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文本自身和整體的角度重新審視余華作品中的人性描寫,很容易看到其作品中一直存在著“殘酷與溫情交融”的現象,進而會發現其“暴力”、“溫情”話語背后有著“發生”和“存在”的更廣闊空間。并最終讓人深思“人性”的內涵究竟是什么。
關鍵詞:殘酷 暴力 溫情 求索 人性
80年代是多元共生、人性復醒的時代,很多老中青作家又閃轉騰挪于這新的舞臺并真情地呼喚“人性”的覺醒。盡管這聲音最初是孱弱的,但畢竟如第一聲春雷,帶來隨后萬物復蘇。在這些作家中一些中青年作家走地更深更遠……余華便是其中的一個。
這個初入文壇的青年起初并沒引起文壇太多關注,但隨著《十八歲出門遠行去》、《現實一種》等作品發表,他以“殘忍的才華”、“對暴力血腥的癡迷”、“冷靜客觀的敘述”而成為當時文壇的關注點。以至作家莫言驚呼:“一位古怪而殘酷的青年小說家以他的幾部血腥的作品,震動了文壇,一時間大部分評論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1]
看來拋卻一切籠罩在作品上空的灰色的或耀眼的光環而從文本角度對其作品中的人性探討做個簡單而客觀的梳理,實在是有必要的。
一、殘酷與溫情的交融
余華作品以90年代為界分為殘酷的前期與充滿人性溫情的后期,早為評論界認可。這一界定自有其存在的合理性與科學性,卻打上了時間烙印,模糊了文本自身的完整性、連續性,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誤解。我們試著打破分期桎梏,從文本整體上分析余華作品,就會清晰地看到一個游弋于“殘酷”與“溫情”之間的“人性求索魂靈”。對此我們作如下分析:
(一)殘酷中的溫情火花
80年代初,對人性解放的呼喚和人性美的歌頌逐漸充斥了文壇,似乎人的所有價值和欲望都應被肯定。這時余華卻選擇另一反常角度,將人們對人性的思考與探討引向更廣闊的空間。他公開宣稱“暴力因為其形式充滿激情,它的力量源自人內心的渴望,所以它使我心醉神迷”[2]。于是,“暴力”成為余華對這個世界本質的基本指證,也是貫穿余華小說始終的一個主題詞。
《現實一種》、《難逃劫數》等幾篇小說最能說明余華冷酷的暴力美學。《現實一種》中自從那個叫皮皮的男孩摔死自己堂弟,報復性的暴力活動就瘋狂地展開:山峰踢死皮皮、山崗整死山峰、山峰妻子完成對山崗尸體的合法肢解……接二連三的死亡,使整個文本籠罩著一層濃濃的血腥,陰郁冷酷的場面讓人感到寒冷徹骨。《難逃劫數》中先是新婚妻子露珠將丈夫東山毀容,后是東山打死露珠……在這一個個暴力、死亡、血腥的場面下,殘忍的余華冷靜而淋漓盡致地向我們展示了“人性惡之花”的殘酷,讀畢讓人從內心感到一股徹骨之寒。
但即便在這殘酷乃至血腥的暴力中,仍然存在著“星星溫情之火”。我們以最能代表余華暴力的《一九八六年》與《現實一種》為例來看一下:《一九八六年》中,作家在那瘋了的中學歷史教師進行自戕的同時,也讓他再婚的、曾經的妻子生活在驚恐乃至精神分裂中,讓她“疑神疑鬼”、“怕光”、“怕任何響聲”,并常常發出“毛骨悚然的驚叫聲”。[3]《現實一種》中作家同樣讓踢死皮皮的山峰、整死山峰的山崗都沒有復仇后的快感卻走向精神分裂,并都覺得:自己應該償命。于是山峰踢死皮皮后“糊涂了,可他為何這樣做?這又使他無法弄清……他更加頭昏目眩”[4],整死山峰后的山崗完全惶惑不知去哪?在余華經過多年沉淀和探索而推出的最新長篇小說《兄弟》中,這種殘酷中的溫情更為明顯。小說里雖不乏殘酷血腥的場面,但也有著宋凡平與李蘭的真摯愛情、宋鋼與李光頭的患難相依的兄弟之情、陶青的無私幫助之情等。
顯然作家在完成暴力展現的同時并沒忘記對人性的拷問與反思,作家分明讓我們看到了那“冰天雪地、殘酷血腥中的溫情火花”,盡管它那樣弱小,乃至為冷酷掩蔽,令人難以發現,但它畢竟給人以安慰、以希望,讓我們看到一個對人性充滿思考的彷徨的求索魂靈。
(二)溫情里的徹骨之寒
90年代,余華一方面盡情享受著自己筆下的暴力景觀和征服欲望帶來的無限快意;另一方面也不時被自己筆下的血腥氣息弄得心驚肉跳、惡夢不斷:“寫《現實一種》的時候,是我寫作生涯最殘忍的時候,我印象很深,那里面殺了幾個人,還有《河邊的錯誤》,《一九八六年》,我印象中那個時候寫了一堆中短篇小說里殺了十多個還是三十幾個”, “最后是我自己都受不了了,晚上盡做這種噩夢,不是我在殺人就是別人來殺我”[5]。十多年后余華再次回憶這段寫作經歷時,既道出了他當時的恐怖感受,又指出作家人性探索后期轉型的一個重要緣由。
