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凌叔華的小說以女性特有的敏銳和精細,運用豐富多樣的藝術手法,將中國傳統小說和西方小說的藝術相結合,細膩含蓄地寫出了“五四”新舊交替時期一部分女性的心靈。她的小說具有蘊藉含蓄的美學意蘊,作品在意境營造上,或以景襯情,或著力于情緒渲染,于素樸中見神韻,清淡中顯幽遠。
關鍵詞:溫婉 含蓄 神韻 典雅
凌叔華的小說具有多重美學意蘊,在論及五四時期的女作家時,凌叔華不應被遺忘。凌叔華的小說創作獨具一格,魯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中說:“凌叔華的小說……恰和馮沅君的大膽、敢言不同,大抵是很謹慎的,適可而止的描寫了舊家庭中的婉順的女性。即使間有出軌之作,那是為了偶受著文酒之風的吹拂,終于也回復了她的故道了。這是好的——使我們看見和馮沅君……所描寫的絕不相同的人物,也就是世態的一角,高門巨族的精魂。”讀她的小說,誠如蘇雪林說的:“叔華的作品,可說是百分之百女性的。”她的小說猶如一杯清茶,需慢慢品味,而且蘊味無窮。讀完她的《太太·繡枕》小說集,不禁為她小說中獨特的美學意蘊震撼了。她小說中的溫婉含蓄的情感美,獨具神韻的古典美,典雅賢淑的女性美讓人陶醉,這幾種美感也是相互交織,難解難分的,凌叔華以她神來之筆將之完美融合,從而張顯出自己獨特的審美觀。
一、溫婉含蓄的情感美
凌叔華在“五四”時期脫穎而出,以一冊《花之寺》引人矚目,奠定了她在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她才華橫溢,有人稱她為“新月派作家中的小說圣手”①,也有人稱她為“京派小說的代表作家”②,海外文學史家夏志清甚至不無偏激地論斷:“整個說來,她的成就高于冰心”③。種種評價可以看出凌叔華的不菲的歷史價值。
凌叔華的小說不同于同時期左派作家的政治諷刺和譴責,她選材注目于“小”,關注的是生長于閨閣的女性生活,所以她以小說集《花之寺》贏得“閨秀派”作家的美稱。她的小說可以被看作典型的家庭小說,寫的是家庭中個人感情的小愛小恨。凌叔華小說中的情感描寫得細膩、單純、精致,表達上點到為止,往往故事結束了,情感卻懸在高潮處,主人公復雜而微妙的心理,讓人久久不能釋懷,掩卷之后不免陷入深深地遐想之中。這就是作者的高妙之處,似有還無、若連若斷的感情給人一種獨特的美感。比如《吃茶》描寫的是情竇初開的芳影,“想到自己正當芳菲的時候,空在‘幽閨自憐’年華像水一般流去了,眼便蓄著一眶淚;一會兒想起昨晚看電影時,偶偶細語的光景,臉上便立刻有些發熱,心里跳起來。”④她與同學淑貞和淑貞的哥哥一同看電影受到淑貞哥哥的細心照顧,為她倒茶,拿戲單,撿掉在地上的手帕,幫她穿大衣,攙扶她上車,這些洋禮節,讓芳影誤以為淑貞哥哥對她有意,由此,陷入單相思中。當她聽到他與別的女孩訂婚的消息時受到極大的打擊,小說寫道:“芳影此時覺得有說不出的一種情緒,她嘴邊微微顯露一弧冷冷的笑容,她的眼望著窗上的花影,依舊是因風搖曳,日光卻一陣陣的淺笑。”⑤這種說不出的情緒寫盡了少女懷春的微妙心理和復雜感情,小說中若隱若現的情感美好似披著薄紗的美麗少女,給人一種朦朧的愜意。
