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穆旦在中國古典詩歌傳統與西方“現代性”傳統之間的斷層中實踐著他自己獨特的藝術追求。“反傳統”既是繼承中國傳統,又在開創新詩的“新傳統”,他正是以直面人生的態度、獨特的抒情姿態和陌生的語言表達給新詩以新的色彩。
關鍵詞:穆旦 詩歌 反傳統 抒情姿態 陌生化
20世紀80年代以來文學思潮的變化促使對傳統的認識發生轉變,受集體意識影響而長期埋沒的穆旦再次進入研究視野,他的詩體現的獨特傳統為當下新詩提供了動力和資源,因為其藝術獨創性是中國古典詩歌乃至與他同時代的新詩流派多不具備的。穆旦的詩雖然在文本數量上都遠比不上諸如鴛鴦蝴蝶派等文學樣式,而且他的詩歌創作時間并不長,但他正視人生的態度、獨特的抒情姿態和語言方式等,為新詩傳統構建了全新的色彩,這就是探討穆旦“反傳統”話題的意義之所在。
一、一種正視人生的神圣意識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穆旦是像魯迅一樣具有清醒歷史觀的作家之一,民族憂患和人道關懷溢滿他的胸膛,詩行里可以感受到他對歷史循環縱深的洞察。魯迅眼里中國歷史治亂更替、周而復始的惡性循環在穆旦的詩中以悠遠的時空展現出來:“我們的祖先是已經睡了,睡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所有的故事已經講完了,只剩下灰燼的遺留”、“在門口,那些用舊了的鐮刀/鋤頭,牛軛,石磨,大車/靜靜地,正承接著雪花的飄落。”(《在寒冷的臘月的夜里》)同樣的土地上,一茬又一茬勞作的子孫伴隨著同樣的農具,一代又一代的循環不變。“在憂郁的森林里有無數埋藏的年代”、“多少朝代在他的身上升起又降落了/而把希望和失望壓在他身上/而他永遠無言地跟在犁后旋轉,/翻起同樣的泥土上溶解過他祖先的/是同樣的受難形象凝固在路旁。”(《贊美》),歷史的滄桑和歲月的更替帶給中國人民的是一次又一次的災難,而那些受難者卻一輩又一輩地沉默忍讓,繼而默默承受下一次打擊。在這種歷史的圍困中,他感到的是矛盾、痛苦、掙扎、懷疑并力圖突圍。現實的一切也因歷史的重復而變得虛無,一切都在存在和虛無之間游離。世界充滿“呻吟”、“寒冷”、“荒蕪”、“恥辱”、“侵蝕”、“恐懼”、“饑餓”和“黑暗”。于是他“扭轉又扭轉,這一顆烙印/終于帶著傷打上他全身/有翅膀的飛翔,有陽光的/滋長,他追求而跌進黑暗”(《裂紋》)。
西方優秀作家如莎士比亞、托爾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等的作品中大都有一種正視人生的宗教感,在他們的理解中,人生本來就是一個迷,憑借個人的力量和智慧最后還是難以破解。中國古典文學,諸如詩、賦、詞、曲和古文等,大都以引人入勝的情節和華美的辭藻見長,并沒有深入地探討人生的問題。“即以盛唐三大詩人而言,李白真想吃了藥草成仙,談不上什么關懷人類的宗教感。王維那幾首禪詩主要也是自得其樂式的個人享受,看不出什么偉大的胸襟和抱負來。”只有杜甫“他的詩篇里所表現的不僅是忠君愛國的思想,也是真正儒家人道主義精神。”而穆旦面對人生左右為難的困境,也陷入哈姆雷特式“To be or not to be ”的猶豫和困惑之中,這種困境不僅折磨著作者也同樣折磨著讀者。他超越了個人而主動的自省內心,卻無法逃出現實的牽絆,最終陷入一個中國知識分子清醒的痛苦之中,這種痛苦來自正視現實和決不逃避人生態度,“他有一份不平衡的心,一份思想者的堅忍的風格,集中的固執,在別人的懦弱的不敢正視的地方他卻有足夠的勇敢去突破。”這是穆旦為代表的“九葉”詩派對“中國現代主義詩歌的一個發展”,“從而把中國現代主義詩歌推向了更加成熟的境地”。
二、一個理性內斂的抒情姿態
穆旦的詩,每一個字句都安靜而溫順地躺在詩行里,沒有哪個字詞如郭沫若《天狗》里的一樣可以蹦跳出來,它們理智而清醒地刻入紙的深層,內在感情的痛苦焦灼卻包裹在理性平靜的敘述中,就連最憤怒的控訴與憤恨都深沉而雄渾。“誰顧惜未來?沒有人心痛:那改變明天的已為今天所改變。”(《裂紋》),“我們看見了無數的耗子,人—— /避開了,計謀著,走出來,/支配了勇敢的,或者捐助/財產獲得榮名,社會的梁木。”(《控訴》)表面上詩人的語調平穩,緩慢的幾乎不適宜來抨擊社會的黑暗,但含蓄而深沉的表達仿佛比無畏的呼喊更有力度。作者對世界靜觀默省的方式和對現實清醒的理性洞察,讓讀者真正看清了社會的本質,那種懸浮在口中的呼喊內化為心里沉沉的積淀。詩人對現代人的心理有較深的理解,希望用這種理性的反常表達真正觸動讀者的內心。
