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女”：中國古代文化對女性形象的一種期待

摘要：《詩經·靜女》中給一位頑皮、率真、精靈、多情的女性命名為“靜女”，現行高中課本對“靜女”注釋為“嫻靜溫婉之女”，筆者認為這不太符合詩意。通過分析，筆者認為“靜女”及“嫻靜溫婉之女”的命名及注釋，其實蘊含中國古代文化對女性形象的一種期待。

關鍵詞：靜女 嫻靜溫婉 女性期待

筆者在欣賞《詩經·邶風·靜女》一詩時，被詩歌中青年男女幽會的場面深深感染，特別是女主人公“靜女”“愛而不見”搞得男青年“騷首踟躕”的情景，讓人忍俊不禁，“靜女”頑皮、天真、外向、活潑、可愛的形象僅“愛而不見”一句，就刻畫得淋漓盡致。茲錄原詩如下：

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騷首踟躕。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①

“靜女”這個女性形象讓人不由得想起年少時讀過的瓊瑤小說以及前幾年看過的由瓊瑤的小說改編的電視劇。瓊瑤的小說總是借鑒古詩的雅韻，小說《在水一方》就借鑒了《詩經·蒹葭》的意境，雖然《蒹葭》是一首詩，而《在水一方》是一本厚重的小說，但它們神似。寫散文有“形散而神聚”一說，而中國的寫意畫講究“神似而形不似”，瓊瑤的高明就在于以“神似而形不似”的手法，讓中國古代詩歌蘊涵的美好意境在她的妙筆下重現，讓古代美人的神韻在她的小說中復活。電視劇《還珠格格》中那個頑皮、任性、率真、精靈、美麗、多情的小燕子身上，就有著“靜女”的影子，莫非瓊瑤小說中喜歡在戀愛中搞些小鬧劇的靈感就來自于《靜女》。但轉眼一想，這種推測不對，因為生活中原生態的女孩大多具有這樣的性格。也許瓊瑤和創作《靜女》的先民對女性有著共同的審美意趣，就是喜歡她們古靈精怪的富有詩意的生活。由瓊瑤又想到了金庸，似乎金庸也是這樣期待女性的。金庸小說中的黃蓉、殷素素、任盈盈、何鐵手、藍鳳凰等，都是不肯像淑女那樣守“本分”的美麗而聰慧的女性，她們都有點古靈精怪。難怪瓊瑤和金庸的小說能風靡大江南北，這與他們塑造的清純可愛、率性淘氣的女主人公形象有密切的關系，不像有些作品把女性整合成不是拋媚眼的蕩婦，就是瞪著一雙死魚眼的賢妻良母，抑或是呆頭木腦的“淑女形象”，索然無味。

然而，面前這首題目為《靜女》的詩歌，以“靜”作為概括性的定語，來形容修飾一位頑皮、天真、外向、活潑、可愛的女孩，實感不當。1997年由甘肅民族出版社出版發行，靳勇、周益鋒、張克評注譯的《詩經》一書，對“靜”字的解釋是“閑雅文靜”②，現行高中課本將“靜女”解釋為“嫻靜溫婉之女”③，筆者認為“閑雅文靜”、“嫻靜溫婉”這些修飾語用在既有學養又較內斂的大家閨秀身上很恰當，但用在詩中女主人的身上的確不合適。“靜女”既敢于“俟我于城隅”又勇于“自牧歸荑”，主動“貽我彤管”，先“我”而大膽表白愛意，詩歌描寫的明顯是一位靈動清純、活潑開朗、外向調皮，有點“淘”和“野”的女性形象，但為什么對女主人公的命名“靜女”以及后人對“靜女”的注釋顯示的卻是對人物的另一種期待“靜”呢？

“靜”字在現代漢語詞典里有三解：一、“安定不動（跟‘動’相對）”；二、“沒有聲響”；三、“使平靜或安靜”④。但不管是取“靜”字的哪一種解釋，《靜女》一詩的女主人公都會變得了無生氣。假如《靜女》中的女主人公真變成了名副其實的“靜”女，既不愛動，又不出聲，內心平靜，神情安寧，她會主動“俟我于城隅”嗎？即使去約會，她會“愛而不見”故意搞得男青年“騷首踟躕”嗎？她還會“自牧歸荑”嗎？那么《靜女》一詩還會有如此強大的藝術生命力嗎？它還會被代代相傳、吟詠至今嗎？

踟躕之際，想到《詩經》里的詩歌不都是勞動人民口口相傳集體創作的杰作嗎？在創作這首詩的時代，女性并不“靜”，但已經有人對她們充滿了“靜”的期待。事實上，在《靜女》流傳的漫長歲月里，女性就是朝著“靜”的方向一步步邁進，直到踩著“三寸金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甚至連表達內心的喜悅都要“笑不露齒”。要不是“五四”以來對女性的解放，真想象不到女性會變成一尊尊怎樣的“靜物”。點綴桂林山水的那一座“望夫石”讓人在感動之余總產生凄切、悵惘的感覺，后來才發現祖國大江南北的壯美山河間，佇立著無數的“望夫石”。由此可見，古人的確曾有過把女性變成一尊尊形態各異的“靜物”或“怪石”的期待？