《花之寺》寫了作為妻子的燕倩的失落感。桃花爛漫的四月,正是踏青和賞花的季節,妻子給丈夫寫了一封不署名的信,模仿一個女子的口吻,約他第二天朝陽遍灑大地時在花之寺的碧桃樹下相見,丈夫幽泉懷著既愧疚又好奇的復雜心理赴約,但久等不來,心下焦急懊喪,憶起《西廂記》中零斷的句子:“日午當窗塔影圓,春光在眼前……玉人不見。”后來,聽到廟門外汽車聲,他的心跳了起來,腦中浮現出富家女子的形象。她穿綢衣裙,絲襪子,花緞子鞋或膠皮鞋,臉上涂了脂粉,這是丈夫幽泉的臆想,他在沉悶的生活中盼望一份意外的艷遇,結果出現的是自己的妻子。也許很多人以為凌叔華只是善于寫女性微妙的心理,其實不然,《花之寺》中這位男主人公的心理變化躍然紙上,寫的也是非常細膩含蓄。妻子在情感上的困惑,丈夫對意外情感的渴求,恩愛夫妻的感情波瀾,讀來耐人尋味。感情上沒有大濤大浪、大波大瀾,有的只是內心感情的微妙復雜變化,由此帶給人一種感悟與沉思。
《春天》寫霄音在院子中賞春,從遠處傳來若斷若續的琴聲,“好像九秋寒蛩在深夜里凄咽,又似乎嚴冬的村樹戀著枝頭幾塊敗葉,載著晚霜,迎著凍風,作出那若有若無的遲滯憔悴的怪音。”④霄音聽了這音樂很是心酸,原來是因為音樂聲中,她想起婚前曾遭到她拒絕的君健一星期前寄信向她訴說病痛,這琴聲鉤起她無名的悲楚與怨恨。她拿出信紙給君健寫回信,“君健:接到你的信知道你病了許久,很是掛念……”④這時,一只麻雀飛進屋,貓撲麻雀,碰到了桌上的花瓶,瓶中水溢出,浸濕了信紙,這時丈夫竟意外回家,她抓起桌上的信紙搓成團,擦桌。霄音的心理變化的描寫體現了女作家敏銳的心理觀察能力,寫出了女性特有的柔情、苦悶、煩愁。霄音從陷入懷舊的苦悶到回歸現實的冷靜的微妙心理變化寫得相當精彩。
凌叔華小說的情感表達就是這樣點到為止,她的小說是啟蒙,是感悟。與當時政治化寫作不同,她的創作往往是家常的,個性化的。因為她的小說沒有金鼓殺伐之聲,慷慨悲歌之調,常常于平靜中隱藏憤懣,于無言中暗含悲哀,所以她的小說委婉含蓄,耐人尋味。
二、獨具神韻的古典美
凌叔華出身于封建仕宦大家庭,后來就讀于燕京大學。書香門第的出身,雍容富貴的生活環境,深厚淵博的古典文學素養,細膩溫柔的女性天賦,使得她的小說滿蘊一股濃郁的古典氣息。
凌叔華小說中的人物以女性居多,而且這些女性大多是古典型的“婉順”女子,她筆下的少女大多生活在閨閣或學校里,較少接觸外界,凌叔華以細膩的筆觸描摹了這些女性“閨閣含春”的含蓄之情。比如《吃茶》中芳影的情竇初開,想入非非;《茶會以后》姐妹倆在茶會過后的心緒波動;《繡枕》中待字閨中的大小姐以繡枕含蓄書寫自己的心聲。這些生活在高門望族中的閨秀,不可能火山爆發式地呼出“不得自由,我寧死”。她們都是一些恒溫石,不敢逾越傳統的“禮”一步,都是些等待“君子好逑”的淑女,在等待、幽怨中虛度光陰。這些含蓄而又真摯的情感表達張顯的是傳統古典的美學特征。她筆下的已婚女性都是東方式的賢妻良母。或幽閉閨中,春日思愁,心緒動蕩,如《春天》、《酒后》中的女主人公;或渴望與丈夫真誠相愛、真情永駐,如《病》中妻子為了讓生病的丈夫去西山休養制造假話賺錢,誤解、疲憊化成了濃濃的妻情。《花之寺》中妻子的巧妙設想既使夫妻兩人重溫初戀情景又升華了愛情;或固守古老的婚姻壁壘,寬容厚道,服侍丈夫,撫養子女,如《中秋晚》中的太太在寂寞、惆悵中容忍丈夫在外鬼混。總而言之,這些女人的共同特點是嬌弱柔媚、蘊藉含蓄,這特別符合中國古代以“嬌”、“弱”作為經典美女形象的標準。“嬌弱柔媚”是封建社會里女性的審美標準,凌叔華筆下的女性形象選擇就是這種自覺的體現。