他還說:“我覺得就是讓我更關注社會的一些陰暗東西”。“但是到了九十年代以后”,“我的視野稍微開闊一點,不僅僅為了去暴露那些陰暗的東西,而是為了去注意更多地人是怎么生活的,可是問題是他們的生活也不幸。”[6]這段話有三層意思:一是探索初期殘酷緣由,一是探索后期轉型緣由,還有更重要的第三條:轉型后余華仍沒有放棄前段對殘酷的癡迷。于是在余華隨后的作品中我們讀到了溫情。如果說《在細雨中呼喊》那種溫馨還是猶豫的,那么在《活著》中我們讀出了“福貴”在一系列死亡事件背后的生命韌度。在《許三官賣血記》中我們既讀出了“許三觀面對苦難的從容應對態度及其所體現的頑強韌性的生命力”[7],也讀出了人性的善良。許三觀讓兒子為何小勇喊魂,許三觀在賣血和向人借錢時,別人都給予他很大幫助。確實在這一時期作品中出現了溫情的人文關懷,但在這溫情關懷背后,我們卻感到一種更大的殘酷!福貴的堅韌何嘗不是一種阿Q式的麻木與無奈?正如有評論家所說:“福貴所表現出來的平靜,實際上只是一種麻木之后的寂然而已”。“從中我不僅沒有讀到高尚,反而讀到了一種存在的悲哀。[8]
因此,“殘酷”在余華探索后期不僅沒消失,還將我們引向更殘酷更絕望!只不過作家給它披上一層“溫情脈脈”的面紗,在這面紗背后讓人感到更“徹骨”的寒冷。更不要忘記此時作家筆下人物已不是前階段的瘋子、精神病患者等非正常人,而是和我們一樣生活的完全正常的“福貴”、“許三觀”這樣的人!實際上,在余華的最新長篇小說《兄弟》中,這種殘酷與溫情的交融更為明顯。小說里不乏宋凡平與李蘭的真摯愛情、陶青的無私幫助等人性的溫情,也充斥著李光頭的十足匪性、宋凡平被活活打死的暴力以及欲望奴役下眾人所顯露的種種惡行等。更殘酷的是,故事主體已由過去的個體演變成今天的群體,故事的背景已由隱性歷史現實推廣成眼前社會現實。余華在其人性探討上又向前邁了一步。
總之,余華作品整體上呈一種殘酷與溫情交融的態勢,這顯然是“轉型”一詞不能完全涵蓋的,其作品出現的創作前后彼此消長,不過是作家探索不同階段的一種結果而已,若簡單將其作品按時間分為前后兩個階段,雖照顧了其創作前后的異質性,卻人為割裂了其文本自身體現的人性探索的前后延續性和整體性。
二、人性惡的存在意義
進一步追問其作品中人性探討的背后究竟潛藏著什么?貫穿作品始終的人性惡的展示又有何存在意義?下邊我們就從存在的角度對此做進一步分析。
首先,是原始人性的展示。黑格爾認為惡是歷史發展的動力借以表現出來的形式。中國古代荀子也認為人類結成群體解決了改造自然和發展物質生活中所遇到的問題,卻又帶來新的矛盾,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爭奪并據此提出“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的著名學說。隨著當代人性探討的不斷深入。余華就在其大量作品中展示了對原始人性——“暴力”這一狀態的偏愛。但與其它描寫暴力的作家不同,他并不主要想通過暴力書寫社會的不平等不公正,而著眼于表現人性。暴力在他的筆下具有人的本性的意義。在《現實一種》中,余華將暴力的起源安在一個四歲的尚未接受任何文化和價值啟蒙、對生死茫然無知、理性秩序極不健全的孩子身上,巧妙地賦予他最原始的人性狀態。《一九八六年》的那位自虐狂也大有深意存在。特別是自虐狂是一個歷史教師,其自身所涵蓋的恐要遠比現時指控深邃的多!《河邊的錯誤》中作家將殺人者設定為一個瘋子,正是為了表現人性之中本能的暴力傾向。因為文化制約對瘋子已沒有任何作用,其內心本能的惡就毫無顧忌地釋放出來。因此,瘋子殺人沒有動機、沒有心理背景,而是人性的本能!原始人性的惡之花就這樣在余華的作品中盡情地綻放。
