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小說以非洲農莊中黑人男仆殺死白人主婦的案件為發端,講述了女主人公瑪麗的悲劇人生,真實地展現了種族隔離制度下的南非現狀,揭示了女性個體體驗、反種族歧視以及反殖民主義等多個主題。萊辛既展現了殖民者后裔在異國他鄉成長、戀愛、奮斗和失落的獨特人生體驗,又以白人殖民者身份對殖民主義和種族歧視進行了深刻的自我解剖。
關鍵詞:《野草在歌唱》 主題 種族歧視
200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多麗絲·萊辛是一位多產作家,而最初給予她聲譽和獨特性的是反映南部非洲的早期作品。于1950年出版的第一部小說《野草在歌唱》就是她這個時期的代表作品。小說以非洲農莊中黑人男仆殺死白人主婦的案件為發端,講述了女主人公瑪麗的悲劇人生,真實地展現了種族隔離制度下的南非現狀,深刻地揭示了殖民統治下的人與人之間的本質關系,蘊含了豐富的主題。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世界各地民族解放和獨立運動風起云涌,英帝國殖民主義大廈搖搖欲墜之時,這部以反對殖民主義為主題的小說一經發表便振聾發聵,在五個月內重版了七次。①而在此之前,非洲大陸在西方人眼中只是一個神秘而蒙昧的黑色世界,對它的認識僅僅局限于抱著種族偏見的白人作家的“妖魔化”詮釋。這部作品的暢銷及20世紀60年代發生在世界各地的種族矛盾和沖突充分說明萊辛揭示的問題具有普遍的社會意義。她以敏銳的視覺超前引導讀者去關注社會的敏感問題。超前意識是萊辛不同于其他作家的顯著特點。
在小說中,萊辛以倒敘的方式,從瑪麗被黑仆謀殺開始,循著白人婦女瑪麗在非洲殖民地的生命歷程,從不同的側面向讀者展示了這片土地上的被殖民主義和種族歧視扭曲了的靈魂②,揭示了女性個體體驗、反種族歧視以及反殖民主義等多個主題。
一、女性個體體驗的主題
在非洲南部出生的英國殖民者后裔瑪麗,有著在異國他鄉成長、戀愛、奮斗和失落的獨特人生體驗。從童年時代就深受保守的英國殖民者價值觀念的影響。她從小就接受了仇恨“黑種窮鬼”的家庭教育,盡管他們家也很貧窮。她的母親告誡她要遠離黑人土著們,因為“他們是骯臟的”,“會對她作出惡劣的事情”③,而且也不能接近其他歐洲白人后裔的小孩,因為“他們的雙親是外國癟三”③,這些少數的白人是在這片土地上唯一能與英國殖民者對抗的人群。年幼無知的瑪麗被剝奪了與同齡人一起相處、玩耍的權利。殖民主義和種族歧視使瑪麗無法體驗到人與人之間的和諧關系,使她永遠生活在缺乏關愛和心靈交流的世界里。在心理上,幼小的瑪麗是個孤獨的流浪兒。對她來說,“家”這個偶爾被憶起的詞只是意味著遙遠的英格蘭,她在異鄉的土地上出生長大,從來沒有去過自己的家鄉。20歲時瑪麗在鎮上找到一份秘書的工作,終于獲得了經濟獨立而過上了快樂的單身生活。幼年時目睹了父母之間無休止的爭吵打鬧和父親的邋遢潦倒,所以她對男性和婚姻有一種本能的抗拒,希望永遠過單身的日子。但到了30歲的時候,周圍的異樣眼光和詆毀流言使她無法立足,世俗思想逼迫她必須脫下心愛的少女裝,給自己找一個丈夫。迪克·特納出現在她的生活中,他是第一個把瑪麗當作天下唯一寶貝的男人。在這個眼睛深凹、身材瘦削的青年農場主面前,瑪麗找到了自尊,她需要借此來恢復自己對男人的優越感。她雖然不愛他,卻迫切的想結婚,寄希望于恩澤西農場的田園式生活。
可是殘酷的現實立即給了她當頭一棒。迪克雖然是個善良勤奮的農場主,擁有百余畝土地,但他固執無能,慘淡經營,連年虧損,家中一貧如洗。瑪麗用盡了自己所有的積蓄改善房間的陳設,但不能從根本上改變他們的生活窘況,擺脫不了精神上的失落感。于是,為了改變生活現狀,她與迪克進行了多次轟轟烈烈的奮斗:養蜂、養豬、養吐雞、養兔子、開黑人店鋪。但這個與她童年記憶中母親經營的黑暗、骯臟的小店一模一樣的黑人店鋪,讓她痛苦地感到自己又走回了母親的老路。瑪麗意識到,這與她的婚前生活相差太遠,她強烈地渴望逃離這種百無聊賴的人生。于是,她離家返城——這是瑪麗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抗爭。可是這個城市的規則是不接納已婚的女人,在人們的眼中,她已由白領女性變成了寒磣的鄉下女人,她的命運已無法補救。于是,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她跟隨來城里尋她的迪克又回到農場。這次進城耗盡了她全身的氣力,支持她精神生活的白日夢也沒有了,“這是她內心崩潰的開始。”③從此,她表情茫然、行動遲緩,整個人變成一具沒有靈魂的麻木的軀殼,再也不能奮發有為了。
