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００６年度汪曾祺研究述評

本專欄主持人：張全之博士，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副院長

主持人語：

賈平凹評價汪曾祺說：“汪是一文狐，修煉成老精”，此言不虛。讀汪氏小說，確實有“成精”的感覺：那種老到、灑脫的風格，隨意、從容的語調，漫不經心而意味雋永的故事，淺顯直白而又情意深厚的句子，都讓人嘆為觀止、驚為仙人！也許正是這種特有的魅力，使汪氏小說長期以來成為評論界的熱點之一。在2006年，眾多學者貢獻出了汪曾祺研究的新成果，其中不乏值得珍視的洞見。翟文鋮博士不辭辛勞將這些成果整理出來，為愛好汪曾祺作品的讀者省缺了檢索之苦，也借此向那些為汪曾祺研究作出貢獻的學者表達敬意，這是難能可貴的。

2007年是汪曾祺逝世十周年，我們謹以此文緬懷這位文學“老精”！

——2007年11月8日

摘要：2006年的汪曾祺研究與往年相比，有上升的勢頭，僅研究論文就有六十余篇，研究重點主要圍繞四個問題展開：關于汪曾祺小說創作的文學資源、傳統性與現代性之間的關系問題、創作方法問題、文體特點與審美傾向問題。

關鍵詞：汪曾祺 文學資源 現代性 傳統 現實主義

汪曾祺逝世于1997年，至今恰恰十年。但他的作品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湮沒，相反，越來越多的研究者更加清晰地認識到了其價值所在。據我的不完全統計，2006年發表在各類期刊上有關汪曾祺的論文多達六十余篇，單就數量而論，同往年相較，顯示出了上升的勢頭。盡管有些論文不過是在重復以往的研究結論，但還是有相當數量的文章，不僅帶來了嶄新的視角，而且還具有相當的學術深度。歸納起來，這些研究成果主要圍繞著四個論題展開：關于汪曾祺小說創作的文學資源、傳統性與現代性之間的關系問題、創作方法問題、文體特點與審美傾向問題。

（一）關于汪曾祺小說創作的文學資源

本年度的部分論文，致力于探究汪曾祺的創作與中西文學傳統的淵源關系。汪曾祺與中國傳統文學的聯系，自是根深蒂固。以往的研究多著力于清理汪曾祺的小說與筆記小說之間的聯系，正是在此意義上，汪曾祺的部分作品被命名為“新筆記小說”。《汪曾祺與古代文言小說的不解之緣》一文，擴大了考察范圍，除了筆記小說，還把《聊齋志異》等文言小說，一并納入到研究領域，從題材、審美風格、語言、結構等方面找到了二者之間的關聯。但論文過分局限于對汪曾祺隨筆中只言片語的闡釋，未能從精神實質和藝術技巧層面做出更深入的探究。[1]《詩騷傳統藝術精神的綿延》一文，把汪曾祺的小說納入到古老的詩騷文學傳統中加以審視，眼光獨到，惜其論述不夠精細，輕輕滑過，又回到了固有的結論之中。[2]這些論文的價值不在于各自得出了多么深刻的結論，而在于它們開拓出了新的學術空間，頗能啟發研究者的思路。

汪曾祺的小說與西方現代主義之間的聯系，不是什么新論題，但個別論者還是能夠翻舊出新?！锻粼髋c阿索林》一文著眼于作家的平行比較，從審美情趣和創作實踐兩個角度，發掘出了汪曾祺與阿索林之間的諸多相似之處。[3]在《汪曾祺的現代主義面孔》中，吳迎君以列表的形式，把汪曾祺與眾多國內、國外作家的關系進行了條分縷析的比較，從而指明了汪曾祺創作中的諸多現代主義因子。特別是作者對戲劇《范進中舉》、《大劈棺》及“文革系列”小說與現代主義關系的分析，更是言他人所未言。論文資料詳實，看起來作者是頗下了一番工夫的。[4]盡管我們能在汪曾祺的作品中找到若干現代主義的蹤影，但也不能過分夸大其現代主義性質。郭春林認為，在總體上，汪曾祺對現代主義的接受是有限的，不徹底的。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結果，主要是因為他的民族主義情緒。在汪曾祺眼里，語言是民族文化最基本的東西，因此他特別講究語言的民族化；風物最能體現民族的文化風貌，因此他非常重視風俗描寫。正是由于對民族性的強調，使得他只能在技巧層面上吸收現代主義技法，而“不贊成把現代派作為一個思想體系原封不動地搬到中國來。”[5]