其次,是對主流的消解。這里的主流消解是一種包含意識領域、歷史領域、政治領域等多方面的復雜消解。因我們意識領域中有對歷史、對忠孝仁義信的頂禮膜拜的情結,所以在我們的文學中很容易看到人性美的展現及對人性追求的肯定。然而敏銳的余華卻逆流追尋歷史的原始的人性惡,從人的存在屬性探討人性。在其作品中,我們讀到了人性中的暴力血腥,讀到了欲望奴役下的眾生相……從而將人們對人性的思索提到一個更高層面。余華也完成了其對歷史的另一種解讀,即便撇開《一九八六年》文革的背影,我們仍看到瘋子背后那條長長的歷史陰影。《兄弟》中經濟繁榮的同時,也讓我們詫異于那個匪性十足的李光頭竟當上福利廠廠長并成為百萬富翁,而善良的宋凡平、李蘭、蘇媽、宋鋼之流卻走向死亡,從而在對歷史現實的消解中將人引向深深地思索。謝有順說:“余華對暴力的強調,一方面是基于暴力是人性的本能體現,另一方面它又是顛覆現代文明這一權力話語的有力手段,即:通過暴力的精心演繹,揭示現代理性秩序掩飾下的生命景觀。”[9]也就是說余華一反常規地書寫暴力,對傳統思維中的主流進行否定消解,用血腥暴力、扭曲人性深刻控訴人類自身永難消除的劣根性,顯示出作家在反思歷史與人性探索中達到的思想高度。
最后,是暴力描寫與對真善美的向往所產生的悲愴張力。美國心理學家沃克曾指出:“死亡與其說是毀滅生命,不如說是給生命帶來了意義……死亡也就是生命的一部分。”[10]蒙田說:任何一個命題的對立面都存在一個另外的命題,此面往往燭照彼面。人,作為棲居在地球上具有智性的動物,一方面得遵循弱肉強食的叢林原則,在殘酷現實中掙扎著生存,另一方面心中永遠存在著對真善美的向往與追求。暴力越殘酷,血腥越濃烈,心中對真善美的追求就越迫切。因此,我們在余華最殘酷的作品里讀到溫情,在最溫情的篇章中感覺到寒冷,在寒冷與溫情的交融中真實感受著作家那游弋著的求索魂靈。可以說,大量暴力闡述烘托的就是人類向往真善美的情結。現實對真善美的暴力越強大,心中對真善美的追求就越迫切,從而,那以悲愴為主導的張力就越巨大。特別作品中大量血腥暴力的殘酷描寫與閃耀著人性光澤的溫情細節的交融共現,就使得這種張力彰顯得更為明顯。
總之,余華小說在人性領域對傳統小說的探討不僅拓展了人性表現的深度,豐富了人性表現的可能性,同時也提供了小說藝術的可能性與自由度。其作品在存在上的意義是巨大的。
三、結語
我們要結束全文時,不得不反思余華人性探討留給我們的啟示,反思我們文學中“人性”的真實內涵?
就大多數人講,人性主要是馬克思所說的“人的一般本性”,是朱光潛先生所認為的:人類的“自然本性”。但他們卻忘記了馬克思的人的一般本性是對于私有制社會因異化勞動而造成的“異化”的人而言的,馬克思認為:這種異化勞動使“動物的東西成為人的東西,而人的東西成為動物的東西”,人也不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了。所以他指出:“人的自我異化的揚棄,是人向自身、社會的(即人的)人的復歸”。這個人的復歸就是“人的全面而自由的發展”,實際上這才是馬克思所說的人的一般本性的內容。
如果我們單把人的全面而自由的發展理解為是人的原欲、本能的個人欲望的最大解放,認為最無愧適合于人類本性的社會,就在于“個人欲望不受壓抑,使每個人的個人利益都得到了最充分的滿足”[11],這無疑是對馬克思的極大誤解,是狹隘幼稚而又愚蠢的。
注釋:
[1]莫言.會唱歌的墻[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1998:214.
[2]余華.虛偽的作品[J].上海文論,1989,(5):45.
[3][4]余華.現實一種[Z].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148,34.
[5]余華.說話[Z].長春:春風文藝出版社,2002:97.
[6]余華.一個人的記憶決定了他的寫作方向[J].當代作家評論,2002,(5):23.
[7]吳義勤.長篇小說與藝術問題[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46.
[8]謝有順.余華的生存哲學及其待解的問題[A].林建法等主編.當代作家面面觀[M].長春:春風文藝出版社,2000:543.
[9]謝有順.余華評傳[M].鄭州:鄭州大學出版社,2005:60.
[10]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M].北京:三聯出版社,1998:176.
[11]章培恒.中國文學史導論[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6.
(杜貴斌,福建省華僑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