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死亡在人類行為中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美國自白派詩人所表露的死亡情結因其“開放”氣質,受人關注。其所表露的死亡情結呈現出獨特的表現形式,有其深層原因。
關鍵詞:自白派詩人死亡情結表現形式深層原因
死亡在人類行為中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它與個體之間始終保持若即若離的聯系。死亡情結似乎與生俱來,隱藏于人類的天性之中,并因個體的差異而千差萬別。弗洛伊德認為,人既有生的本能,也有死的本能。生的本能指向生命的生長和增進,死的本能指向毀滅。當向外侵犯受到挫折時,人往往退回到自我內部,產生自我毀滅即自殺的傾向。但是,他的這種“死本能論”頗遭人詬病。死亡能否歸入本能范疇,尚無定論,但死亡作為一種“情結”,已被大多數研究者認可,并納入自己的研究體系。
米蘭·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寫道:“生命是不可輪回的,一旦消逝,便永遠消逝。……當負擔完全缺失,人就會變得比空氣還輕,就會飄起來,就會遠離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只是一個半真的存在,其運動也會變得自由而沒有意義。”在這里,昆德拉用抽象的“輕”來比擬失去意義的生命,并堅信生命自降臨的那一刻起,就開始直面不可逆轉的死亡。中外文學中,對生命與死亡的思考和闡述俯拾皆是,而美國自白派詩人所表露的死亡情結,因其獨特的“開放”氣質,而格外引人關注。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美國,詩人羅伯特·洛威爾開始轉向反傳統的詩歌創作,對學院派詩風形成一次強有力的沖擊。在詩集《人生研究》里,詩人毫無保留地對病態時代和個人生命作了細致而坦白的分析。他的學生,著名的女詩人塞克斯頓和普拉斯也追隨其后,成為自白派群體中的翹楚。洛威爾、塞克斯頓、普拉斯,再加上伯里曼,四位詩人懷抱濃郁的死亡情結,撐起了自白派詩歌的天空。
自白派詩人對人類凄慘、孤寂、墮落命運等主題的關注幾乎到了偏執的程度。他們執意尋找無法在現實中找到的“投身烈火的翠鳥和救世主”,精心組合了西方文明的墮落狀態卻無法找到解決或緩和這一狀態的藥劑,不斷尋找人類的理想家園但屢屢落空。這樣的狀態使他們痛苦、疲倦、絕望,敏感地認為“大家對我的大聲疾呼也厭倦了”(洛威爾語)。死亡如影隨形,逼迫他們放棄抵抗:
伯里曼,1953年發表組詩《向布拉德特利夫人致敬》,開始把探索和挖掘內心生活當作主題,接著用十年時間創作極其重要的詩作《夢歌七十七首》,這部包含385首十四行詩的詩作,被公認為是20世紀偉大詩人之一的成名作,它的廣度、深度和純熟的技巧歷來為評論家們稱道。《夢歌》之主人公所體驗的人生真諦,乃是“人生即苦難”。這種人生體驗,在詩作中被毫無掩飾地表現出來。苦難使人成熟、深刻,也會使死亡情結被不斷放大。伯里曼雖宣稱自己要面對絕望并與之拼搏,但最終仍無法面對與身俱來、日漸放大的死亡情結。
塞克斯頓,“以毫無羞澀而泰然自若、幾乎令人難為情的直率對人生的經歷作著比她同時代詩人更多的自白。”在她連續七部詩集中,全部主題都與精神錯亂、性裸露、墮胎、死亡、家庭解體、信仰的矛盾有關。她“以一種努力追溯感情急劇轉變的、近似自言自語的風格,與個人的夢魘反復格殺。”顯而易見,塞克斯頓更多地表現了人之罪惡及對罪惡的懺悔。她所描述的已不僅僅是自己的罪惡了,她甚至連自己虛構的東西都供認不諱。她的詩作已經超越了自身,站到了一個更高的層面——人類之厄。據此,我們才能體會“自白”不完全是詩人自身的表白,更多的是人類自身的表白和深刻反省。詩人的痛苦體驗,也是全人類所共有的痛苦體驗。在詩作《對貪婪的仁慈》里,塞克斯頓坦白地承認自己的“罪惡”,向主耶穌伸出企求寬恕的手,渴望被拯救。然而,現實的矛盾又不斷讓詩人產生失望之想,甚至認為對耶穌“絕對的信任是不必要的”。這就不再是失望了,而是信仰的徹底崩潰,是對現實處境的無所適從,并最終導致了詩人直面死亡。
西爾維亞·普拉斯,自白派詩人中最年輕、最有藝術才華的女詩人,不朽名句“死/是一門藝術/所有東西都如此/我要使之分外精彩”的始作俑者。她終生都在思考著生命的“終結”問題,與死亡保持著極其密切的關系,也是自白派詩人死亡情結的集大成者。她將敏感、陰冷、感覺經驗、歇斯底里、創造性行為揉為一體,“粲然站上自白派所構筑的金字塔終端”。她坦率地將隱私、創痛、犯罪心理、自殺情緒等以一種近似癲狂的“搖滾”形式向世界公布,增強了語言的表現力。她最終留下一個披頭散發的背影,遠離眾人和塵世的一切。這個渾身充滿野性的女子經常感覺到自我的分解。她時時產生錯亂的幻象,將情感的高峰體驗通過不斷波動的語言序列表現出來。她的作品更多地是在表現她所處的時代,表現人類精神世界的諸多領域,對二戰后西方現代文明背后的污穢和混亂有深刻揭露。在生命的路途上,普拉斯頻頻放大自己的死亡情結,最終只能在“死亡”的旋渦里將自己徹底放逐,以極其悲壯的方式完成了對生命與人生的思索與追問。
