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組詩《詠史》是體現左思風力的代表之作,流宕著詩人的英風豪氣。《詠史》的思想內涵主要是通過對眾多歷史人物的歌詠來實現的。這一系列人物不僅僅是歷史人物,更像一幅畫傳,形象地畫出了詩人在不同境況下的復雜的人生情懷。
關鍵詞:左思 詠史 歷史人物 人生情懷
“太沖一代偉人,胸次浩落,灑然流詠,似孟德而加以流麗,傲子建而獨能貴,創成一體,垂式千秋。其雄在才,而其高在志,有其才而無其志,語必虛驕;有其志而無其才,音難頓挫,鐘嶸以為‘野于陸機’,悲哉,彼安知太沖之陶乎漢、魏,化乎矩度哉!”①在頹靡之風盛行的魏晉文壇上,左思力矯頹靡文風,承揚建安雄健風力。他的《三都賦》,文筆遒勁,氣勢雄健,意境宏闊;他的《詠史》,氣韻悲涼,沉雄凝練,盡管抒發的是自己不得志的郁悶不平,卻沒有頹唐沮喪的情緒,激揚著建安慷慨任氣之風。后人論其詩,往往冠之以“左思風力”。與“建安風骨”一脈相承的“左思風力”,不僅對當時文學的發展有積極作用,而且對后來文人創作也有很大影響。前人對此已有評論:“曹子建氣骨奇高,詞采華茂。左思得其氣骨,陸機摩其詞采。左一傳而為鮑照,再傳而為李白。”②(P922)
左思在他的《詠史》中深刻地批判了不公正的世族門閥制度,歌頌了一系列堅持正義、有遠大抱負且有所作為的歷史正面人物。他們的人格所形成的強大的正面力量與不平等的社會制度的對比,以及左思的遠大理想和黑暗現實的沖突,構成了其詩作的內在張力,流宕著詩人的英風豪氣。
從某種程度上說,左思的《詠史》是一系列人物的畫傳,也是詩人自我情懷的抒發。身處特殊時代,魏晉人用自己獨特的方式來追求實現自我的理想生活:有的縱欲賞樂,有的樂天安命,有的追求清靜無為,有的講究逍遙自適,等等。與時人一樣,左思也有著實現自我的強烈愿望,但與當時社會風氣稍有不同的是,多數人是以老莊的方式來追求的,而左思受儒學影響比較大,所以是以儒家的心態來追求的。他渴望建功立業,“吾希段干木,偃息藩魏君。吾慕魯仲連,談笑卻秦君。”(《詠史其三》)③(P733)希望能夠像段干木、魯仲連那樣退卻敵軍、為國解難。尤為可貴的是,左思雖然渴望建功立業,但是,他的終極愿望則是“功成不受爵,長揖歸田廬。”(《詠史其一》)③(P734)完成功業后并不接受利祿的賞賜,而是辭官歸隱,這種愿望通過反復贊揚那些功成身退的歷史人物得以突出,如《詠史其三》“功成恥受賞,高節卓不群。臨組不肯緤,對珪寧肯分。連璽耀前庭,比之猶浮云。”③(P733)在人性覺醒的思潮下,他非常清楚,所有的錢財利祿都如浮云一般,不足為惜,重要的是自我。一味貪求富貴而導致自我的毀滅,歷史上已經有很多先例了。“蘇秦北游說,李斯西上書。俯仰生榮華,咄嗟復雕枯。”(《詠史其八》)③(P734)蘇秦、李斯不安于貧賤,汲汲于榮華富貴,到處游說,后來兩人都飛黃騰達,一個六國封相,一個做了秦國的丞相。可是轉眼間,蘇秦被人刺死,李斯被腰斬,榮華與禍患,只是俯仰之間。而現實社會又何嘗不是這樣呢?左思的強烈的功名心并不是垂心于官場,而是希望借助官場得到一個有利的憑借,在充分展示自己的才華的同時實現自我。在當時情況下,人要實現自己為國為民的抱負,首先必須要有才華和一定的職位,兩者不可缺一。因為只有在一個足夠高的職位上,人才可以展示其才干,才能在這個職位上憑借自己的才干完成某件大事。孔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④(P134)任何事都必須有一個名分,人做事也是這樣,一個人只能做自己分內的事,切不可越俎代庖。左思急切地希望實現自我,按照他自我設計的模式,他首先要積極入仕。在科舉考試制度還未形成的魏晉,寒門子弟想有所作為,或用自己的才能博取聲名;或借助名士對自己的評判來提高自己的身價。就比如官至司空的張華“初未知名也,著鷦鷯賦以自寄。……陳留阮籍見之,嘆曰:‘王佐之才也!’由是聲名始著。”⑤(P1069)因此,早年的左思不惜花費十年的工夫寫下鴻篇巨作《三都賦》,寫成后“恐以人廢言”,又特地求見了當時的名士皇甫謐,以求得世人的關注。可見獲得聲名的兩個方案左思都積極地給予實踐了,可謂雙管齊下,其積極進取可見一斑。左思對自己的政治才能和文學才華很自信,“弱冠弄柔翰。卓犖觀群書。著論準《過秦》。作賦擬《子虛》。”(《詠史其一》)③(P732)《過秦論》是漢代賈誼針對秦朝迅速滅亡而寫的政論文,其中的政治見解深為世人贊賞。《子虛賦》也是一篇極為著名的文章,為漢代才華橫溢的司馬相如所寫。左思深信自己不會遜于這兩位前賢,而且他的才華也得到了社會的認同,“洛陽紙貴”便是一段佳談。但是社會很快給豪情滿懷的他潑了一盆冷水。魏晉是一個十分重視門第的時代,為了保護世家大族的特權和利益,晉朝在政治制度上進一步完善加強了曹魏建立的九品中正制。“今臺閣選舉,涂塞耳目;九品訪人,唯問中正,故據上品者,非公侯之子孫,即當涂之昆弟也,二者茍然,則蓽門蓬戶之俊,安得不有陸沉哉!”⑤(P1347)。九品中正制在晉朝已發展為豪門世族壟斷政治權力的工具,同時也成為寒門子弟仕進的一個巨大障礙。家世貧寒的左思注定要歷經坎坷。