在她改變外部環境失敗后,瑪麗帶著絕望的神色跟迪克商量要一個孩子,其實她需要的不是一個男孩,而是一個能夠安慰她照顧她的小女孩,正如當年她陪伴她的母親一樣。然而這次迪克卻以家境貧困為由拒絕了她。萬念俱灰的瑪麗失去了生活的最后一點希望,她帶著辛酸的心情,等待著一種什么力量把她向某個方向推進。黑仆摩西的出現改寫了瑪麗的后半生。
二、反種族歧視的主題
在《野草在歌唱》中,種族歧視不僅是白人殖民者普遍具有的觀念,而且是絕大多數本土居民已經接受了的思想觀念。在以瑪麗、狄克、查理和托尼為代表的白人殖民者眼中,南非本土的黑人居民并不是與他們同樣享有人身權利的人,而只不過是廉價的勞動力和野蠻的黑鬼。而土著警察在執行任務時,雖然看到受害人丈夫迪克由于精神失常而跌跌撞撞,也不敢碰他。因為黑人是不能碰白人的身體的,哪怕他們是當警察的黑人。作品通過瑪麗與黑人的關系,從不同層面揭示了種族歧視的觀念對她的禁錮。
長久以來所受的殖民教育在瑪麗身上培植了強烈的白人優越感,她成了一位不折不扣的殖民主義和種族歧視的執行者。雖然她從小對黑人就有著無名的恐懼感,但當她成為農場主的夫人,面對家中的黑人奴仆和黑人勞力時,她不得不去面對他們,面對與他們的斗爭。作為一個個體的人,她依然有良知;但作為一個種族主義者,她必須在黑人面前維護白人特有的尊嚴和統治者的地位。當她手拿皮鞭監視黑人干活時,心里反倒十分踏實。當她揚起鞭子對準不馴服的摩西臉上抽下去的時候,雖然心中也曾掠過一絲恐懼,害怕對方反抗,但最終還是體驗到了征服者的得意。這也是造就瑪麗悲劇的深刻社會原因:一方面由于社會和歷史的復雜因素,她完全不能自主個人的命運,只是一個可憐的受命運擺布的弱者;另一方面又是一個欺凌黑人的白人雇主。這種人格分裂的狀況,使她的內心體驗和道德評判一直處于痛苦的矛盾中:每次對黑人濫施暴行后,總是陷入良心的譴責;渴望黑人摩西的感情撫慰,又對日后的結局充滿恐懼。
起初,面對兩年前曾遭自己鞭笞的黑仆摩西時,瑪麗總有點恐懼和心神不定。寬容厚道而又極富自尊的摩西卻悉心照料著身心俱毀的女主人。一次偶然的機會,瑪麗撞見了正在洗澡的摩西。“那罩滿雪白皂沫的又黑又粗的脖子,那在水桶跟前彎著的健壯的背”③,對早已厭倦了男女之事的瑪麗而言確實是一種感官刺激。這一瞬間,黑人與白人之間的嚴格區分,主仆之間的嚴格區分被自然的兩性關系破壞了。摩西給她帶來豐富的早餐、灌木叢的野花,替她照顧生病的迪克。他用真誠平和的語調解除了瑪麗盛氣凌人的武裝,使她不得不把他當一個人看待。這個非洲土人身上散發的神秘誘惑力讓她無法拒絕。在瑪麗近40年的平淡生活中,她第一次真正地感受到了異性的關愛,感受到了一種被愛的幸福和愛人的沖動。瑪麗最終和摩西發生了曖昧的關系,這種關系在當時的南部非洲是諱莫如深的,作家萊辛大膽的觸及到了這個敏感的問題。
而在當時,“白種文化”決不允許白種人和黑人發生什么人與人的關系,不管這種關系是好是壞。在她與摩西相處的日子里,時刻背負著一個沉重的罪孽感。莫名的恐懼、亂夢縈繞的長夜和無法擺脫的妄念折磨得瑪麗疲憊不堪。事實上,發生在瑪麗和摩西之間、糾纏在黑白之間的這場畸形愛戀在它開始時就已經注定了它的失敗,它始終處在周遭的輿論和無形的倫理道德的監控之中。無論是白人瑪麗,還是黑人摩西,都逃不過殖民主義制度所設定的規則與懲戒。果然,英國來的青年托尼發現了他們的秘密,感到十分震驚,覺得瑪麗簡直是和野獸發生了關系,而白人的尊嚴受到了玷污。托尼強烈的種族歧視態度立刻喚醒了瑪麗的白種人意識,她冷酷無情地附和托尼呵斥摩西,叫他快滾。可當她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時,一切都已經太遲了,摩西復仇的鐮刀已高高舉起,她再也沒有機會向摩西道歉和解釋。摩西在特納夫婦就要離開農場的前夜殺死了瑪麗,自己也將被送上絞刑架,共同作為犧牲品奉上殖民主義的祭壇。
三、反殖民主義的主題