《酒后》中通過永璋之口形容采苕的容貌美:把她酒后腮上的酒暈比作——“牡丹?太艷。菊花?太冷。梅花?也太瘦……”而眉則“拿遠山比——我嫌太淡;娥眉,太彎;柳葉,太直;新月,太寒……”凌書華小說中“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微妙含蓄也體現了古典美學“適可而止”的“中和”之美,尤其體現在對其小說中的年輕女性的情愛追求和表露方式的把握上——寓動于靜,欲語還休。如《吃茶》中的芳影在洋派學生的殷勤服侍面前,心旌搖曳,內心情感出現從未有過的波折,但外表仍然鎮靜自如,至多不過臉色微紅。盼望、等待與他重新見面的焦渴心情,以及其情感的微妙、含蓄表露方式。還有《繡枕》中大小姐情感的渴求,以及夢幻破滅后的“默默不言”等等,均是“死水微瀾”式的若有若無的淺淺漣漪。
凌叔華的小說承繼了“五四”的悲劇傳統,一反以往大團圓結局及樂觀情調,在淡樸從容的敘述中展現了自己周圍日常所見的無聲的悲劇。讀她的小說總有一種淡淡的憂傷、些許的酸楚。《吃茶》、《茶會以后》、《繡枕》等,其中的少女們恪守“禮”,無力破除自身及世俗樊籬,在寂寞的等待中虛度美好光陰,遭受繡枕一樣被踐踏、被遺棄的悲劇性命運。女性一旦結婚,由于生活天地的狹小幽閉,她們的全部情感依托都寄寓到丈夫、子女身上,自身的價值也在他們身上才得以體現。但是一旦無情的歲月侵蝕了她們的容顏,子女、家務疲憊了她們的身心,等待她們的則是千篇一律的被冷落、甚至遭遺棄的悲劇命運。她們大都只有認命,在忍讓、寬容中寂寞地生活。如《中晚秋》中的太太忍受丈夫對自己的冷落,撫育子女,承受婆婆的責難,最后仍是“人去樓空”,返回娘家的凄涼結局。這種悲劇也只能算是一種命運的捉弄,凌叔華的高妙處在于她還寫出了她們內心深處的深層心靈悲劇。如《繡枕》中的大小姐繡靠墊時忍耐著“臉熱的醬紅,白細夏布褂汗濕了一脊背”的酷熱,忙于刺繡,“光是那只鳥已經用了三四十樣線”;那“鳥冠子曾拆了又繡,足足三次……”;那“荷葉……則足足配了十二種綠線……”。少女的思緒、激情、憧憬都凝結在傾注她所有感情的繡枕中。然而面對被踐踏后的繡枕,“她永遠不愿再想起它來撩亂心思”了。曾經有的青春激情隨風而去。只是一潭死水也便罷了,凌叔華偏要讓微風吹皺它,之后風息水止,這種激蕩后的平靜與寂寞是更為難耐的。她的小說通過女性心靈深處人性蘇醒的圣火被點燃后,復又重歸熄滅的悲劇,揭示出女性內心深層更大的不幸悲劇。“哀莫大于心死”,心靈的再度暗淡、沉落才是最大的悲劇。古典式的陰柔含蓄美、五四新思潮啟發下和“思春”相伴而來的青春騷動美一同歸于隕落。
凌叔華小說中的意境也是一種沖淡含蓄的古典韻美。她的小說往往采用傳統古典小說的敘述方式及視角,較少有主觀的直抒胸臆。大多以第三人稱來寫,通過淡樸、冷靜、淡中有韻致的敘述,平中見奇詭的巧妙結構,給我們醞釀了一種迷離、朦朧而又揮之不去的情緒、氛圍及意境,讀后令人余味無窮。如《酒后》作者先給我們營造了一種和諧、溫馨的家庭夫妻情愛氛圍,客廳里那燃著的火爐,那相互偎依呢喃私語的夫妻倆,一切都是那么靜謐、恬美。意境營造的一個重要手段是自然景物的描繪、烘托。我國古代就有“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之說,詩畫聯袂可以被視為古代作品的最高境界。