但是他沒有向權貴屈服,在歌頌荊軻的英雄氣概時,詩人寫道:“貴者雖自貴,視之若埃塵;賤者雖自賤,重之若千鈞。”③(P734)由此抒發了他對豪門貴族的極度蔑視。同時,他還借對歷史人物的褒貶來抒發自己強烈的不滿,“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金張藉舊業,七葉珥漢貂。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詠史其二》)③(P733)金張是指金日磾和張湯兩大家族。兩人都是西漢宣帝時的權貴,并且世代享受高官厚祿。⑥(P257)馮唐生于漢文帝時期,以孝著稱,但只是個郎中署長。后來先后任云中郡守、車騎都尉。等到漢武帝征用賢良時,他又被推舉上去,但那時馮唐已經九十多歲了,不能再做官,于是就推舉他的兒子馮遂為郎官。所以歷史上有“馮唐白首,屈于郎署”之嘆。王勃也借“馮唐易老,李廣難封”來抒發年時易往,功業難成的感慨。但是,左思在這里用馮唐的典故卻有他獨特的寄托。左思并沒有停留在馮唐一生不得重用,等到漢武帝征召時卻因高齡未能赴任這一事件的感慨上,而是以理性的思維去深究其中的原因:為什么在馮唐年富力強的時候他一直沒有得到重用?不是因為他默默無聞,也不是因為他沒有機會,而是因為他職位卑微,沒有顯赫的家族背景,所以備受冷落。而那些豪門貴族的子弟,如金張兩家,卻憑借著自己煊赫的家世竊據高位。左思借對歷史的感慨來抒發自己在這個不公平的社會得不到重用的極度憤懣。
實際上,金張兩家世世為高官,并不僅僅是因為顯赫的家世。作為豪門之后,如果不懂得約束自己,家族的生存便極為危險。因為最高統治者不能容許存在對他有威脅的人,而那些不知收斂的權勢之族,正是對君王最具威脅的勢力。就如與金日磾同為輔政大臣的霍光,生前盡享榮華富貴,但其子弟卻驕奢淫逸,為所欲為。霍光死后才三天,家族便遭誅滅。而“(金日磾)的子孫卻很自重,一直到王莽時他的玄孫金欽、金遵還封侯,位列九卿”⑦(P224)張湯的兒子張安世也以勤儉著稱,忠誠謹厚,位至尊顯。
從歷史的角度來看,上面的定論似乎有些偏頗。左思似乎喜歡刻意從歷史長河中“斷章取義”,又如《詠史其七》中把主父偃、朱買臣、陳平和司馬相如四人的窮困潦倒描寫得淋漓盡致,給人一種強烈的情感沖擊,與此同時,左思的困頓失意和憤激之情也深深地刻入了讀者的腦海中。盡管他們只是早年不得志,后來大都成就了一番事業。但是,文學不是歷史,而是一種追憶。正如宇文所安在他的《追憶》中所寫:“記憶者同被記憶者之間也有這樣的鴻溝:回憶永遠是向被回憶的東西靠近,時間在這兩者之間橫有鴻溝,總有東西忘掉,總有東西記不完整。回憶同樣永遠是從屬的,后起的。文學的力量就在于有這樣的鴻溝和面紗存在,它們既讓我們靠近,與此同時,又不讓我們接近。”⑧(P2)左思《詠史》的藝術力量恰恰來源于這種不完整,從對歷史的回憶中來增強詩歌的現實批判性,詠史成了左思詠懷的工具。
《詠史》中的人物,是詩歌煥發生命力之所在,更是左思人生情懷的極大寄托。沈德潛曾說:“太沖《詠史》,不必專詠一人,專詠一事,詠古人而己之性情俱見,此千秋絕唱也,后惟明遠太白能之。”⑨(P109)這一見解精辟地指出了歷史人物在左思《詠史》中的作用。
注釋:
①[清]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卷十一[A].左思詩簡評[J].福建論壇,1993,(2).
②[清]牟愿相.小澥草堂雜論詩[A].郭紹虞編選,富壽蓀校點.清詩話續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③逯欽立.先秦漢魏南北朝詩[M].北京:中華書局,1983.
④楊伯駿.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2.
⑤[唐]房玄齡等.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2003.
⑥[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2005.
⑦李孔懷.二十五史新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⑧[美]斯蒂芬·歐文.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M].鄭學勤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⑨[清]沈德潛.古詩源[M].北京:中華書局,1963.
(王云,上海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