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欲的失落與文明的哀傷

摘要：《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多被解讀為女性激情力量的表現或茨威格對女性的關懷和悲憫。在弗洛伊德主義愛欲理論的視野中，茨威格的文明思想與陌生女人存在深層次的同構性，作家自身的生命歷程與女主人公形成比照性的契合。陌生女人是一種生命愛欲的象征，暗含著茨威格對西方文明的哀挽。

關鍵詞：《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愛欲文明

對《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的研究多視女主人公的堅貞愛情為一種心理激情，或是作家人道情懷的書寫。在弗洛伊德主義文明理論的視野中，結合茨威格的人生歷程考查，筆者認為陌生女人的命運隱喻著作家對西方文明沒落的哀挽。

一、愛欲與文明

研究者多已論述了弗洛伊德主義中的性欲學說、無意識理論、人格理論等要素在茨威格作品中的滲透和影響。然而，弗洛伊德主義作為龐大的思想體系，存在從前期心理分析到后期文化理論的轉變。同樣的，弗洛伊德主義的文化理論對茨威格小說的影響是深刻的。“極其珍貴的激勵，充盈其間的思考物質，許多局部上的令人驚異之處，這部著作再次證明了弗洛伊德是位何等嚴肅和淵博的思想家，我們不能不立即對這位天才的研究者表示欽佩；他的影響不斷地拓展它的界限，并對所有的精神生產領域顯示出創造性的推動……”茨威格的書評《弗洛伊德新作：〈文明及其不滿〉》證明他對弗洛伊德主義的理解是全面的。

弗洛伊德的文明觀是以本能論（分為愛的本能和死的本能）為基礎的。愛的本能就是愛欲，是性欲的泛化與升華，追求著自我保存和生命的更新。而文明的起源和發展就在于對本能的壓抑和升華。在文明的壓抑下，人的幸福感總是得不到完全的滿足。馬爾庫塞認為“弗洛伊德的個體心理學本質上就是社會心理學。”愛欲是一種自我全面實現的需求。愛欲的解放致力于建立一種新型社會關系，而這必須以理性和自由為保證。

弗洛伊德和馬爾庫塞都看到了愛欲與文明的緊張關系，這為解讀茨威格提供了一種新的視角。

二、階段分析

結合文本分析，筆者將陌生女人的生命歷程分為“青春期——女性期——母性期——死亡期”。在青春期，作家R像是一線陽光照亮了少女陰霾的生存處境，使她看到了另一種生活的可能性。她帶著真摯且孩子氣的愛，把心交給了R。在女性期，她對R的愛并未因遷居而有所減弱，在精神焦慮狀態的同時，煥發出更為熾熱、執著的女性氣息。在母性期，她把對R的愛轉移到兒子身上。為了R的召喚和孩子的未來，她做了有錢人的情婦，又力求保持自由之身。而在死亡期，孩子的去世使她憑借希望撐起的世界瞬間坍塌，與R唯一的牽連被命運無情斬斷。

可以看出，這種劃分使陌生女人的人生歷程與茨威格對西方文明的態度發生了共振。“地震三次摧毀了我的家園和生存的條件，使我徹底脫離與過去的任何聯系，戲劇性的震蕩把我拋入一片荒漠，在此境中我清醒地認識到‘我不知道要奔向何方’。”茨威格所指的“三次地震”是指兩次世界大戰和祖國奧地利的淪陷。這種斷裂的生命感覺使得他經常游走于困惑、緊張、敏感的心緒。一戰前的生活對茨威格而言是一個思想發展的青春期。維也納的文化精神從小就在他心里播下了世界主義的種子，對西方文明認同使他洋溢著青春的激情。一戰把他從精神悠游中驚醒。“只是到了一九一四年，這一層薄薄的外衣一下子被戳破了，露出屠夫的肌肉。那時，我們才懂得我們的文明是多么的貧乏。”戰爭的野蠻，戰后的混亂使茨威格陷入了精神信仰危機。但就像陌生女人的執著無悔，茨威格仍自視為歐洲文明的精神產兒，仍眷戀著思想母體，這便是作家女性期的焦灼。作為文化歸屬感強烈的知識分子，重建歐洲文明成為戰后茨威格心中的理想。他的作品開始以母性般的博愛關注全人類的命運，希望能夠喚醒歐洲的道德良知，催生一個歐洲永久聯合安寧的新的文明。但是茨威格的人道主義最終隨著希特勒上臺、猶太人遭驅逐、二戰爆發、祖國淪陷而破滅。“在我自己的語言所通行的世界對我說來業已淪亡和我精神上的故鄉歐羅巴業已自我毀滅之后，我再也沒有地方可以從頭開始重建我的生活了。”他再也無法在善良的希望中自我欺騙，覆滅的命運無可避免。