（二）傳統與現代性的關系問題

汪曾祺與傳統文化的血肉聯系，有目共睹，以往的研究成果也頗豐厚。最早洞見汪曾祺傳統精神精髓的，恐怕是胡河清博士的那篇名文《汪曾祺論》了。此后，出現了一大批論文，分別就汪曾祺作品與儒、釋、道及民間文化之間的關系問題進行了探察。目前，這一研究思路還被繼續沿用，如《汪曾祺小說創作的民間性闡釋》一文認為，汪曾祺作品的民間性體現在民間的精神立場、價值取向和對民間藝術形式的借鑒兩個方面；[6]而《俗世的溫情》則把汪曾祺小說追求日常生活趣味的傾向，看成是平民心態的體現。[7]有人則另辟新徑，從現代性與民間性關系的角度，估量汪曾祺創作的意義。在有些人眼里，民間是一個帶有原始色彩的社會，在某種程度上與審美現代性追求感性解放的精神傾向相契合，因此常常被挪用為批判世俗現代性的工具；而在另一些人眼里，自由自在的民間社會切合了主體性解放的需要，而主體的自由恰恰是世俗現代性的邏輯起點。盧軍的態度無疑屬于后者，他在《民間·啟蒙·現代性》一文中認為，在汪曾祺筆下的民間世界里，人是“自由、率真、平等、和諧的生靈，而不是受社會禮教束搏、奴役的僵化個體。從這個意義上，汪曾祺的啟蒙思想不僅與西方的人文主義思潮聯系在一起，而且與中國民間文化中所包含的‘民主性’思想有著深刻的聯系。我們可以從他的小說中尋找到精神的自由生長，發現民間的豐富和內在的生命活力，看到了堅韌的生命是以怎樣的方式抗拒著各種力量對于生命的戕害。這與五四的啟蒙傳統相關聯?！盵8]在這里，民間文化被納入到了世俗現代性的軌道上加以理解。石天強則從社會文化的角度，通過對汪曾祺從被文壇拒絕到逐漸得以承認的過程的描述，考察了中國現代性對傳統從對抗到接納的歷程。他認為，汪曾祺傳統色彩濃厚的小說的出現，給80年代的社會文化提出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傳統如何才能在現代性中獲得講述自我的權利。[9]這些論文都或隱或顯地提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那就是現代性與傳統，是繼續對抗，還是互相兼容？實際上，傳統和現代性的關系問題，近期一直是學術界探討的熱點問題，只不過它現在已經輻射到了汪曾祺研究領域而已。生態文化是后現代文化研究的一個范疇，而生態倫理批評是當今文化批評的一個重要內容。有人開始把生態主義視角引入到汪曾祺研究之中，并從中找到了傳統文化與生態主義的內在關聯。齊麗梅認為，中國文化傳統中深蘊著生態倫理思想，它不僅使中國古代的文學藝術滿含生態意識，也使許多作家在自己的創作歷程中，承繼著傳統的血脈、注塑著生態性的品格，汪曾祺就是較為突出的一例。他創作中表現出的關愛生命的人道傾向、對世界內在和諧的美好境界的創設以及對處于邊緣位置的人和事的孜孜不倦的描摹與關注，無疑奠定了他生態倫理敘事的堅實基礎，在綠色文學中構成了一道靚麗的風景線。[10]后現代主義僅僅是現代性的一幅面孔，在這里，傳統與現代性的緊張關系一下子消失了，傳統的似乎就是現代的。

