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劉勰的“風骨”

摘要：《風骨》篇是劉勰《文心雕龍》中歷來被重視的一篇，但“風骨”的確切涵義是什么學術界卻一直爭論不休，沒有達成共識。筆者對前人的觀點進行了梳理和歸納，并在此基礎上談一點自己的看法。

關鍵詞：《風骨》 劉勰 涵義

《風骨》篇是劉勰《文心雕龍》中歷來被重視的一篇，但“風骨”的確切涵義是什么學術界卻一直爭論不休，沒有達成共識。筆者對前人的觀點進行了梳理，發現可謂眾說紛紜，總的來說，大致可分如下幾種：

（一）文意文辭說

黃侃先生的《文心雕龍札記》首開《文心雕龍》的研究之風，他認為“風即文意，骨即文辭”。當然不能將黃先生的意思簡單理解成風等同于文意，骨等同于文辭，他的意思是說風屬于文意的范疇，而骨屬于文辭的范疇，“明言外無骨，結言之端直者即文骨也；意外無風，意氣之駿爽者即文風也?！雹俪滞瑯右庖姷倪€有范文瀾先生，他認為：“竊復推明其義曰：此篇所云風情氣意，其實一也。而四名之間，又有虛實之分，風虛而氣實，風氣虛而情意實，可于篇中體會得之。辭之與骨，則辭實而骨虛，辭之端直者謂之辭，而肥辭繁雜亦謂之辭，惟前者始得文骨之稱，肥辭不與焉?！雹谥苷窀?、羅宗強、陸侃如、牟世金、王運熙等先生也基本上傾向此說，但又有所發揮發展，牟世金先生認為，“‘風’是風教：作品內容的教育感化作用”，“‘骨’是骨力完善的文句對讀者的影響力量”?！啊L’是要求作者高昂的志氣用周密的思想，表達出鮮明的思想感情，并具有較大的教育意義和感人力量”，“‘骨’是要求用精當而準確的言辭，把文章組織得有條不紊，繼而產生剛健的力量”。③牟先生對風骨的理解在同意文意和文辭說的基礎上，強調由此而產生的影響力和感染力。

（二）情志事義說

首先提出此說的是劉永濟先生，“風者，文之情思也，情思者，發于作者之心，形而為事義。就其所以運事義以成篇章者言之為‘風’?！薄肮钦?，樹立結構之物，喻文之事義也。事義者，情思待發，托之以見者也。就其所以建立篇章而表情思者言之為‘骨’?！绷沃侔病壬彩谴苏f的贊同者，他們最直接的論據是《附會》篇的這段話：夫才童學文，宜正體制。必以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鯁，辭采為肌膚，宮商為聲氣。他們對風骨的解釋是“風是作家發自內心的，集中充沛的，合乎儒家道德規范的情感和意志在文章中的表現；骨指精確可信，豐富堅實的典故、實事，合乎經義、端正得體的觀點、思想在文章中的表現?！雹?/p>

（三）風格說

認為風骨是一種風格，劉師培說風骨是與隱秀相對立的一種風格，隱秀偏于柔美，風骨偏于剛健。羅根澤說“風格雖非字句，而所以表現風格的仍是字句，所以欲求風格之好，須賴捶字堅而難移，結響凝而不滯。風骨是文字以內的風格，至文字而外或者說是溢于文字的風格，劉勰特別提倡隱秀。”⑤持“風格”說的還有馬茂元、吳調公先生等。

（四）將風骨看成不可分割的整體

郭預衡先生說：“‘風骨’都指深厚的內容，不指形式。”徐復觀先生提出：“‘風’是氣之柔者，內容為感情”，“‘骨’是氣之剛者，內容為事義理義”，“合而言之，由有剛有柔之‘氣’……由內在情性通到外在文體的橋梁……落實到文體而形成‘風’與‘骨’，即人之生命力在文章中表現之兩種藝術形象?！雹薰B虞先生又提出：“風謂風采，骨謂骨相，一虛一實，組合成詞；‘風骨’是思想性和藝術性的統一體；兩者雖有區別，但又緊密聯系，互相滲透。”⑦張少康先生說：“‘風’是側重感情形態”，“‘骨’是側重思想內容特點”，“‘風骨’是完整概念，指神而不指形?！庇终f：“風是指作家的思想感情、精神氣質在作品中所體現出來的氣度風貌特征。而劉勰所提倡的‘風’要‘清’則是指具有儒家純正的思想感情、精神氣質的作家在其作品中所體現的氣度風貌特征。”“骨的含義是指作品的思想內容所顯示出來的義理充足、正氣凜然的力量?！币虼怂J為應當“把風骨理解為文學作品中的精神風貌美，風側重于指作家主觀的感情、氣質特征在作品中的體現；骨側重于指作品客觀內容所表現的一種思想力量?！雹?/p>

