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自西漢至東漢建安以來,戰爭頻仍,軍閥混戰,政權交互更替,社會生產力屢遭破壞。婦女在恢復生產和發展人口等方面的作用日顯重要,女性社會地位隨之提高,其自主意識和生命意識逐漸覺醒。《孔雀東南飛》中,從女性的生命自覺探討劉蘭芝的擇死殉情,可窺見這一愛情悲劇的時代必然性。
關鍵詞:女性 生命自覺 自主意識 悲劇必然性
漢樂府民歌“樂府雙璧”中的《孔雀東南飛》被譽為“古今第一長詩”,代表著漢樂府民歌的最高成就。關于這一愛情悲劇的根源,人們眾說不一,可謂見仁見智。截止目前,人們對劉蘭芝被休的根源研究主要集中在焦母“戀子說”,劉蘭芝“無子說”、“無禮節”,封建禮教“殺人說”等幾方面。如游國恩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史》所述:“焦仲卿、劉蘭芝的婚姻悲劇有力地揭露了封建禮教、封建家長制的罪惡”[1]。郭興良先生主編的《中國古代文學》中說:“本篇的思想內涵是十分深刻的,也是多角度多層面的”。我們認為,郭興良先生的理解是合理的,造成劉蘭芝殉情的根源是多方面的,本文僅從漢代女性社會地位的提高并促使女性自主、自覺意識的覺醒這一原因,探討劉蘭芝殉情的時代必然性,并“通過死亡可以展示某種較之生命更可珍貴的真與善的價值”。[2]
一、社會大環境中的女性生命自覺
漢定天下,儒家禮教開始重新構建。漢代尊經儒學雖已為正統,三綱五常的倫理道德已漸入人心,但由于儒教沒有后世那么勝行,“三從四德”的禮法規范和“從一而終”的貞節觀還未成為女性的束縛。加之婦女在經濟生活和繁衍人口中的重要位置,使得婦女尚能得到比較全面的教育,體現較高的文化素質,享有較高的社會和家庭地位,生活較為自由,女性自主意識和生命意識漸以自覺。延至東漢建安年間,“唯才是用”的用人思想已漸萌芽,人們開始注重自我,重新思考人的價值與意義,女性的生命自覺逐漸得到啟發和漸進。如東漢名士樊英釋“妻”說,“妻,齊也,共奉祭祀,禮無不答。”漢宣帝時京兆尹張敞,“為婦畫眉,長安中傳張京兆眉憮”等,在某種意義上表現出漢代人在家庭關系中男女的平等意識。班固也曾經強調:“妻,齊也,與夫齊體。”[3]
漢代婦女的生命自覺主要體現在婦女廣泛涉足政治、經濟、文化等領域和再嫁自由方面,在推動社會發展進步的活動中起著和男性同等重要的作用。“《史記》、《漢書》中‘賜女子百戶牛酒’是政府對女性戶主家庭的賞賜,表明了秦漢婦女在社會生活中居于舉足輕重的地位,還沒有成為丈夫的附庸,因此她們擁有比后世較高的政治、經濟和社會地位。”[4]從政治角度看,參與政治活動是漢代宮廷女性生活的一大特色,漢代后妃頻繁干政為其他朝代少有。中國進入封建社會后,第一個女性掌權者呂雉即是女性。漢代人對于呂雉的執政,亦視其為一代帝王。在稱呼上,有以母親姓氏來稱呼皇族子弟的習慣。在封爵上,漢代多有婦女封侯,得以擁有爵位和封邑的情形。如漢高祖劉邦封兄伯妻為陰安侯;呂后當政,封蕭何夫人為酂侯;漢文帝時,賜諸侯王女邑各二千戶。“皇后臨朝干政對東漢歷史發展起到了積極推動作用。她們在發展教育、任賢為能、勤儉為政等方面的歷史功績是東漢后期的皇帝所無法比擬的。”[5]
從經濟方面看,歷史發展的規律是在家庭中擁有了經濟權,才會有家庭的主導權。“從封建小農經濟結構及統治者獎勵耕織入手,分析了秦漢時紡織業在當時經濟生活的比重,以及女性在紡織業中所占的主導地位,從而論證了女性為秦漢時期經濟文化的繁榮發揮了不可低估的作用。”[6]漢代婦女之所以具有較高的地位,是由她們在社會經濟生活及勞動生活中的重要作用所決定的。尤其是以絲綢為代表的紡織業,在美化人民生活,發展社會經濟,溝通各國貿易中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如劉蘭芝“雞鳴入機織”,“三日斷五匹”,《陌上桑》的“羅敷善蠶桑,采桑城南隅”等充分證明了女性已經在社會經濟生活中占據著重要的地位。“秦漢時期社會里大量存在著以女子為戶主的現象,反映出女性在當時社會中有重要的經濟地位。”[7]
在文化方面,漢代在中國的歷史上是藝術大發展時期,盡管在思想上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在文化上卻廣開包容、兼收并蓄。婦女的參與文化活動逐漸活躍,出現了以唐山夫人、班婕妤、班昭、徐淑和蔡琰等為代表的一大批漢代女性文人,班昭和蔡琰等人的作品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可以發現上層女性已具備很好的接受學識教育和藝術教育的機會和方式,為漢代女性自主意識的提高在文化啟蒙上奠定了基礎。如劉蘭芝“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