那么是誰最早對女性充滿了這樣的一種期待呢？

首先想到的便是孔子，他曾經說過“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雖然將女性與刁鉆奸猾的小人相提并論，讓人感到有點過分，但孔子畢竟不凡，他準確地把握住了女子與小人的共同點，那就是精明不好對付。怎么辦？小人比較好對付，近君子遠小人，只要一辨別出是小人，疏遠就行了。而女子就難辦了，異性相吸的自然法則，讓男性即使清楚女性的種種“劣跡”，也無法疏遠她們，正因如此，坐懷不亂的柳下惠才讓代代男女高山仰止般唏噓不已。既然不得不養在身邊又想讓她們不那么難纏，只有馴化，就像馴養寵物一樣，互相總結馴化技術，不斷交流、不斷完善，直至德性養成，野性全無。最好馴養得像有靈性的寵物一般，只要主人出門在外，它們就在家靜候，假如發生意外主人永遠不歸，那么它們就寢食難安、思人垂淚，直到一命嗚呼，這才是馴化寵物的最高境界。在封建社會，女性經常被男性像寵物一樣馴化，但她們畢竟是人，所以對待她們的方法只能稱教化，教她們品竹彈絲、調脂抹粉，培養她們嫻靜淑雅、溫婉賢德的淑女風范，教她們針織女工、相夫教子，教她們取悅于人，唯獨不教她們濟世安民之術，不然就更難養了。

另外，孔子是《詩經》的編纂者，說不定孔子在輯錄這首詩時也覺得詩中女子實在可愛，但的確不是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女性，怎么辦？自己再寫一首吧，嫌煩，再說《詩經》里這樣的女性比比皆是，“靜女”不過是跟別人幽會時調皮了一點，哪像《衛風·氓》里的那位女性，不但私會情人，還敢私定終身呢，也好，讓人最后拋棄了，就讓她好好的“靜言思之”，反省反省吧。而對于這首《邶風·靜女》，干脆就把勞動人民創作的原生態詩歌稍作加工，如把“靚女”或是“婧女”等改成“靜女”，豈不美哉，一來省事，二來借此表達了對理想女性的歆慕和期許心情，再次還可以矯正后來讀詩人的審美傾向。圣人就是圣人，做什么事都是運籌于帷幄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顯得舉重若輕，因為他清楚地知道，只要將“靜女”這一理想化的女性形象以命名的形式輕易寫入詩歌，通過詩歌的教化作用，就足夠壓抑日常生活中的女性，讓她們變成沒有自由意志的藝術品。也難怪本人如此胡思亂想，主要還是受古人的引導，如一首明白如話的求愛詩《關雎》，不知當時是怎么思接千載的，竟然被《魯詩》、《韓詩》說成是刺“后妃失德”⑤，雖說古人跳躍性的思維方式創造了“比興”這樣富有表現力的藝術手法，但把《關雎》說成是刺后妃失德，還是覺得有點匪夷所思，既然古人敢那樣大膽想象，今人為什么就不能這樣大膽設想呢？不過，聽說一次馬廄失火，本來很愛馬的孔子卻沒有問馬，而是問人傷著了沒，這樣注重以人為本的孔子，怎么忍心活蹦亂跳、生命鮮活的女性變成“靜物”或“怪石”呢？何況根據對孔夫子修養的了解，他最多就是希望女性變得“靜”一點，也像他那樣有修養一點，也就是變得“嫻靜溫婉”一些，不要總無所事事地打攪像他那樣愛思考、愛讀圣賢書的人。雖然他的三千弟子中不曾有一個女性，但他決不會希望女人變成石雕一般的“靜物”，想必是孔老夫子啟蒙了一下，后來者變本加厲，一心要把“靜女”精雕細刻“加工”成名副其實的“靜”女。

其實，早在孔子之前就有許多男性對女子充滿了“靜”的期待。眾所周知，人類剛進入社會時是母系氏族社會，在這樣的社會組織中，女性是叱咤風云的英雄人物，男性不但聽命于女性，還要靠女性謀生。后來由于狩獵成為謀生的主要手段，還有部落之間接二連三的血戰，男人們終于有了用武之地，并且也一步步奪取了婦女享有的權利，母系氏族社會逐漸被父系氏族所代替。這個過渡過程想象一下也不會是和風細雨般溫潤的，肯定有很多女性不讓須眉，也肯定有許多男子為了權利絞盡腦汁，為此，歷史上甚至還出現了男人當“坐月娘”這樣讓人匪夷所思的怪事。所以生活中的男女，既是最親密的伴侶、朋友，又是最強硬的對手、敵人。一部人類史，從一定的角度看上去，也是一部男性與女性互相較量的歷史。當男性在生活中擁有了主動權，他當然希望處于被動地位的女性能順從他們，聽命于他們，為此他們采取種種人道或不人道的手段，改造她們，使女性變成他們的順奴。《靜女》一詩，明顯是以男子的口吻吟詠而成，詩中的女主人公，盡管外向、活潑、淘氣、精靈，讓男子不由心動而發出由衷的贊嘆，然而被女主人公“愛而不見”的一點小伎倆就弄得抓耳撓腮、忐忑不安的那位老實得有點憨的男子，心里還是對她有著另樣的期待，這就是希望她成為“靜”女。女性在男性期待與鑒賞性目光的雕刻下，天長日久，由靈動被塑形為靜態，女性的生命活力也就在文化傳襲中被一點一滴地剝奪。

“靜女”蘊含著中國古代文化對女性形象的一種期待。而現行高中課本將“靜女”解釋為“嫻靜溫婉之女”，既是對詩歌的誤讀，也是對古代文化中女性形象不合理期待的一種沿襲。

注釋：

①②靳勇.詩經[M].蘭州：甘肅民族出版社，1997：74.

③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學語文室.全日制普通高級中學教科書（必修）語文[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4：5.

④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代漢語詞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672.

⑤屈小強.〈詩經〉之謎[M].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2001：12.

（任向紅，甘肅農業職業技術學院基礎部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