（三）文體特點與審美風格問題

在此方面，本年度的論文比較集中地探討了如下三個問題：其一，詩性的追問。有人認為，汪曾祺作品的詩性主要來自對意境的營造，[11]有人認為這種詩性既來自對故鄉的詩意回憶和對日常生活的詩性把握，又來自敘事層面上時間流動的緩慢帶來的恒常感和空白造成的敘述節奏。[12]歸納起來，詩性無非是來自語言、意象、內容、敘述四個層面。其二，文體特征的探索。汪曾祺作品的文體特征，歷來都是研究者特別感興趣的問題。他們或者從結構、語言、敘述方式、取材等方面，論述抒情小說在文體上的散文化傾向；[13]或者從新筆記體的角度描述其行文特色；[14]或者抓住隨筆體某個特點稍做延伸，[15]文章雖然不少，但在總體上沒有實質性進展。原因在于文體研究缺乏有力的理論支撐：一方面西方的文體理論難以合體地套在汪曾祺的作品上面，另一方面論述者對中國傳統的文體理論及汪曾祺本人關于文體方面的論述不夠熟悉。其三，語言特性的挖掘。關于文學語言的特點，在《中國文學的語言問題》、《小說的思想和語言》、《思想·語言·結構》等一系列論文中，汪曾祺做了系統的闡述，詳細地分析了文學語言的內容性、文化性、暗示性和流動性四個特征。現有的一些論及汪曾祺文學語言特性的論文，不過是以汪曾祺的作品為例證對這些特征重新闡釋一遍。[16]而一旦涉及到語言的審美風格，論者又無非是套用一下平淡、自然、簡約、生動、傳神這些汪曾祺慣用詩性評語加以定性，[17]因此，這些論文大都缺乏真知灼見。林強的《“寫話”與生活形式》一文，立論比較獨特。他借鑒了維根斯坦的語言理論，認為日常語言與生活形式是同構的，文學語言是對日常生活的一種秩序建構。 [18]有人從趣味主義的角度考察汪曾祺的小說，從創作主體的性格、小說的內容、語言、文體等方面指明了其趣味主義的特色。[19]筆墨情趣的確是汪曾祺未曾明言的一個審美追求，這一點確實值得深究。另外，汪曾祺語言本體論的觀點，開始受到普遍的重視。[20]也許是李陀的那篇《汪曾祺與現代漢語寫作——兼談毛文體》（《花城》1998年第6期）寫得太出色了，其他人在文體、審美風格方面的文字一時還難以超越，所以成果也就顯得比較寥落了。

（四）關于現實主義創作方法

“文革”以后，汪曾祺攜帶著《受戒》、《大淖記事》之類的作品重返文壇。這些作品表現出了與當時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迥異的審美取向，但汪曾祺卻認為自己的作品也屬于現實主義。那么，他的現實主義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現實主義呢？曾一果認為，汪曾祺的“現實”不是當時的社會政治熱點，而是建立在農業文明基礎上的儒家世俗社會。這個社會沒有受到現代物質文明的侵蝕，人與自然、人與人的關系非常和諧，一切都秩序井然。同樣寫市井小說，汪曾祺高出同時代作家的原因在于，他并沒有一味展示傳統知識，而是跳了出來，對民間社會進行歷史意識和現代意識的雙重觀照。深刻的歷史意識，使他抓住了傳統精神的內核，深刻的現代意識，又賦予了他反思的力度。[21]單從思想著眼，應該說這樣的批評是有相當深度的，但是，文章層遞式的邏輯關系卻未見得完全符合汪曾祺的創作實際。

