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許三觀賣血記》中,余華通過兩個維度為我們展示了充滿豐富人性意義和人性內涵的民間生存景象,一方面通過建構日常的民間空間,呈現出民間的豐富性和生命活力;另一方面在敘事立場上,由民間敘事立場反駁精英知識分子敘事立場。
關鍵詞:民間 民間豐富性 民間敘事立場
關于民間問題,陳思和先生曾經從民間文化形態、民間隱形結構、民間理想主義等層面做出過界定。吳義勤說,“這是一部奇特的文本,從純文學的意義上講它的巨大成功是90年代任何一部其他文本所無法企及的。”①它的出現標志著余華文學創作轉型的最終實現。余華曾經是站在精英貴族批判立場下的先鋒作家,在那樣的近乎極端化的寫作空間里,人物、民間這些我們最為關注和心儀的問題被作家無情地拋棄,取而代之的是冷冰冰、殘酷的抽象化、符號化的現實和人物,引領我們走向了批判自我、反思自我、消解意義和神圣的過程中。
轉型后的余華為我們還原了一個個現實場景和人物命運,他發現“活著”本身已經成為當下人最為寶貴的精神資源和生存意義。生存本身已經成為模糊的超越性精神維度在支撐著當下人,這是極具真實和深度的發現。從《呼喊與細雨》到《許三觀賣血記》,余華以極大的可能性呈現了豐富的民間和生活本身,一個個小人物躍然紙上,具有現場感的生活細節得到最大限度的呈現,一個充滿生機和血性的人性民間誕生了。
《許三觀賣血記》中對于民間的呈現、構造的努力可以體現在以下兩個層面:
一、建構日常的民間空間,呈現民間的豐富性和生命活力
首先,民間作為一個抽象化概念化的時空維度,要依托具體的外在形態才能得以呈現,那就是民間的生活細節。生活細節本身又是由生活的主體“人”和人的生命過程的合力完成的。一個個的生命和生命的流動過程,連綴成一幅相互關聯的民間生存圖景。
從人的層面來看,余華重新塑造了有血有肉、有生命力的人性內容。小說中許三觀的人性刻寫是不動聲色的,通篇許三觀沒有激烈復雜的性格沖突,人物是單線條的直線行進,無論社會、歷史和苦難如何給予他生命的擠壓,許三觀以他的樂天派近乎兒童般的性格坦然面對一切,以他極端的救贖方式去血淋淋地抗衡苦難。余華說:“許三觀是我的另外一個親密的朋友,他是一個時時想出來與他命運作對的一個人,卻總是以失敗告終,但他卻從來不知道失敗,這又是他的優秀之處。”②許三觀的生命力異常頑強健旺,在13次賣血過程中,許三觀并未倒下,在高密度、高頻率的賣血過程中,我們沒有看到許三觀萎靡不振,盡管賣血的行為實際上導致了他肉體上一系列不良反應,但精神如舊,生命力也沒有消亡,依然堅韌地存活下來。
許三觀的生命力強旺,與他的生活態度和生命哲學是有緊密聯系的。許三觀順天知命、從容地應對生活中的苦難。謝有順在評價福貴和許三觀時,從存在主義哲學出發,認為“他們沒有抗爭,沒有掙扎,對自己的痛苦處境沒有意識,對自己身上的偉大品質也沒有任何發現,他們只是被動、粗糙而又無奈的活著;他們不是生活的主人,而只是被生活卷著往前走的人”。③應該說謝有順看到了許三觀深層價值觀念中的某些惰性因子,但是這種惰性卻恰恰構建了許三觀看似混沌但卻堅韌無比的生命哲學。作為絲廠工人,他雖然沒有高深的文化修養和學識,沒有科學系統的生活觀和價值觀,但是他的混沌卻絲毫不能減弱他質樸的生存哲學的力度和厚度。許三觀在他生日的那一晚,用語言言說的方式滿足家人對美味的需求,提供了一次獨特的精神會餐。這種精神勝利法看似荒唐,但是作為一個受難人自我精神的安慰卻有著全人類的普遍意義。另一個場景是許三觀一路賣血去上海救子的過程中,在林浦,小說里描述了許三觀喝著陌生的好心人送的茶水,一邊訴說一邊微笑著流淚了。兩種不相兼容的心理體驗凝刻在同一個體驗主體身上,是兩種同樣沉重的情感同時交匯,強烈地撞擊之后生發出來的最真實、最感人、最有生命力的表情?!昂瑴I的笑”,余華為我們呈現出一個平凡生命抗爭苦難最無力卻最有耐力的生活態度。
