感受,正所謂“言為心聲”,心中充滿了無限哀愁、凄苦,早期明快、狂放的詞風也變得沉郁、悲慨,蒼涼。
注釋:
①毛 晉編:《宋六十名家詞·石林詞》,《石林詞序》,商務印書館發行,1933。
②[元]脫 脫等撰:《宋史》(卷四百四十五),中華書局,1992。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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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朱德才.增訂注釋全宋詞[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7.
[7]劉揚忠.唐宋詞流派史[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
(肖魯云,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