可見，陌生女人對作家R的癡迷與茨威格對歐洲文明的關切在歷時性上的巧妙暗合，使作品也成了茨威格精神世界的讖言。

三、角色分析

陌生女人無怨無悔獻出自己的純潔愛情，閃動著一股神秘的精神力量。 “任何比喻都嫌不足，你是我的一切，是我整個的生命。世上萬物因為和你有關才存在，我生活中的一切只有和你連在一起才有意義。你使我整個生活變了樣。”這種力量或燭照幽微、或洶涌澎湃定格了她一生的情感軌跡。“你的目光告訴我，你一點也不認識我，你一點也想不起你的生活和我的生活有細如蛛絲的聯系：你的這種目光使我如夢初醒，使我第一次跌到現實之中，第一次預感到我的命運。”陌生女人在命運的深淵面前眩暈了，而醒來之后發現她只是愛上一個影子。

命運的背后是一種對歸宿感的尋求。陌生女人的依戀，與其說是對外在拯救者的訴求，不如說是處于內在生命歸宿感的吶喊，前者不過是后者的顯像。在貧窮而冷漠的生存環境下，作家R的出現無疑是絕境中垂下的一根常青藤，她堅信可以向上攀爬，以達澄凈的精神高地。而作家R變成了這種歸宿感的圖騰，成了類宗教崇拜的對象，漸漸演繹成迷狂。作家R象征的是文明的生活，因為他的家里“有印度的佛像，意大利的雕刻，色彩鮮艷刺目的巨幅油畫”以及林林總總好看的書，這一切和她周遭的齷齪猥瑣的環境相比，展示了生活的另一種可能性。可以看出，陌生女人對作家的愛脫離了肉體接觸的實體性關系，走向形而上學化，保存著“柏拉圖式戀愛”的清凈。這也是為什么僅用 “性欲學說”不足以解釋陌生女人的愛欲。

與陌生女人形象的真實感相比，作家R一直處于晦暗不清的境地，但二者是共生的。作家R可以視為一種距離的存在。所謂距離，既指橫亙二者之間的時空距離，更指心理距離和文化距離。

R在時空上總是遙不可及的。陌生女人只能以一種偷窺者的姿態在陰影里站立，在觀察中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她始終扮演追趕者的角色，而R卻不斷地被置于不可觸摸的前方，R的“出門”和遺忘，標志性地將他們重置于不同的時空。進一步說，間隔陌生女人和R的是一種心理距離。“我沒有想到，我對你的心靈來說，無論是相隔無數的山川峽谷，還是在你和我那抬頭仰望的目光之間只相隔你窗戶的一層玻璃，其實都是同樣的遙遠。”一方執著誤會，另一方娛情玩耍，女主人公不過是R無關生活意義的獵奇罷了。而最深層的間隔力量是文化距離。陌生女人第一次聽到R的時候，關注的并不是他個人本身，而是他的文化身份：“你自己還沒有進入我的生活，你的身邊就出現了一個光環，一種富有、奇特神秘的氛圍……”。接下來，吸引陌生女人眼球的是那一大堆的書。R還沒出場就作為一種文化的象征存在，他指向的是一種文明的生活，使陌生女人“心里不由得產生一種超凡脫俗的敬畏之情”。深藏在陌生女人內心的是一種來自文化階層差異的自卑感。她的不斷窺視，同樣是一種對上層文化的好奇心的表露。作家成為了陌生女人心中文明的生活方式的表征。她如饑似渴地閱讀、練鋼琴、在意著裝，既是對R純潔熱烈的感情流露，又何嘗不是對另一種生活方式的向往和力圖縮小文化鴻溝的努力呢？只可惜到最后她打開通向上層社會道路的僅僅是她的肉體。她和R在文化上的距離只能越拉越大，地位也就越發卑賤，乃至到最后被R視為風塵女子。陌生女人力圖通過文化獲得自身的整體性，但是作家R作為主宰者統治了她的夢想。

