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卡夫卡的《變形記》歷來有許多種解讀角度,但“在眾多的評論文章中雖然觀點各異,但有一個結論是共同的,即《變形記》反映的是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異化現象”。①筆者認為,《變形記》的用意絕不僅僅在于此,在這里,卡夫卡精心地構造了兩個世界,一個是充滿痛苦的人的世界,另一個卻是洋溢著無盡快樂的蟲的世界。兩個世界相互交織,相互撕咬,在痛并快樂的過程中印證卡夫卡那兩難的生命意識。卡夫卡的人生是矛盾的,始終都處在“是”與“不是”之間。卡夫卡研究專家鞏特爾·安德爾斯曾經這樣評價過他:“作為猶太人,他在基督徒當中不是自己人。作為不會入幫會的猶太人(他最初確實是這樣),他在猶太人當中不是自己人。作為操德語的人,他在捷克人當中不是自己人,作為波希米亞人,他不完全屬于奧地利人……而就作家來說,他也不是,因為他把精力耗費在家庭方面。可‘在自己的家庭里,我比陌生的人還要陌生。’”②(P9)這種在現實的雙重世界中被撕裂的感受在他的許多作品里都留下了深刻的痕跡。而《變形記》無疑是最好的闡釋。
一、人的痛苦
1.職員之痛
研究卡夫卡的奧地利專家索克爾曾經就《變形記》這樣說過“假若下述兩種情況中任何一種得以成立,變形肯定都不會發生:一、假若格里高爾對自己的差事和上司不抱敵意;二、假若他不顧自己的雙親,辭去差事,公開進行反抗。”③(P253)文本開始就寫到“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煩躁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無比的甲蟲。”④(P55)但格里高爾似乎管不了這些,因為他想到的是“我得起床了,我的火車5點鐘開。”可是“時間已經六點半了”,“下一班火車7點鐘開;要想坐上這趟車,他就得趕緊了,”多么敬業的一個職員呀!在自身遭遇如此不幸的情況下想到的居然還是要去上班,不能遲到。這種身陷苦難而不能自為更證明了人所處的現代社會的荒誕,職業對人的壓迫。格里高爾是早就意識到這一點了,“我選了一個多么辛苦的職業啊!整天在外面奔波。”“還有旅行的種種煩惱,操心一次次換車時的銜接,飲食很差,又不規律,打交道的人都是萍水相逢,不斷更換,不可能建立起深厚的交情。”④(P56)但即便是這樣又能怎么辦呢?格里高爾還是得向來催促他上班的公司協理請求其在經理面前為其美言。“必須挽留住協理,讓他鎮靜下來,說服他,贏得他的心;格里高爾和他一家的未來系于他一身!”④(P65)
可以說正是這個旅游推銷員的職業使格里高爾不堪重負,其實我們還可以從現實中體驗卡夫卡本人對于這種職業之痛的感受。雖然卡夫卡在一九一三年八月二十一日的日記中寫到:“我唯一的職業是文學。”⑤(P141)但是在現實世界中“卡夫卡選擇了一份他并不愛的保險公司的工作,這給卡夫卡帶來了一輩子的苦惱和痛苦,”⑥卡夫卡是在一九零八年進入工人事故保險公司的。一九一一年底在布拉格郊區齊茲科夫卡夫卡家開了一個石棉廠,卡夫卡被父親任命為工廠的監督員。他對此極度厭煩,一九一二年給摯友馬克斯·勃羅德寫過一封信,好友說“讀著這封信,我脊背發涼。我直言不諱地給弗蘭茨的母親寫了一封信,提請他注意兒子頭上一線輕懸的自殺危險。”⑦(P88)而《變形記》正是作于一九一二年十一月七日至十二月七日。
2.人子之痛
卡夫卡與家人的關系是扭曲的,特別是和父親。在一九一九年《致父親》的長信里他這樣寫到父親,“你坐在你的靠背椅里主宰世界。你什么都罵,到頭來除你以外,就沒有一個好人了。在我看來,你具有一切暴君所具有的那種神秘莫測的特征。他們的權力基礎是他們這個人,而不是他們的思想。”難道是一種巧合?在《變形記》里我們同樣看到幾乎每次“格里高爾晚上回家時,他總是穿著睡衣,坐在圈手椅里迎接他,他幾乎就站不起來,而只是抬一下手臂表示高興”④(P79),這就是格里高爾的父親,多么像個主宰者。在還沒弄清楚他在上班的時間沒起來的原因時,母親和妹妹還是關切地問:“格里高爾?你不舒服嗎?你需要點什么?”但“在另一扇側門上響起了父親的敲門聲,聲音很輕,但父親是用拳頭敲的。‘格里高爾!格里高爾!’”。④(P57)當已經變形了的兒子爬到客廳里感覺到嚇到了眾人,便好不容易調個頭想重新爬回自己的房間里時,“父親從后面重重的推了他一把,這真是救命的一擊,格里高爾受了這一擊,猛地彈進了他的房間里,滿身鮮血直流。”④(P67)更有甚者,在這只甲蟲再次無意地爬到客廳時,“父親已經決定要轟炸他了。……接著又飛來一個蘋果,重重地擊中他的后背,嵌到了肉里;格里高爾痛苦難耐,他想往前爬,仿佛換個地方就能消除這突如其來的痛苦似的。”④(P81)這真是相煎何急呀!當格里高爾死去的時候,這個蘋果居然爛在了他的肉里。這就是一個父親對兒子所做的一切。