同樣,對于熾熱的愛情,作者也沒有給予任何松綁的機會。傳統中的海誓山盟、風花雪月在穆旦的詩中多了幾份理性的思辨和清醒。愛情主題因為抒情的獨特方式而變為充滿哲思和多元的闡釋空間。“你的年齡里的小小野獸”(《詩八首》),年輕生命萌發的生命沖動也被理智限定,變得十分清醒。讓人幾乎難以接受的是結尾:“等季侯一到就要各自飄落,/而賜生我們的巨樹永青,/它對我們不仁的嘲弄/(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里化為平靜。”很少有人在熱戀之中同時意識到生命的虛無和命運的無常,穆旦以超常的冷峻視角穿透人生的本來面目,他時刻在思考著愛情和人生的意義,發現最后都只不過“各自飄落”、“化為平靜”。智慧的思索使愛情詩升華為人生意義的追尋,產生了無盡的解讀空間。目前關于《詩八首》、《春》的解讀,就可以發現不同的闡釋模式。這是穆旦對中國傳統愛情詩的開創和發展。
穆旦的詩在某種意義上不是單純的情感表達,而是一個人生、社會和心靈世界相互雜糅的復雜系統,這種深層意象增強了詩歌的內涵,使詩歌變得厚重、豐富、深邃,有效地擺脫了白話新詩的直白淺顯缺陷,又沒有陷入象征主義的怪誕和艱澀。在創作中,他把敏銳的藝術感覺深藏在哲理思辨中,詩篇充滿智慧的閃光又不見其形。“他的詩主要不是揭示生活中的矛盾,而是表達在現實的矛盾面前,他的各種心理狀態,他的思緒。”這種獨特的抒情姿態使他有別于“九葉”派的其他詩人,也在現代新詩中獨樹一幟,具有獨特的探索價值。
三、一種陌生化的表達方式
宗教色彩是穆旦詩歌陌生化的特色之一。雖然穆旦并未成為真正虔誠的基督徒,但他熟悉《圣經》,在現實的虛幻中無所皈依,就用宗教意象來寄托希望。在穆旦的詩中“上帝”形象并非真正的基督救世主耶穌,而是作者心目中人為不可抗拒的無形力量。“即使我哭泣,變灰,變灰又新生,/姑娘,那是上帝玩弄他自己”、“這時候就聽見我的主暗笑,/不斷地他添來另外的你我,”(《詩八首》)“上帝”和“主”代表理性和智慧,或許是一種永遠無法逃避的命運。生活的意義就是在痛苦中尋找智慧的所在,“因為我曾年青的一無所有,/施與者領向人世的智慧皈依”(《自然的夢》)。“他畢竟生活在30年代以來觸及現實的詩風的巨大潮流之中,他很早就從空虛走向真實,懂得生命的意義與苦難。”穆旦也許就是在這種虛無中尋找生命的真諦,正如劉小楓在《拯救與逍遙》中說的那樣:“世界本身的確毫無意義而言,但世界的虛無恰恰應該是被否定的對象。必須使虛無的世界充滿意義,這就是詩存在的意義。”穆旦,這個痛苦的靈魂,在虛無的世界里不斷地尋找世界的意義,或許,這正是他痛苦付出的原因。
為了使表達陌生化,穆旦還嘗試采用顛倒句序、變更詞序、抽象概括等西方現代派技巧,打破語言習慣,使語言表達服從詩人的內在感受。“看這滿園的欲望多么美麗”(《春》),以抽象的感性代替客觀的具象,具有深層的內涵。“一個平凡的人,里面藏著無數的暗殺,無數的誕生”(《控訴》),這里用事物的本質代替具體的動作,成為詩中最有份量的詞語。變換詞句順序的例子更加常見:“無聲。在這樣的背景前,/冷風吹進了今天和明天”(《控訴》);“反抗著土地,花朵伸出來,/當暖風吹來煩惱,或者歡樂。”(《春》)因此,穆旦的詩內涵深厚、意蘊濃密、語言奇特精煉,給新詩帶來了豐富多樣的色彩。
穆旦的詩,讓人置身動蕩的時代,感受心靈的呼喊和掙扎。矛盾、悲痛、苦難與晦澀都在他詩里鐫刻,歷史的厚重把這些深深抹平在紙背里。他的詩歌“有著最鮮明的現代詩風”、“最深沉的哲理內涵”,其“流派風格最烈”。而他直面現實的人生觀,理智的抒情姿態和陌生的語言風格更是新詩的一筆財富。 “穆旦從詩歌意義到創作實踐,可以說是新詩現代化發展道路上一次革命性的沖刺。”可以說,勇敢的穆旦在中國古典詩歌傳統與西方“現代性”傳統之間的斷層中實踐著他自己獨特的藝術追求。我們有理由相信,植根中華民族土地之上的穆旦,以超常的勇氣實踐著對外來藝術的借鑒,構筑我們自己新詩的大廈,這種嘗試仍然是“中國式”的建筑。他吸取民族精神與文化內涵大膽革新,不但不會損害我們的傳統藝術追求,反而為今后新詩的發展提供了更加廣闊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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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云霞,河南南陽理工學院教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