以上是對諸家關于“風骨”觀點的大致歸納，可以說已經為后人的研究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后來者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希望能多窺得一些真理之光。劉勰說：“有同乎舊談者，非雷同也，勢自不可異也。有異乎前論者，非茍異也，理自不可同也。同之于異，不屑古今；掰肌分理，唯務折衷?！雹岽搜允且?。

要考察劉勰風骨的內涵，不能不追本溯源，探討“風骨”一詞的來歷——或許在劉勰的筆下與在它產生之初的含義有了變化，但仍不失為一種全面可取的研究方法。

風骨最早來自漢魏時期對人物的品評，一個人的運命如何，要看他的風神骨相如何，生得何種風、骨就會有何種才行品質，就會有相應的命運。此時的骨自然是指人的骨骼，而風指人的精神氣質。到了宋、齊時代，人們陸續將風、骨用于對繪畫，書法的品評。骨指書畫作品中體現出來的形體力度，風指氣韻上的生動性和感染力。風骨合起來，就指因具有勃發的生命強力從而產生的動人的精神力量。

劉勰是最早將風骨概念用于對文章的品評的。他在運用這個概念時，不能不受上述對風骨理解的影響，但劉勰同時還受到另一淵源的影響，這就是詩六藝。文章開首，劉勰就開宗明義“《詩》總六藝，風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氣之符契也?！笨梢?，風不僅是風神骨相的風，還是風雅頌的風。這兩者有何異同呢？同就同在“化感”和“志氣”上。這是單考察風的字面意思所能想到的，是由風的自然屬性昭示的。而異則在，六藝中的風，不僅具有精神上自然的感化作用，還有思想上的人為的教化作用。這體現了劉勰的崇儒思想和他匡濟天下的志愿，也體現出了劉勰的風骨概念中風具有的思想性和情感性。況且接下來劉勰還說“是以怊悵述情，必始乎風”，“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

其實，學術界的前輩們對風的理解大致是相同的，不論文意還是情志，并沒有大的異議，爭論不休的地方是在對骨的理解上。

劉勰并未像對風一樣，再為骨找個源頭，而是直接說，“沈吟鋪辭，莫先乎骨”，“故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梢?，骨指文章辭句是很明顯的。但我們不能將之簡單理解成辭句就了事——漢語的魅力在它的含蓄，在它的言簡而意賅——文辭是骨的最淺層意思，骨還有包蘊深層的含義需要我們發掘，這就是文辭的邏輯結構和意義結構以及由此產生的力度感。文辭并不僅僅具有聲形，它本身就包含意蘊，可以述說事件，闡明義理。所以，劉勰的骨相當于文章的辭句及所蘊含的義理。

在《風骨》篇的第二段，劉勰講到了氣。有論者說，氣與風更近，如范文瀾說“蓋氣指未動，風指其已動”。筆者認為，劉勰之所以提到氣，是由于受中國傳統的氣化哲學的影響，不應單獨考論氣與風的關系，而應考論氣與風骨的關系。風骨是劉勰對文章的整體審美要求，氣是產生風骨的主體因素，只有作家的“氣”充沛了，創作的文章才會有風骨，才會生動，才能產生感染人的力量。

劉勰還論到了“采”。采也是與風骨相對的一個概念，從一篇文章來說，風骨屬于內質方面的要求，而采屬于外形修飾方面的要求。他說“風骨乏采，則鷙集翰林；采乏風骨，則雉竄文囿。”如果只有風骨而沒有文采，文章就如灰溜溜的鷹，雖然強健但不美麗；如果只有文采而沒有風骨，文章則如肌豐肉沉的野雞，雖然華麗卻沒有精氣神兒。只有風骨與文采兼備，才能成為澡耀而高翔的文中鳴鳳，才是最完美的所在。

最后，劉勰回到宗經征圣的立論點上，認為作者還是要多從經史子集中學習取法，方可創作出合規矩的，骨圓風練的作品。與前文講氣不同——氣有些先天稟賦的“不可力強而至”的意味，而這是講作家后天的學習修養問題，“熔鑄經典之范，翔集子史之集；洞曉情變，曲昭文體”，“若能確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則風清骨俊，篇體光滑。”文章講風骨從詩六藝開始，到經史終，可謂首尾呼應，籠貫一統，珠圓玉潤。

注釋：

①黃侃.文心雕龍札記[M].北京：北京文化學社，1919.

②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③牟世金.文心雕龍精選[A].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1986.

④廖仲安 劉國盈.釋風骨[A].文心雕龍研究論文集[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

⑤羅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M].北京：中華書局，1958.

⑥徐復觀.中國文學中的“氣”的問題[J].中國文學論集[C].臺北民主評論，1966.

⑦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上冊[M]. 臺北：臺北木鐸出版社，1981.

⑧張少康.齊梁風骨論的美學內容[J].文學評論叢刊（古典文學專號）[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

⑨陸侃如 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M].齊魯書社，1982.

（張朋，山東大學文藝美學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