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陱淵明被稱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他處身于魏晉時代動蕩的社會背景下,自身一直處于命運矛盾之中。他以質樸、自然的詩風演繹了建功立業、痛苦抉擇的人生主題。他追求自我、追求自然,有著不與黑暗現實同流合污的強烈的反抗精神。他身在江湖,心存魏闕,卓爾不群,堅守義節。以另類風格捍衛著他的生命人格尊嚴,綻放著他的人格魅力。
關鍵詞:陶淵明 出仕 歸隱 人格魅力
東晉大詩人陶淵明,其凄美的一生始終處于命運的矛盾之中,入世,他不堪忍受官場的黑暗污濁;出世,仍然不忘大濟蒼生之志,可謂進退皆不由,仕隱皆悲苦。本文擬從陶淵明的出仕與歸隱的悲劇命運分析其內蘊的人格魅力。
一、高處不勝寒
應該說陶淵明有足夠的理由出仕。他雖出生在一個衰落封建地主家庭,但其祖父陶侃曾是東晉開國元勛,祖父、父親也曾官至太守,其三代為宦的家世遺風及血統足以使他津津樂道并向往不已,步入仕途,承繼家風是他責無旁貸的事情。其次,男兒不展風云志,空負天生八尺軀。作為一個少有高趣,心存高遠理想又熟讀儒家經書的知識分子,要想在社會中站穩腳跟,出人頭地,必須進入社會的上層權力機構。即便是為稻梁謀,供養妻兒老小,維持較為舒適輕松的生活,也得去做官。這樣陶淵明秉承著儒家積極入世的精神,懷著安社稷、濟蒼生的胸襟踏入了仕途。
然而陶淵明的仕途并非一帆風順,在“世重高門,人輕寒族”、“舉賢不出世族,用法不及權貴”的晉末腐敗的政治環境中,他不可能像蘇軾那樣,登上少年得志的仕途,只能是“有志不獲騁”。29歲時他才做了州祭酒,但“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后又托身于桓玄,不久又厭惡,兩次碰壁,已近四十終未消減濟世之志。因此,又相繼做了劉裕、劉敬宜的參軍。這兩次出任軍職,陶淵明內心都非常郁悶。他像一只久駐樊籠的羈鳥,郁郁不得志,他想展翅翱翔,社會卻不能提供給他足夠的自由和空間?!澳烤氪ㄍ慨?,心念山澤居。望云慚高鳥,臨水愧游魚?!保ā妒甲麈傑妳④娊浨⒆鳌罚┧?,抑郁,彷徨。墮落的官宦生活與其高潔孤傲的心性發生了碰撞,其戮力上國、流惠下民的雄心壯志在現實面前遭到重創,無奈之際他決然離開了自己曾孜孜而求的仕宦生活,結束了他的從政生涯。
歸田后的陶淵明曾兩次被召著作郞,他固辭不就,江州刺史檀道濟曾攜米和肉去探望他并勸之曰:“賢者處世,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仕,今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可謂禮賢下士,但是陶淵明并沒有買他的帳,將其饋贈的米和肉“麾而去之”。他走得這樣干凈利落,沒有一絲躊躇眷戀。是什么使陶公意志如此堅定,再也不愿將自己置身官場?從他“我豈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的慨嘆及“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的傾吐中我們可以看到他要濟世而必參政,又要做廉潔官員。這就決定了這只“誤入塵網中”的“失群鳥”,在晉末那個政治腐朽、道德淪喪的社會里,是找不到實現其理想的“托身之處”的。他像“出淤泥而不染,濯青蓮而不妖”的塘中菡萏,身處濁世卻不肯與眾人同流合污。他天性崇尚自然,不愿摧眉折腰、阿諛奉迎,這樣一個人在宦海中沉浮,無異于籠中鳥、池中魚,又何來快意呢?只有在“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的田野泥土的芳風中,在與農人和親戚的共話桑麻中,他才能真正感受到生命的舒卷自由,才能棄絕浮華,返璞歸真。
二、田園亦懷憂
歸家后的陶淵明過上了悠閑的田園生活,他東籬采菊,南山種豆,呼朋飲酒,閑話桑麻。他在《歸園田居》中寫道: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在這樣一個世外桃源般的農家大院里,他的身心得到了空前的放松,靈魂得到了暫時的安放,然而這種看似悠閑清靜,怡然自得的日子并未使陶公因此而歡顏,他陷入了更新的憂慮孤苦之中。
