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達夫《沉淪》與王安憶《小城之戀》創作之聯結

摘 要：郁達夫《沉淪》與王安憶的《小城之戀》創作的時代背景、選擇主題的以及創作手法上都有著跨越時空的關聯。王安憶繼承了郁達夫在五四時期所開創的，人性解放和人與人之間的隔膜主題并對其進行了當代意義上的思考。另外，王安憶的小說里傳承了郁達夫小說的表現畸形性心靈，以反映深邃的人性和殘酷的社會現實的文風，具有深刻內涵的內涵。

關鍵詞：時代 性愛 孤獨 性心理

引言

郁達夫和王安憶生活在截然不同的兩個時代，為什么把他們相提并論呢？這二位作家之間有什么可比性？這就要回到作家的作品中來探尋。郁達夫在20世紀20年代創作出了《沉淪》，驚世駭俗，在六十幾年后的80年代中期，女作家王安憶創作“三戀”系列小說，也在文壇掀起軒然大波。盡管時間跨度65年之久，細讀文本，卻不難發現二位作家間存在的某種跨越時空的關聯。本文試圖討論郁達夫的代表作《沉淪》與王安憶“三戀”中《小城之戀》的個中聯結。

一、五四與20世紀80年代中葉——相似的時代背景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之文學，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之作家。首先，探討一個作家的作品，要想得到冷靜清晰的認識，就必須回到作家創作這部作品的時代，回到那個特定的“場”中去，才能和作家進行真實有效的交流，得出有意義的結論。

回望中華古國漫長的歷史，古典文學中有關性的描述，一直是害羞地躲藏在愛情背后的。進入20世紀初資本主義萌芽階段，在西方人文主義思想的啟蒙下，五四新文化運動蓬勃發展。郁達夫開啟創作之門的時代正是狂飆突進、萬象更新的五四時期，追求自由、個性解放的社會風氣大開。再加之郁達夫本人在日本10年的留學生活經歷，“我的抒情時代是在那荒淫殘酷軍閥專權的島國里過的。”眼看到故國的陸沉，身受到異鄉的屈辱，于是在這樣的“時代病”的折磨下，“毫無氣力，毫無勇毅，哀哀切切，悲鳴出來的，就是那一卷當時很惹起了許多非難的《沉淪》”①。的確，《沉淪》表現出來的反叛精神，無疑具有鮮明的時代特點和積極的思想意義。《沉淪》的出版，對舊制度，無疑是一個猛烈的沖擊，使青年們有了性的意識、性的覺醒，具有個性解放的進步意義，“沉淪的價值不僅在于它是新文學最早的小說集，對現代小說作了文體形式上的創新，還在于它對現代小說作了道德、心理范疇上的開拓。”②

再來回顧王安憶創作《小城之戀》的時代背景，1986年雖然距今時間相隔并不長，但是短短20年間，不管是文學還是社會的其他層面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們同樣要回到文學的“場”中去，用歷史的眼光給與文本一個恰如其分的解讀。20世紀后半葉的前30年中，文學形態發生了根本的逆轉與倒退，在革命和理想的狂熱中，愛與性逐漸退出文學，到了文革時期，不僅任何帶有“性”氣息的文字都已消滅干凈，就連“愛情”在文學中都是諱莫如深了。到了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伊始，社會處于全面轉型時期，不僅是經濟轉型，而且文化方面也開始轉型，正如五四時期的文化轉型帶來了人們思想觀念的巨大變化一樣，人們開始對自身的生存有了更高的要求，對個人與社會的關系進行新的審視與思考。

“1985年興起并在隨后的兩年中達到高潮的‘文化熱’，如今已被海內外看作是繼‘五四’以來中國規模最大的一次文化反思運動。”③人們在這里可以清楚地看出，“近年來的‘文化討論’實際上仍是七十年代末以來對“文革”進行反省的繼續和深入，從這個意義上講，所謂的“文化討論”實際上從一開始就具有強烈的社會政治性，更確切地說，它實際上是對長期占統治地位的正統意識形態的‘反叛’。”③伴隨這種大規模的反叛，多年來躲藏在“愛”的帷幕之后的“性”，終于開始嶄露頭角。處于新社會轉型期的王安憶和五四時期的郁達夫一樣，也以反叛者的面貌出現在世人面前。她先后創作了“三戀”系列，無疑向文壇扔出了一顆重磅炸彈。

可以說王安憶傳承了郁達夫等五四先驅們叛逆、大膽、直露的文風，以及敢為天下先的勇氣。堅守了作為一個作家應該有的社會責任感和對歷史政治的敏感性。從社會背景的層面上我們可以說郁達夫和王安憶有著機緣巧合的關聯。

二、相同的母題與創作手法

“寫什么”和“怎么寫”的問題始終擺在每個有良知的作家面前，對于小說家，這個問題更是不可回避的原則性問題，郁達夫和王安憶在選材和手法上都作了慎重的選擇和現實的思考。

首先，在“寫什么”也就是選材的問題上，《沉淪》和《小城之戀》的情節和人物塑造都具有一種穿透現象本身的原型模式意義，反映了深邃的人性，具有對時代精神普遍現象的隱喻特征。郁達夫在《沉淪》自序中解釋了創作《沉淪》的動機：“第一篇《沉淪》是描寫著一個病的青年的心理，也可以說是青年憂郁病Hypochondair的解剖，里邊也帶敘著現代人的苦悶，——便是性的要求與靈肉的沖突。”④而《小城之戀》無疑是對文革時期尤其嚴酷的道德傳統和社會高壓下的“正出規則”的挑戰，男女主人公在愛欲的煉獄中一個走向毀滅，一個得到涅磐。這些人物形象都具有普遍性的認識價值。兩篇作品都有著以自我犧牲為代價的時代的悲劇精神，都表現出穿透現象把握事物的深邃本質的特征。