其次,在倫理情感層面,余華也展開了積極探索。父子關系、夫妻關系、鄰里關系等人倫情感在小說中反復表現,成為貫穿小說始終的情感線索,各種不同的倫理關系又交織在一起,形成極強的倫理張力,以最大的可能呈現出了民間倫理的血肉情感。父子關系尤其是許三觀和許一樂的關系成為小說塑造的主要倫理關系,其他一切倫理關系都是建構在父子倫理基礎之上的。許三觀和一樂之間有一個巨大的倫理矛盾和障礙:父親如何給予看似使自己蒙社會之大羞恥、實則真心喜愛的孩子恰當的倫理定位和情感付出的問題。在經歷了鐵匠兒子風波、逼一樂離家認父、吃面條事件、喊魂事件之后,許三觀以極大的包容和理解的愛,化解了這場壓抑在自己“肉身”和心靈上的“沉重”,真正地認同了一樂。這是一種超越性的父子之愛,一種大愛和博愛的情懷,一種愛的嶄新境界。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才有了許三觀一路賣血拯救一樂這個近乎神話般的救贖勇氣和救贖過程。人性的矛盾和掙扎,人性的冷暖溫度,愛的空間的狹窄和愛的超越,蘊藉了無限豐富和感人的心理內涵。
二、在敘事立場上,由民間敘事立場反駁貴族精英知識分子敘事立場
首先,從批判生活、批判民間的立場轉為對生活的理解和寬容的態度,認同生活本身的豐富性,也就確認了文學性的豐富。從魯迅先生開始,啟蒙理性一直照耀文壇,知識分子精英立場的確立,使得民間這樣一個豐富的整體化生存空間被抽象化為一個落后的符號。啟蒙作家力圖挖掘民間生存境遇中“人”的劣根性,以達到其改良社會人生的現代啟蒙目的。但是這種代價是巨大的,生活本身的豐富性、有機性、人倫性遭受徹底放逐。從這意義上而言,余華在民間立場的努力是文學性本身的重要資源,也是文學自身發展要求的時代呼應。文本中,作家完全隱藏在幕后,仿佛拍攝電影的攝錄機一樣,真實地攝錄一個平凡的生命個體的苦難生命歷程和從容的抗爭道路。這里,沒有一個明顯的精英知識分子顯現在文本之后,沒有主體性的蠻橫介入,甚至沒有對于人物的心理描寫刻畫,一切靠人物的行動和語言自動呈現,這本身就是對于生活和生命個體的理解,強加其上的精英分析意識也許無法真的說服讀者,只有生命個體活生生的呈現生存的本來面目,才是最具有說服力量的。
其次,在歷史觀上,余華自覺地降低了姿態,以民間的歷史敘事代替了意識形態的歷史,淡化了作為主流意識形態的“大歷史”,凸現平凡生命個體的“小歷史”。在這里,大歷史僅僅是一種背景和陪襯,淪落為一種敘事策略?!对S三觀賣血記》中有大躍進和文革時代的歷史敘述,作者的交代并不是場面、場景的極力烘托渲染或是直接呈現,而是用對話的形式交代歷史事件和演進過程,歷史不再宏大權威,反而淪落為小人物口中說出的帶有諧謔諷刺意味的存在。余華在處理文革這段非理性歷史時,并未將注意力聚焦在群體層面和混亂性的啟蒙敘事中,而是把許三觀一家在這段歷史時期的命運鉤沉和倫理情感放在首位,著力探求和發掘一個小家庭在面對大歷史時做出的自我保護、自我選擇和自我反思。在文革批斗期間,家庭批斗會這個荒唐的場景被作者呈現出來。雖然是特殊歷史環境下畸形的產物,但是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具有靈魂自省和凈化家庭倫理關系的雙重深意。在荒誕的歷史強力面前,個體生命如何以一己之力去抗爭似乎是余華關注的焦點。作家正是通過這種方式真實地還原那段荒誕的歷史,同時小歷史的放大也有力地消解了大歷史的遮蔽,清晰的展現了意識形態之下民間歷史的全過程。
綜上所述,余華在主體創作立場上自覺位移和對客體的精心塑造和重現的基礎之上,營構出新的民間空間形態。以許三觀為代表的一群小人物活躍在民間空間。同時余華在文本中對倫理情感、人性張力、歷史觀念等多重角度進行了有意義的開掘的探索,成為90年代具有轉折意義和某種標志性的文本。張清華認為“我相信它已經具備了‘世界文學’的可能,這表明余華在他的小說寫作中,一定選擇了一條特殊的道路,即一條特別簡便而又容易逾越民族文化屏障的道路。”④而這種文學的捷徑,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是余華民間立場的功勞。
注釋:
①吳義勤.告別“虛偽的形式”——〈許三觀賣血記〉之于余華的意義[J].文藝爭鳴,2000,(2).
②余華.我能否相信自己[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1998:219.
③謝有順.余華的生存哲學及其待解的問題[J].鐘山,2002,(1):106.
④張清華.文學的減法——論余華[J].南方文壇,2002,(4):4,5.
(欒建民,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