首先面臨的是衣食之憂。正如馬克思所說的:人首先必須吃、喝、住、穿,然后才能從事政治、科學、藝術、宗教等精神的活動??恐菐桩€薄地和自己的辛勤耕耘,陶公一家的生活日益捉襟見肘,在歸隱晚期,他已極為貧困,過著“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愿烏遷?!保ā对乖姵{示龐主薄鄧治中》) “披褐守長夜,晨雞不肯鳴”(《飲酒》十五)的慘淡生活,有時甚至到了不得不沿街乞討的程度:“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門拙方辭?!保ā镀蚴场罚┨锰媚袃何宄呱恚潞3粮∫鄮纵d,可到頭來卻是如此落魄,別說養家糊口,就連自身也難養活,到了舉步維艱的地步。他并非對稼穡之苦視而不見,也并非對乞討之痛渾然不覺?!柏毟怀=粦稹保ā对佖毷俊菲湮澹?,可見彼時陶淵明的內心也是矛盾的。
在福德難兼的時候,陶淵明毅然承襲了儒家思想的精華:道勝無戚顏,重德而輕福。這樣人的自然生命就難免受到侵犯,于是當這種痛苦抑郁的潮水漫過他的全身,快要窒息的時候,求生的本能使他把目光投向了歷史,在歷史中尋求精神的慰藉,來緩解并釋放這種壓抑,“何以慰吾懷,賴古多些賢”,他向先賢們學習,以貧士為榜樣,從中汲取戰勝困難的精神力量和得以存活的精神支柱。他反復詠嘆貧士:“九十行帶索,饑寒況當年。不賴固窮節,百世誰當傳?”(《飲酒》其二)“榮叟老帶索,欣然方彈琴。原生納決履,清歌暢商音?!保ā对佖毷俊菲涠s啟期、原憲二人不為貧擾,反而自樂灑脫:榮叟欣然彈琴,而原生也高唱悅耳的商歌,他們在末世固守道義而不茍得。“安貧守賤者,自古有黔婁。好爵吾不榮,厚饋吾不酬?!保ā对佖毷俊菲淙陡呤總鳌份d:“黔婁先生者,齊人也。修身清節,不求進于諸侯。魯恭公聞其賢,遣使致禮,賜粟三千鐘,欲以為相,辭不受。齊王又禮之,以黃金百斤聘為卿,又不就?!薄昂镁粑岵粯s,厚饋吾不酬”即指此事而言。黔婁安貧守賤,不慕高官厚祿。他并非不知道已窮到極點,但貧不是道,不值得為之煩憂。此種人“從來將千載,未復見斯儔”,因此陶氏對他十分贊賞:“朝與仁義生,夕死復何求。”把他作為仰慕的對象,這樣他在無力兼濟的情勢下,找到了與古圣先賢的思想交匯點和孤高靈魂的暫時安放地,以此來平衡著他那顆悲戚的心靈。這樣在嚴酷的窘境中,他仍就堅守“固窮”的貞節。
陶淵明的曠達樂觀只是暫時的、表層的,他內心其實是寂寞的、痛苦的,是那種不甘寂寞而又迫于“重華去我久”的惡劣生存環境下不得不寂寞歸隱無可奈何的痛苦。道家的上善若水,厚德載物讓他獨善其身,而儒家的兼善天下,周濟萬民又讓他時時不忘兼濟之志。他本性不是歸隱人,卻又常隱山林中,自然免不了郁悶、苦痛。陶淵明繼承了道家否定現實的一面,同時又沒有找到正確的出路,因此他的歸隱是自覺的,更是無奈的。正如古人所言“身在江湖,心存魏闕”,他壯志未易,雄心未泯。像封建社會中一切具有鴻鵠之志的仁人志士一樣,陶淵明也渴望出人頭地,建功立業。在《詠二疏》里,他贊嘆疏廣、疏受二人“誰云其人亡,久而道彌著”。二人在名位顯達之時激流勇退,散金待客,視富貴為禍患,陶淵明也愿意像他們一樣有所作為而后功成身退。在《讀<山海經>其十》中高度贊揚精衛與刑天的復仇精神和沖天斗志:“精衛衍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無慮,化去不復悔。徒設在昔心,良晨詎可待。”精衛鳥雖小,卻有填沒滄海之驚人毅力;刑天雖被斷首,仍以雙乳為目,以臍為口,勇猛凌厲,反抗不止。詩的最后兩句,既是指精衛、刑天,又是指詩人自己:雖有昔日的壯志雄心,卻未能償復仇雪恨之愿。從精衛、刑天的身上,我們看到了陶淵明憂國傷時的壯烈情懷;從這首詩悲憤深沉的呼號中,我們清晰地看到陶淵明于隱居之中仍然渴望強烈的、有所作為的人生。這種堅韌的品格著實令人悲惜,慨嘆。
從以上分析中我們看到了一個進退皆不由,仕隱皆痛苦的陶淵明。出仕,他的高潔品性遭遇了渾濁的空氣污染;退隱,依然處于矛盾和苦痛之中。當理想與現實發生沖撞,他選擇了固窮守節、安貧樂道,這在當時是難能可貴的。陶公人格的美,美在卓然不群,美在堅守義節,他寧死不屈,用生命捍衛他的人格尊嚴,向社會作出了無聲卻有力地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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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尊愛,新疆師范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