直露的性描寫和畸形的性心理活動的刻畫，是《沉淪》和《小城之戀》非常引人注目的共同點，也是小說引起非議和被指斥為不道德的爭論點。郁達夫甚至被人稱為“肉欲作家”。郁達夫坦言道：寫《沉淪》的時候，“在感情上是一點兒也沒有勉強的影子映著的；我只覺得不得不寫，又覺得只能照那么地寫，什么技巧不技巧，此舉不此舉，都一概不管，正如人感到了痛苦的時候，不得不叫一聲一樣，又哪能顧得著叫出來的一聲，是低音還是高音？或者和那些在旁吹打著的樂器之音和洽不和洽呢？”這樣的創作勇氣是值得肯定的，也是一個有深度、有責任感的作家所應該具備的。

對比王安憶對于性愛描寫的態度和勇氣，和郁達夫有著驚人的相似。她認為“性愛本身就在反映人性”，“要真正地寫出人性，就無法避開愛情，寫愛情就必定涉及性愛。而且我認為，如果寫人不寫其性，是不能完全表現人的，也不能寫到人的核心，如果你真是一個嚴肅的、有深度的作家，性這個問題是無法逃避的。”⑤在王安憶這里，更是將性提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可以說王安憶不僅僅師承了郁達夫嚴肅的寫作態度而且始終恪守著自己的文學追求，在具體的小說文本創作中繼承并發展了郁達夫小說的重要母題——摧殘青年人身心的“性禁忌”，使得五四時期郁達夫所關心的問題得到了當代意義上的思考。王安憶在對人性對靈魂的追問中與郁達夫達到了一種高度的統一，其創作中閃現出來的人性的光輝穿越了歷史的時空與郁達夫的期望遙相呼應。

其次，在怎么寫，也就是創作手法上，郁達夫和王安憶對性愛的描寫刻畫上所運用的手法又不禁相同。都是對人性中不可或缺的情欲的極力抒寫，以及扭曲的性心理的刻畫——得到與愛情分離的“性”之后，無法承受的罪惡感和不潔感的渲染。

在《沉淪》中男主人公因為強烈的民族自卑感，壓抑自己對愛情的渴望，對自由人性的向往，最后人格扭曲以至變態。欲望的緊逼、現實的殘酷、心靈的破損，使他一步步走向沉淪，走向道德的深淵。這不禁讓人慨嘆其可憐而又可悲。在《小城之戀》中，王安憶對男女主人公如火如荼的情欲也不遺余力地大肆渲染。青春期的男女在他們之間的內心，蒙發了一種本能的需要，而封閉的環境卻使得他們的內心感覺異常的緊張和躁動，誘惑、試探、反感、壓抑，只是為了一種需要。這排山倒海的情欲鋪天蓋地地激蕩著每個讀者的心靈，讓人不由自主地為主人公企圖躲避自身的欲望，奮力掙扎，卻是四處碰壁、走投無路的境遇而發自肺腑的痛心。

在社會和個人蒙昧的現實環境下，關于性骯臟和罪惡的心態籠罩著主人公們。犯罪感、羞恥感使他們日益仇恨自己、仇恨他人，人格分裂。一面痛恨自身的不潔與骯臟，然而純粹的性本能又驅使他們沉溺其中，不能自拔。《沉淪》中的男主人公偷聽別人幽會時，“正如偷了食的野狗一樣，就驚心吊膽的把身子屈倒去聽了”。同時在心中卻痛罵自己：“你去死罷，你去死罷，你怎么會下流到這樣的地步。”強烈的羞恥與屈辱感，人與人自己欲望的戰斗同樣發生在《小城之戀》中的男女主人公身上。“他們又覺出了身上的骯臟，好像兩條從泥淖中爬出來的野狗似的，互相都在對方面前丟盡了臉，彼此都記載了對方的丑陋的歷史，都希望對方能遠走高飛，或者干脆離開這個世界，帶走彼此的恥辱，方能夠重新干干凈凈地做人。”

最巧的是兩篇作品的主人公都用骯臟的“野狗”來做賤自己、鄙視自己，瘋狂縱欲后的罪惡感、恥辱感都在這個詞上淋漓盡致地得到了體現。人的原始本能就像被包住的火一樣，一旦燃燒起來，就會勢如破竹、洶涌澎湃，將自身也燃燒在這情欲的火焰中一并毀掉。

結語

郁達夫和王安憶都以嚴肅的態度，力圖在文學作品中探討人的自然本性，探究靈與肉、愛與欲沖突的深層奧秘。他們使性欲既呈現出它作為生命現象的一面，又呈現出它作為社會現象的一面。這種描寫，伴隨著對人物痛苦的解剖、認識，在肯定人的情欲的合理性的同時，向扼殺人性扼殺美好人情的社會發出控訴。郁達夫是現代文學史上一顆耀眼的星星，他的光輝指引著后代的作家。而王安憶則是當代文學史上當之無愧的領軍人物。他們二位都是時代的翹楚，文壇的主力軍，分析他們的作品，無疑能帶給我們對歷史更清醒的認識，對文學傳承更清晰的把握。

注釋：

①郁達夫：懺余獨白——《懺余集》代序，轉引自《郁達夫研究資料》(上)，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②許子東：《郁達夫新論》，浙江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

③甘陽主編：《八十年代文化意識》，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④郁達夫：《沉淪自序》，轉引自王自立 陳子善，《郁達夫研究資料》(上)，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⑤王安憶：《王安憶說》，《兩個六九屆初中生的即興對話——與陳思和對話》，湖南文藝出版社，2003年9月版。

(呂 行，西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