不但父親,母親和妹妹對待格里高爾又何嘗不是如此。起初,出于母性,母親還是同情格里高爾的,在父親和妹妹怕母親受刺激而不讓她進入格里高爾房間的時候,“母親大聲喊道:‘讓我進去看格里高爾,他是我不幸的兒子啊!難道你們就不明白我一定要進去看他嗎?’”④(P75)開始,出于兄妹之情,妹妹不但悉心地照料格里高爾的飲食,還很注意格里高爾的尊嚴。“她知道,格里高爾當著她的面是不會吃的,所以她體貼入微地趕緊走出房間,還轉動了一下鑰匙,好讓格里高爾知道,他覺得怎么舒服就采取什么姿態。”④(P70)可是時間一長,當母親和妹妹需要出來工作的時候,格里高爾顯然成了一家人的沉重負擔。于是,“妹妹用手敲了一下桌子說到,‘這樣下去可不行。……我們一定要設法擺脫它。……’”④(P89)母親“眼中露出迷亂的神色”。顯然,她也動搖了。所以在可憐的格里高爾死了之后,一家三口反而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乘坐電車到郊外去,他們舒舒服服地靠在座位上,談論著未來的前景,……他們覺得他們新的夢想和良好的意愿仿佛得到了某種確認。”④(P94)父親、母親、妹妹就這樣拋棄了格里高爾,身為人子和哥哥,他應該是痛不可當。
二、蟲的快樂
1.蟲形之樂
如果說格里高爾變形后體驗到了一種痛苦,是因為想要繼續作為職員和人子所帶來的;但是在僅僅作為甲蟲的世界里,卻能體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樂,雖然這兩者是相互交替,難分彼此。正如很多學者注意到的一樣,小說一開始寫到格里高爾自己變成了一只大甲蟲是用非常冷靜的筆調敘述的,“在一般人眼里,這一災難性事件的嚴重性是不言而喻的,作者卻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平靜冷漠的語調輕描淡寫地一說了之”。⑧(P293)其實在這平靜之中隱藏著某種常人難以察覺的“欣喜”。小說第一句話,格里高爾變成甲蟲用的是“發現”,這是個帶有點創造意味的詞語;緊接著,小說寫到“他仰臥著,……看見自己的肚子變成了棕褐色,高高隆起,”④(P55)“仰臥”無疑是一種欣賞的姿態。
變成了甲蟲,自然行為方式與人不一樣,格里高爾能體會其中別樣的樂趣。起床時“把半個身體晃到了床外,這種新方法與其說是吃苦,還不說是游戲,……想到這里,盡管他的處境非常窘困,他還是忍不住微微一笑。”④(P59)就是聽力,甲蟲也是非凡的,“話音剛落,兩個女孩子就飛快地穿過了門廳向外跑去,裙子發出颼颼的響聲”。④(P63)這是在自己房里的格里高爾隔著門聽到的妹妹和女傭跑出客廳的聲音。甲蟲是習慣于爬行和倒掛的,格里高爾就“特別喜歡掛在天花板上。這么掛著和躺在地板上完全不同,他可以更暢快地呼吸,身體會輕微地晃動;在這種幾乎令他感到高興的放松狀態里,”④(P75)顯然沒有變成甲蟲前的格里高爾是無法感受到這種“高興”的。就是敏感性,甲蟲不如人,但這對受傷后的愈合來說卻是一件好事。“他的傷口也都已經痊愈,他一點沒有感到礙事,他對此很是驚訝,因為他想起一個多月以前他用刀在手指上割破了一個小傷口,直到前天這個傷口還疼著呢。”④(P70)
2.蟲心之樂