凌叔華本人就喜歡繪畫,因而其小說中的景物描寫,融古典詩詞的意境與繪畫藝術的神韻于一爐,景中有詩,景中有畫,景中有情,達到了景、畫、情三者合一的境界。如《瘋了的詩人》中“春水白于玉,春山淡若煙,閑乘書畫舫,撐上蔚藍天。”及“家家的炊煙,加添了暮色,把這高高的瓦屋茅舍籠罩起來,顯出一種靜寂、迷離的夢境……”④,騎驢的詩人在微雨中進山,霧靄云氣籠罩的泰山,淡墨霧氣縈繞的九龍山,一片詩情畫意的山水寫意畫盡瀉眼前。還有《花之寺》中的寺院、古樹、疏枝海棠等構成了古寂、靜穆、凄冷的意境。正如徐志摩所言的,“凌叔華的小說猶如一種七弦琴的余韻,一株素蘭于黃昏人靜時的清香,給人一種淡雅、幽遠久久不散的回味。”
三、典雅嫻淑的女性美
凌叔華小說的創作獨具一格。與同代女作家在小說選材上相近,凌叔華把筆墨集中于自己所熟悉的生活領域,著力表現女性的生活、情感和命運。但她又不同于冰心、廬隱、馮沅君、石評梅、蘇雪林等女作家,不似她們多以自身經歷和感受為中心建構作品,使創作表現出不同程度的自序傳色彩和強烈的主觀性。凌叔華用冷靜超脫的筆調客觀寫實,以細膩含蓄地刻畫女性見長。她以女性特有的敏銳和精細,運用豐富多樣的藝術手法,把中國傳統小說和西方小說的藝術結合,將她筆下女性的心靈展露無遺。
她筆下的女性首先具有外在的容貌美,譬如《春天》中霄音的“淡淡的彎眉”;《吃茶》中“腮上立刻熱起來……”;《繡枕》中“嘴邊輕輕地顯露一弧笑渦……”;《中晚秋》中太太的“頰上勻著的淡淡胭脂里透露出可愛的桃紅色”;《瘋了的詩人》中“腮上添了一層的桃紅色”、“花蕾般的嘴唇邊旁,添了稚子特有的嬌憨的笑渦,……”等等。她們的美既是造物主的賜予,能給人一種迷蒙、凄幻的細微牽動,同時更能激發起男性“憐香惜玉”之情。如采苕在丈夫面前的溫柔繾綣、似笑似非、含而不露、醉態可掬,即使是“非份”的大膽要求也被她嬌弱的癡態甜軟化了。
嫻淑典雅、含蓄厚道是凌叔華筆下女性心靈美的重要特征。她筆下的女性形象,不論是待字閨中的少女或少婦,還是“福壽雙全”的老太太,都是傳統的、古典的東方女性。“含而不露”、溫柔敦厚的古典女子的美學特征在她們身上得到了鮮明的體現。中國歷代運用各種方式強化“男尊女卑”的傳統觀念。儒家的“三綱五常”、“三從四德”等封建倫理道德,除了以外在的家長制、社會機構等形式灌注給女性外,還通過文化意識形態、社會習俗的耳濡目染的滲透,在她們身上已經內化為自身心理的文化價值取向。因而嫻淑厚道就成了她們自覺的追求和表現。如《酒后》、《花之寺》、《她倆的一日》中妻子對丈夫的溫柔體貼和脈脈柔情。尤其是《她倆的一日》中筱和替賴床、撒嬌的丈夫撫弄頭發、穿襪子、換襯衫等等。妻子對丈夫的柔情蜜意、忍讓遷就得到了淋漓盡致地刻畫渲染。《小劉》、《中秋晚》中妻子對丈夫在外行為的放任、寬容(即使是鬼混、捧明星)。《有福氣的人》中的老太太為了顯示自己的“明大義”、“大氣”、厚道,忍讓丈夫娶妻等等。這些柔美婉順、溫文典雅、嫻淑敦厚的女性具有獨特的蘊藉含蓄的美學意蘊。
注釋:
①朱壽桐:《新月派的紳士風情》,江蘇文藝出版社。
②嚴家炎:《中國現代小說流派史》,人民文學出版社。
③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香港友聯出版社。
④凌叔華:《太太·繡枕》,北京:華夏出版社。
(李瑞芬,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