以反殖民主義為主題的作品往往通過殖民地人民所遭受的殖民掠奪和落后狀況,來揭示殖民主義制度的罪惡。但萊辛的寫作并不局限于此。萊辛在小說中不僅描寫了白人和黑人之間奴役與被奴役的關系,而且毫不留情的揭示了經濟狀況不同的白人殖民者之間,同樣存在著掠奪和被掠奪的關系。迪克和查理的關系就是對這個規則的真實演繹。迪克是無數貧窮的白人殖民者中的一個。他老實善良,勤勞苦干,可是由于不善經營和投機,加之氣候惡劣而連年歉收,總是入不敷出。迪克的“同種族兄弟”——查理卻早已對他的農場覬覦已久,時常以朋友的身份來看望特納夫婦,實則來打探農場經營的衰敗程度。農場最后果然被巧取豪奪的查理吞并了。貧富白人殖民者之間掠奪與被掠奪的關系是當時南部非洲的一個殘酷現實。萊辛以犀利的筆調揭開了蒙在白人殖民者之間關系上的虛偽面紗。
此外,在白人殖民者這個群體中,還彌漫著某種令人窒息的冷漠。瑪麗被謀殺后,白人對這一事件的態度無疑是最有力的證明。白人在報紙上看到瑪麗被殺的報道時,只是“感到有些氣憤。氣憤之中又夾雜著一種幾乎是得意的心情,好像某種想法得到了證實,就好像某件事正如預期的那樣發生了。”③白人殖民者并不關心瑪麗的死,他們在乎的是瑪麗一直在丟白人的面子,瑪麗的死對他們來說是一種解脫,只是她死的并不體面。在周圍農場的白人群體中,特納夫婦從一開始就不討人喜歡,因為他們太孤僻,他們幾乎不參加本地的社交活動。在當地的大多數白人眼里,他們脫離了自己的團體。在這片異國的土壤上“他們顯然沒有體會到‘社團精神’的必要性;的確,他們之所以遭忌恨,原因正在這里。”③所謂的“社團精神”正是白人殖民團體的第一條社會準則,是他們格外珍惜的東西。因為在這片土地上,他們時時刻刻都要與另一個種族進行斗爭,他們要維持白人的霸權和并非“正義”的事業,他們只有“攜起手來作戰”才能不被這片遼闊的黑土地吞沒。
使白人感到惱火的另外一個原因是特納夫婦窮困潦倒的生活狀況,因為有些土著的房子與特納夫婦的不相上下,而且如果讓他們看見特納夫婦住在那樣的地方肯定會影響白人的形象。這對殖民者來說,理所當然地成了一個令白人焦慮的政治問題,而不只是經濟問題。實際上,在殖民者貌似強大的外表下卻時刻隱伏著崩潰的危機和虛弱的心理。但是頑固的白人殖民者決不允許自己在與黑人的斗爭中甘拜下風。在白人眼中,像瑪麗這樣“不能適應社會的人”,最終被黑仆殺死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小說中的白人青年托尼可以說是唯一沒有被冷漠吞噬的“局外人”。作者通過他在這片殖民地上的所見所聞所思,以犀利的筆觸大膽揭露了殖民文化的劣根性。托尼來到南非還不到三周的時間,但他已強烈地感受到這里令人窒息的殖民氣息。他親眼目睹了瑪麗被殺前后所發生的事情,他知道瑪麗的被殺并不像白人所說的那樣簡單,但是虛偽的殖民者卻不允許他說出真相,因為“白人文化”決不會承認這樣的事實,否則它就會徹底崩潰,無可挽救。在自己同類的身上,托尼看到白人殖民文化正在做著最后的掙扎。托尼的非洲美夢最終被殘酷的事實粉碎了。他發現這片土地遠不是他想象的充滿著自由和平等。在這里,自由的人性被扭曲,黑白事實被顛倒。托尼最終決定離開這片土地,他的“逃離”其實也暗示了白人殖民者最后的命運。
結語
從《野草在歌唱》揭示的女性個體體驗、反種族歧視以及反殖民主義等多個主題可以看出,萊辛既展現了殖民者后裔在異國他鄉成長、戀愛、奮斗和失落的獨特人生體驗,又以白人殖民者身份對殖民主義和種族歧視進行了深刻地自我解剖。她第一次毫不掩飾地向西方讀者展現了在宗族隔離制度下的南部非洲的社會狀況,以敏銳的視覺揭示了具有普遍社會意義的問題。
注:本篇文章受山東省教育廳社科項目“20世紀歐美作家的敘述話語”(項目編號S07WF31)資助。
注釋:
①夏 瓊.扭曲的人性,殖民的悲歌——評多麗絲·萊辛的《野草在歌唱》[J].當代外國文學,2001,(1).
②Shirley Budhos.The Theme of Enclosure in Selected Works by Doris Lessing[M].NY:The whitston Publishing Company,1987.
③多麗絲·萊辛.野草在歌唱[M].南京:譯林出版社,1999.
(李 瑩,山東省棗莊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