《變形記》中格里高爾的變形是一個復雜的現象,他并不是簡簡單單的由人變成甲蟲。格里高爾變的極有可能是一只類似司芬克斯的蟲身人面獸。因為整個文本從頭至尾都沒有明確提到他的頭部變化成蟲形,如果他是徹底變化成甲蟲,在家人沒有看到他變化過程的情況下是完全有理由在驚詫之余報警將其驅趕的,而不是在這個問題上表現得如此為難。反過來也就是說,在外在體征上,格里高爾具有人蟲兩性。他是要借助于蟲身的“假我”實現人面的“真我”。美國學者默里·斯坦因在論述人的變形問題時,曾援引威廉·詹姆斯的觀點“詹姆斯還寫及為達幸福必須‘二次誕生’(twice-born)的‘病倦的靈魂’(sick souls)。‘假我’(1 self)必須死去,必須脫胎換骨,以便朝一個人從屬于自性(secondary to the Self)[或‘最高的存在’(Supreme Being)]的‘真我’的精神變化得以實現。”⑨(P2)筆者所認為的蟲心即是這里所說的“真我”,實現“真我”是作者卡夫卡畢生的追求,而他的手段就是文學。在一九一四年八月六日的日記中他寫道:“從文學方面看,我的命運非常簡單。描寫我夢一般的內心生活的意義使其他一切都變得次要,……沒有別的任何事情能使我滿足。”②(P536-537)而在他的文學里又有許多是展示人與動物之間的某種微妙關系的。在微型小說《馴蛇》中是這樣開頭的,“可愛的蛇,你干嗎離得那么遠,過來,再近一點,行了,就待在那兒。”④(P473)《綠龍的造訪》開頭這樣寫道“門開了,綠色的龍進入房間里,精力充沛,兩邊圓滾滾的,沒有足,用全部下部挪動進來。”④(P481)這些我們都可以看作是卡夫卡借助于動物形象的“假我”來實現“自性真我”的方式。只有在“真我”世界里,他才是自由的、快樂的。所以,我們就不難理解在《變形記》里,為什么在敘述變形后的格里高爾第一次從房里出來嚇住了公司協理和家人時濃墨重彩的描摹了。“這時他突然聽見協理驚呼了一聲‘啊!’……隨即看見他站在離門口最近的地方,一只手捂住張開的嘴巴,慢慢往后退去,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均勻推進的力量在推動著他。”④(P64)隨后格里高爾又去追協理,一直到把嚇破膽的協理追去了家門外很遠。在這里我們看到的是只有通過變形才能實現的某種在現實世界里備受壓抑的小職員的反抗和報復的快感。所以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到了最后,格里高爾“充滿愛心,深情地回憶家人。他必須從家里消失,這個看法在他身上比他妹妹還堅定。”④(P91)第二天女傭便在地板上發現了他的尸體。這正是他徹底完成了變形,向著“真我”飛去。在那里他能找到他永恒的家園,一個自由、快樂、沒有痛苦的地方……
三、小結
《變形記》是卡夫卡的泣血之作,是他感悟這個世界,痛并快樂著的明證。并不像某些人所說,它“屬于卡夫卡的未成熟的作品,……方向似乎還不明確。”⑩(P440)在變形的世界里,印證著卡夫卡在現實里的扭曲和希望。通過變形,他表達了不能說出的那顆心。
注釋:
①任衛東.變形:對異化的逃脫[J].外國文學,1996,(1).
②葉廷芳編.卡夫卡集[M].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03.
③葉廷芳編.論卡夫卡[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
④葉廷芳編.卡夫卡短篇小說全集[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3.
⑤張玉書編.20世紀西方文學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
⑥曾艷兵.為何變形?——卡夫卡〈變形記〉解析[J].名作欣賞,2006,(7).
⑦馬克斯·勃羅德.葉廷芳、黎奇譯.卡夫卡傳[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⑧胡志明.卡夫卡現象學[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7.
⑨默里·斯坦因.喻陽譯.變形:自性的顯現[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
⑩殘雪.靈魂的城堡[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
(梅進文,廣西大學文化與傳播學院、湖北省咸寧學院人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