盡管如此,隱藏在自白派詩人骨子里的,卻是另外一些更重要的東西:對生命和人生的理想境界、對美好與希望的強烈渴望。這種渴望太過強烈,才導致詩人徹底絕望,最終以一種轟轟烈烈的形式與死亡擁抱。
美國自白派詩人死亡情結的生發有其深層原因:
(一)二戰后西方文明的尷尬處境。經歷兩次大規模的世界戰爭,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西方世界,社會矛盾尖銳。美國經濟雖然迎來了所謂的“黃金時代”,但社會問題突出,并沒有擺脫資本主義經濟固有的周期性循環。從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到60年代末,美國曾經歷過5次經濟衰退,失業率居高不下。二戰給西方文明所造成的心理陰影尚未消除,隱藏在經濟增長背后的,是道義的缺失與人心的混亂。這些因素正是自白派詩歌群得以崛起的主要原因,為他們死亡情結的日漸放大提供了現實土壤。
(二)詩人的浪漫主義情懷及對生命與人生理想境界的強烈渴望。以普拉斯的作品《高燒103度》為例。詩人寫道:
“我的頭是日本圖紙上的一輪月亮/我的金子般被鞭撻的肌膚/無限的鮮美,無限的昂貴
我的熱度和光亮不會使你震驚/只有我自己是一巨大的山茶花/交織出白熱之光奔流泛濫
我想我正在上升/我想我會升騰起來——/熱氣的水珠蒸發了,還有我的愛情
我是純粹的乙炔/處女地/盛開著玫瑰花叢
盛開的吻和盛開的天使/無論這些粉色的東西象征什么/既不是你也不是他
不是他,也不是他/(我的自我在分解,老妓女的襯裙)——/通往伊甸樂園。”
顯而易見,詩人的感情充沛而熱烈,大膽而直露,通過語言序列將自己內心對生命體驗的隱秘情感暴露出來。詩人自戀著自己的軀體,感受著身體內勃發的熱情,用“熱度”與“光亮”等語詞來修飾形容自己的生命形態。這樣一種巔峰體驗、隱秘情感被作者的語詞活化,呈現在讀者面前,極富張力。詩人的獨特氣質與浪漫情懷一覽無余。而對巔峰體驗的追逐,對“伊甸樂園”的向往,則潛藏著詩人對生命與人生理想境界的強烈渴望。
有人認為,自白派詩歌感情泛濫而且流俗。誠然,自白派詩歌作品并非無懈可擊。情感的迷狂、分解、升騰以極開放的姿態表現出來,多少有些不可思議。然而,這種表達方式正是自白派詩人內心世界的真誠展現。他們抗爭、搏斗、追逐,對人生有著自己深刻而獨到的理解,凡此種種,融會成一股強韌的力量,如浪如潮地涌進人們的心靈深處,讓我們和詩人一起,回味生命,思索死亡。
(三)自白派詩人獨特的生命體驗。他們大都患有或輕或重的精神疾病,洛威爾患的是躁狂抑郁癥,伯里曼患的是一般性抑郁癥,塞克斯頓患的是歇斯底里癥,普拉斯有精神病史。他們都接受過精神治療,創作也都帶有自我“治療”的目的。“在對痛苦的深切體驗中,他們意識到有意義的經驗是痛苦的經驗,痛苦是詩人具有超常接受能力的證明,是個性成熟的重要標志。他們對痛苦普遍呈欣賞態度,有時候甚至渴望體驗痛苦,似乎痛苦就是他們的繆斯。”在人類所有的痛苦中,死之痛苦無疑是最大的痛苦,且對死亡的體驗尚停留在非常不真實的層次上。人類關于死亡的體驗是膚淺的。可以說,對痛苦的體驗及獨特感受升華了他們的死亡情結,使他們在詩歌之外,身體力行,無限接近死亡。
每個詩人都以詩歌的形式道出了自己的生命感受與終極體驗。與很多詩人一樣,自白派詩人在作品中所渲染的主題多是平等、自由、溫情與友愛,但他們也突破了塵世的牢籠,幾乎肆無忌憚地表露自己的一切情感體驗,包括死亡、痛苦、悲觀等一些消極體驗。他們對死亡情結的眷顧幾乎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這就必然要求自白派詩歌作品的譯介者在翻譯、介紹的過程中,有所甄別,有所揚棄。讀者也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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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文益,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安徽池州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