關于汪曾祺的研究，本年度的成果還是相當可觀的。盡管其中不乏重復性研究成果，但研究領域明顯有所拓展，如傳統與現代性關系問題的討論，創作方法問題的探究，等等。目前，盡管各類論文在總量上數以千計，但關于汪曾祺的研究卻遠沒有走到盡頭，還有大量的學術盲點存在。汪曾祺不僅是一位杰出的小說家，而且還是一位出色的詩人、劇作家、文論家和批評家。就小說而論，他的“文革系列”及其與一般反思文學的關系，還沒有系統的研究成果出現。他的劇本價值極高，既有影響一個時代的“樣板戲”，又有像《范進中舉》那樣的藝術精品，但至今尚無人做全面梳理。汪曾祺理論批評類的文章多達170余篇，內容極為豐富，他的印象主義批評，他的語言說，他的“文氣”論，他的敘事觀，都自成體系，帶有濃重的傳統色彩，個性鮮明，但也少有人問津。他的詩歌，既有格律體，也有現代自由體，也只有零星的研究論文出現。[22]這些都不能不說是研究者的失誤。總的來講，關于汪曾祺的研究，還有許多領域有待于我們去開掘和探索。

注釋：

[1]陳芬.汪曾祺與古代文言小說的不解之緣[J].蒲松齡研究，2006，（01）.

[2]孔小彬.詩騷傳統藝術精神的綿延——論汪曾祺的詩化抒情體小說[J].九江學院學報(社科版），2006，（02）.

[3]朱慶芳.汪曾祺與阿索林[J].長春理工大學學報(社科版)，2006，（04）.

[4]吳迎君.汪曾祺的現代主義面孔[J].當代文壇，2006，（06）.

[5]郭春林.中國的現代主義不徹底的旅程——以汪曾祺為例[J].文藝理論研究，2006，（01）.

[6]劉元.汪曾祺小說創作的民間性闡釋[J].語文學刊，2006，（S2）.

[7]卞永清.俗世的溫情——論汪曾祺小說的平民敘事立場[J].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02）.

[8]盧軍.民間·啟蒙·現代性——解讀汪曾祺創作的民間價值取向[J].山東文學，2006，（12）.

[9]石天強.令“現代性”頭疼的汪曾祺[J].求是學刊，2006，（03）.

[10]馬廷新.汪曾祺小說的生態倫理敘事[J].山東理工大學學報(社科版)，2006，（02）.

[11]孔小彬.詩騷傳統藝術精神的綿延——論汪曾祺的詩化抒情體小說[J].九江學院學報(社科版)，2006，（02）.

[12]王晶晶.晚翠的詩情——論汪曾祺晚期小說詩化的途徑[J].徐州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05）.

[13]馮靜.沈從文、汪曾祺小說文體及成因窺探[J].遼寧工程技術大學學報(社科版)，2006，（01）.

[14]林超然.回望歲月的動情實錄——論汪曾祺的筆記體小說[J].閱讀與寫作，2006，（01）.

[15]劉海燕.閑“談”不閑致[J].語文學刊，2006，（14）.

[16]竺建新.論汪曾祺小說語言的詩性特征[J].語文學刊，2006，（22）.

[17]李斌.散淡典雅、含蓄蘊籍——汪曾祺作品的語言風格[J].牡丹江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05）.

[18]林強.“寫話”與生活形式——汪曾祺小說語言研究引論[J].東南傳播，2006，（10）.

[19]將蕾.汪曾祺小說創作中的趣味主義特色[J].中山大學學報論叢，2006，（11）.

[20]楊暉.語言是文學之家——汪曾祺的語言本體觀及其在創作中的驗證[J].貴州社會科學，2006，（03）.

[21]曾一果.過去的“現實主義”——由汪曾祺的“現實主義”論談起[J].文學評論，2006，（04）.

[22]如石灣.汪曾祺的詩心[J].揚子江詩刊，2006，（01）.

（翟文鋮，山東省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