這是一種文化的敘事話語，而不僅是生理欲望的書寫。陌生女人的情感悲劇所指向的是文明歸宿感的尋求，其中隱藏著作者自我言說的影子。而在作家R只是一種距離的存在，更多的是一種壓抑性文明的象征。

四、象征意蘊

愛欲是對整體性的歸屬，文明在理性啟蒙的同時壓抑著自我的實現。陌生女人對R及其文明生活方式的依戀，在帶來新生活希望的同時，也給了她終生的傷痛。陌生女人并不是簡單地受性欲驅使，而是具有強烈愛欲意識的主動追求者。這種愛欲意識表現為對一種文明生活方式的認同，進而將R作為文化符號崇拜。她的苦戀應當作出一種形而上學的解釋，那便是對文明精神依附及其現實沖突。陌生女人執著于愛欲的彰顯，期待著R引領自己走出文化貧瘠的泥淖，達于高貴典雅的生存境界。這種虛化的文化認同伴隨著她的一生使，她成為受壓迫者。在時空、心理、文化距離面前，她費盡周折，也留不住R漸行漸遠的背影，R的冷漠使其生命的期待始終處于懸空狀態。在無望的吶喊聲中，她只能在對R的想象中咀嚼生命的充盈與虛無。啟蒙，是R即他所代表的文明的饋贈；壓抑，亦是由此而來的無可挽回的創傷。R的雙重性格，文明的光明與陰暗，愛欲的張揚和失落，在陌生女人的身上交錯上演。

站在文本后面的茨威格，也彷徨在愛欲與文明的夾縫里。作為歐洲古典文化精神產兒的他，對“昨日的世界”有著無限的忠誠和熱愛。西方文明在他身上植下了愛欲的種子，就像陌生女人獲得了來自R的啟蒙。人道主義基于對人性、生命的關懷，世界主義基于對文明整體性的追尋，茨威格的愛欲意識有了依托的歸屬。懷著悲天憫人的同情心，茨威格力圖使歐洲日益泯滅的良心得以復蘇。“如果說昨天的歷史是我們永遠在倒退的歷史，那么，明天的歷史就應當是我們永遠上升的歷史，應當是人類文明的歷史。”在籠罩大地的昏睡中，他始終沒有忘卻知識分子維護自由的使命。愛欲對整體性和諧的追求，在茨威格看來就是追求歐洲精神的統一。歐洲統一對茨威格來說，就是民族間戮力同心建造一座通往天堂的巴別塔。

但是世紀的災難摧毀了他苦心經營的夢想，文明的壓抑性暴露無遺。首先，政治陰謀、戰爭謊言、種族歧視，“把我們這個時代攪得這么可惡、這么絕望、這么一糟到底的悲慘，使這個時代只有什么也不信的信仰”。再者，過分相信理智的力量被茨威格認為是巨大的錯誤。文明所倚賴的理性并沒有發出正義的聲音，而是漠視著鮮血流滿整個大地。茨威格向往“內心自由歐洲式的生活”。只可惜，在現實世界的鐵幕面前，他的愛欲理想——對歐洲文明的精神歸屬，受到了沉重的打擊，一生的精神支柱灰飛煙滅。和R雙重性格中的陰暗面相似，忘卻是這個時代的品性。忘卻真善美、忘卻人性、忘卻理想，茨威格在忘卻的包圍中窒息、絕望。“我覺得，歐洲由于自己的瘋狂而瀕臨滅亡。歐洲，我們神圣的故鄉，我們西方文明的搖籃和圣殿，正在走向死亡。”陌生女人用自己的死亡來祭奠R帶給她的解放與壓抑。同樣的，視歐洲文化為精神母體的茨威格選擇了決絕的方式來和他所深愛而又帶給他傷害的世界告別。他們的靈魂里是愛欲的靈魂，他們的挫折是愛欲的挫折。于是，他們都成了文明的殉難者，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可悲的悖論。在感受茨威格對生命的熱情以及特有的憂患意識的同時，我們也能看到背著藝術行囊的作家愈來愈滑向時代軌道的邊緣，女主人公的悲劇所隱喻的正是茨威格絕望的嘆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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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志忠，上海華東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徐松軍，浙江省嵊州市第二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