基于漢代女性社會地位的普遍提高,女性生命意識逐漸覺醒,再去認識劉蘭芝的“請譴”和“殉情”,就會發現劉蘭芝悲劇命運的時代必然性。
二、家庭小環境中的女性自主意識
由于漢代女性在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等方面的顯著貢獻,使得這一時代的女性的自主和自覺意識逐漸提高和加強,《孔雀東南飛》中,幾位女性在作品中表現出或顯或隱的自主意識,正是女性生命自覺的無形的、深層的表現。
劉蘭芝的自主意識表現得最為突出。“母不先遣,而悍然請去,過矣。”[8]此“過矣”正體現了劉蘭芝的生命覺醒和個性、尊嚴所在。人格的覺醒是生命意識覺醒的最深刻見證,也是反抗意識的基本前提。在貫穿全篇的對話中,可以看到,劉蘭芝對丈夫、公婆、小姑、兄長和母親講話時的態度與語氣各不相同,正是在這種不同中可以感受到她勤勞、善良、備受壓迫而又富于反抗精神的外柔內剛的個性。“請遣”是其作品中自主意識的開始,雖然后人在成書“小序”中述為“為仲卿母所遣”,但在原文“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中可以看出,劉蘭芝的自主意識非常強烈,當知道“君家婦難為”時,毅然“請遣”。焦母對兒子言:“此婦無禮節,舉動自專由。”此“舉動自專由”既是焦母對兒媳的評價,恰是這個評價準確地彰顯了劉蘭芝的富有主見和自主意識的覺醒。接著從劉蘭芝“嚴妝辭婆”的穿著打扮“著我繡夾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蔥根,口如含珠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來表現女性光彩可鑒,精妙無雙,艷麗照人的自信、自尊的美麗形象。表其自主意識還從家母的言辭中可見一斑:“阿母謝媒人,女子先有誓。”自己的母親對女兒的選擇沒有辦法說服,只有辭謝媒人,“老姥豈敢言”。對自己的兄長的勸說,“蘭芝仰頭答”,沒有絲毫的怯懦之態。就連在即將走向死亡的一刻,也是表現得讓七尺男兒羞愧不已,作為一個剛烈的女性,先男兒選擇了“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才有了焦仲卿的“自掛東南枝”。
焦母在作品中不但是女性自主意識的代表,而且是女性強權形象的代言。從對兒子和兒媳的言語和態度中凸現其跋扈形象。長詩“共一千七百八十五字,古今第一首長詩也。淋淋漓漓,反反復復,雜述十數人口中語,而各肖其聲音面目,豈非化工之筆”[9]。應該說,在“請遣”和“被遣”之間,一個是家庭中的女性強權家長,一個是自尊和自主意識強烈的兒媳,是兩個同樣優秀的女性之間的較量。遣送如此出色的兒媳只是“何乃太區區”,“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當焦仲卿給妻子辯護時,焦母“槌床便大怒”,叱責兒子“何敢助婦語”。就在劉蘭芝辭謝“上堂謝阿母”返回娘家時,焦母仍然是“阿母怒不止”,寥寥數語使一個蠻橫、跋扈和專權的女性形象呼之欲出。
漢代女性的自主意識和生命自覺還表現在婦女再嫁權的自由上。在漢文化融合多種文化因素初步形成的時代,儒學禮制尚未能規范所有的社會層面,“夫為妻綱”的性別統治格局也還沒有定型,于是存在“婦人尊貴”的現象。魯迅先生曾經盛贊漢代社會的文化風格:“遙想漢人多少閎放”,“毫不拘忌”,“魄力究竟雄大”。[10]漢朝政府雖鼓勵女子“貞節”,但是事實上女子再嫁之風非常普遍。不僅民間屢見再嫁之事,如漢初丞相陳平的妻子,嫁給陳平之前已曾5次守寡。“戶牖富人有張負,張負女孫五嫁而夫輒死,人莫敢娶。(陳)平欲得之。”[11]新寡的卓文君夜奔司馬相如等,可以想象當時社會實不完全以再嫁為非。甚至連帝王之家也不諱言此事,如薄姬初嫁魏豹,再嫁漢高祖劉邦;漢景帝王皇后(即漢武帝生母)曾先嫁金氏,漢元帝馮昭儀母初嫁馮昭儀父,再嫁鄭翁;平陽公主初嫁曹時,再嫁衛青等。在婚姻離異時也可以采取主動,同樣是漢代婦女的權利。著名的朱買臣故事可以作為例證。女方“求去”,男方“不能留,即聽去”。
劉蘭芝的再嫁正是在此背景之上發生的,連續有縣令和太守家派媒求娶,足見其身價之高,體現了劉蘭芝的價值和社會對其的認同,但她選擇了放棄,放棄了“足以榮汝身”的榮華富貴,去追求自己的選擇和對丈夫(男性)的承諾,在當時的時代也就選擇了一條不歸之路。
三、尋求自我的悲劇必然性
在長詩中,男性群體還表現出了一時的“失語”。有研究者在焦母“戀子說”中認為,焦母是寡婦,焦仲卿無父親,故聽母言,但文中并無一處可見焦母無夫之跡,“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府吏得聞之,堂上啟阿母。”“公姥”是指公公和公婆,并不僅限于公婆,劉蘭芝請遣的是公公和公婆,焦仲卿請求的才是“阿母”,只是文中未提及仲卿父親而已。劉家的情形自不待言,“我有親父兄,性行暴如雷”,“我有親父母,逼迫兼弟兄”。劉父和劉兄在家庭大事中的失語顯露無遺,劉母在文中雖然沒有親家專橫,但其在家政大事中的作用和地位也是不容忽視的。“阿母謝媒人”,“阿母白媒人”,劉蘭芝的二次提親都是其母在張羅和出面,而未見其父。甚至劉兄對妹再嫁之事也是“阿兄得聞之,悵然心中煩”,僅僅是無奈和悵然的、甚至語重心長的對其妹的選擇做了入情入理的權衡和判斷而已,根本沒有“我有親父兄,性行暴如雷”,“我有親父母,逼迫兼弟兄”的現象發生,看來只是劉蘭芝給焦仲卿稍加壓力而已。
雖然焦仲卿父子和劉蘭芝父兄所代表的父權、夫權表現出一時的失語,但這并不代表夫權、父權的權威的坍塌和受到挑戰,男性和男權仍舊是占據著統治和主導地位的。“漢代婚姻關系中男尊女卑的傾向十分明顯,丈夫在家庭中地位明顯高于妻子,這反映在生活的各個方面。”[12]劉蘭芝的自主意識在這里面臨著極大的挑戰,她的選擇勢必成為強大封建禮教的犧牲品。她的抗爭只是一種合理的生命覺醒和人性要求同違背這些要求的封建禮教之間的一種不自覺而且沒有出路的沖突。因此,她的死,是歷史的必然要求與這個要求實際上不能實現的產物。
劉蘭芝生在漢代較為寬松的社會環境之下,促成了她自尊自強的自主意識,促成了她敢于追求自我,追求理想愛情的勇氣,但也正是這種真實的人性渴望加速了劉蘭芝在封建社會的隕落。如劉蘭芝再嫁,則像其夫所設言“卿當日勝貴”,其兄所想“足以榮汝身”。面對世俗所趨的榮華富貴視若浮云,為了自尊和追求愛情,寧可舍棄一切,甚至生命。作為東漢時代女性中的佼佼者,具有自主意識和反抗精神的時代女性,毅然選擇了“舉步赴清池”的結局,體現了她追求自由追求美好愛情的崇高理想和決不屈服的性格,唱響了一曲凄美纏綿、婉轉動人的愛情贊歌。令當時“行人駐足聽,寡婦起彷徨”,后人扼腕嘆惜,經久詠唱。
劉蘭芝的殉情,是一個具有強烈自主意識和生命覺醒的時代女性,不屈就于封建禮教的安排的挑戰,所以,選擇死亡是她追求自我理想,追求美好的愛情的必然結果,是東漢女性生命意識覺醒的體現,是女性追求自由愛情的贊歌。表現了為堅持愛情理想而作的抗爭,符合歷史發展的必然性,贏得后世人民對她們的同情與尊敬,成為后代粉碎封建枷鎖的精神鼓舞。“上天給我生命,這是一種恩惠,所以,生命已經不成其為恩惠時,我可以將它退還。‘因既不存,果亦當廢’。這里肯定就不是文字游戲了,字里行間透出的還是人性的一種尊嚴。”[13]
注釋:
[1]游國恩.中國文學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2][13]陸楊.死亡美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3]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2000.
[4]于琨奇.“賜女子百戶牛酒”解——兼論秦漢時期婦女的社會地位[J].中國歷史博物館館刊,1999, (1).
[5]沈宏.東漢“干政”皇后作用初探[J].首都師范大學學報,1996,(1).
[6]管紅.論秦漢女織[J].河南教育學院學報,1996,(2).
[7]崔銳.略論秦漢女性的經濟地位[J].中國秦漢史研究會第九屆年會,2002,(8).
[8]陳祚明.采叔堂古詩選(卷20)[M].清乾隆十三年刊本.
[9]沈德潛.古詩源[M].北京:中華書局,1980.
[10]魯迅.魯迅全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
[11]司馬遷.史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12]彭衛.漢代婚姻關系中婦女地位的考察[J]. 求索,1988,(3).
(李杰,甘肅成縣隴南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