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神壇的圣母

摘要：張愛玲與蕭紅筆下的母親形象顛覆了傳統(tǒng)觀念中神圣、偉大以及崇高的形象。這與她們的切身經(jīng)歷有密切的關系，雖然她們的創(chuàng)作道路、風格都不相同，但是對于母親形象的塑造以及母性的態(tài)度卻有一種逆向的相通之處，揭示出女性復雜的生存困境。

關鍵詞：母親 母性 去神圣化

在人類社會中，母親是一個家庭不可或缺的構建者。沒有母親的家庭，從成員關系的構成上說是不完整的。傳統(tǒng)觀念里的“母親”一直是偉大和崇高的化身，是犧牲和奉獻的代名詞。在上個世紀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冰心就是一個母親形象的崇拜者，她信奉“母愛的哲學”，并寄希望以母愛拯救人心和亂世；魯迅在《頹敗線的顫動》中塑造的老女人也是一個為了維持兒女的生存甘愿受辱的犧牲品；柔石《為奴隸的母親》中那個被逼無奈的母親，她既是社會惡俗的犧牲品卻又是母性的英雄。

直到張愛玲和蕭紅，傳統(tǒng)意義上的母性被現(xiàn)代性所顛覆，“母親”形象頭上神圣的光環(huán)被打破。她們筆下的母親是普通人而不是神，她們不再一味無私奉獻，而是具有其他家庭角色所應該有的喜怒哀樂。張愛玲和蕭紅的作品正為我們展現(xiàn)了“母親”首先是作為一個“人”——一個女人豐富而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

在張愛玲筆下，“母親”的形象總是被賦予陰冷的灰暗色調(diào)。她把母愛作了叛逆性的描寫。她筆下的典型的傳統(tǒng)母親“是一個沒受過教育，在舊禮教壓迫下犧牲了一生幸福的可憐人，充滿了愛子之心，可是不能夠了解他，只懂得為他弄點吃的，逼著他吃下去，然后泫然送他出門，風吹著她的飄蕭的白頭發(fā)。”①《年輕的時候》中汝良的母親“有了不遂心的事，并不見她哭，只見她尋孩子的不是，把他們慪哭了。閑下來她聽紹興戲，叉麻將。”②“這樣教育出來的兒女要么涂脂抹粉，要么臟、懶惰、不懂事。”③這樣的母親只能是一個生理上的生產(chǎn)者角色，與兒女在情感上沒有任何交流，完全不懂得如何去扮演好一個教育者的角色。《心經(jīng)》通篇充滿了陷入畸戀的父女二人無數(shù)的心理暗示和交鋒。而母親仿佛是家里的“隱形人”，直到小說的后半部分才遲遲出場。她對丈夫女兒的異常在將信將疑之中一直保持沉默，最后父親終于離開家與人同居。作為一位母親，她不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家庭的核心組織者，她與丈夫與女兒都沒有情感上的正常交流，使她成為家庭成員混亂關系的受害者，正是她自身性格中的愚鈍和怯懦使她受到了愛情和親情的雙重背叛。

到《傾城之戀》和《半生緣》，母親形象由軟弱的受害者變成變相的封建禮教的幫兇。

白老太太她力主女兒回到已經(jīng)離婚的婆家守寡，“領個孩子過活，熬個十幾年，總有你的出頭之日。”母親不顧女兒是否幸福，一心只想甩掉這個負擔。流蘇在遭到兄嫂排擠時根本祈求不來母親的絲毫憐憫。在一次次的寒心之后，流蘇終于知道“她所祈求的母親與她真正的母親根本是兩個人。”④她所祈求的“母親”是能給她保護和心理慰藉的“圣母”，而她真正的母親卻是自私無情、虛偽冷漠的。《花凋》里的母親鄭夫人為了守住自己的私房錢而不肯給女兒治病，眼睜睜地看著女兒“一寸一寸地死去”而無動于衷。家庭中本應該是最親密的母女被金錢和禮教生生拆成了陌路人。母性在畸形的社會里失去了關愛兒女的本能。張愛玲曾說：“自我犧牲的母愛是美德，可是這種美德是我們的獸祖先遺傳下來的，我們的家畜也同樣具有的——我們似乎不能引以為傲。本能的仁愛只是獸性的善。”⑤在張愛玲看來，自我犧牲似乎只是本能的善，并不是值得頌揚的美德。而作為人的本能首先便是要維護自我的生存。中國長久以來的男權社會中“母親”自身經(jīng)濟地位的缺失，使得維持自身生存的本能被極度放大，連自我犧牲的“獸性的美德”都蕩然無存，這不能不說是一個人性的悲劇。《金鎖記》更是把變態(tài)的母性悲劇推向了極致。曹七巧是張愛玲小說中“魔鬼母親”的典型。她從一個健康年輕的大姑娘，變成了一個被性欲、金錢銬上枷鎖的可憐又可恨的女人。為了守住分家以后的一點點家產(chǎn)，她把兒子長白變相地霸占，而對女兒長安，則“以一個瘋子的審慎和機智”毀掉了她僅可能獲得的一次幸福，親手斷送了他們的正常健康的生活。在七巧的眼里，自己的兒女不是自己生命的延續(xù)和希望，而是可以滿足自己報復欲望的犧牲品。

如果說張愛玲是從母性的淪喪來宣告“母親的死亡”，那么蕭紅則是從母親生命的真正消亡來宣告母性的脆弱和失落。她們的作品不論從題材上、內(nèi)容上還是寫法上都不相同，但是在對于母親、母性的關注上卻有著一種逆向的相通之處。在蕭紅的小說里，女性的生存經(jīng)常面臨著一個可怕的鬼門關——難產(chǎn)。多少女性在創(chuàng)造新生命的時候，并不是幸福地享受做母親的喜悅，而是悲慘地被生育的痛苦折磨而死。在完成母性奉獻的同時，母親本體卻消亡了。

和富裕墮落的上海相比，遙遠的東北鄉(xiāng)間貧窮而荒涼，極其窮苦的生活使得人們近似于受本能驅(qū)使的獸類。“有錢人的兒女就是兒女，窮人的兒女，分明就是孽障。”⑥因為生活的貧窮和殘酷，王阿嫂有過三個孩子但是都死去了，丈夫因為發(fā)瘋而被人燒死時還懷有一個快出世的小生命。可就是這個小生命誕生的同時也使得母親難產(chǎn)死去（《王阿嫂的死》）。由此可見，“母親”在過去的時代不論是生理上還是經(jīng)濟上都是一個確鑿的弱勢群體。母親不再是被兒女崇敬的守護神，而是一個自身難保的弱者。

蕭紅還突出地表現(xiàn)了母親對于生命死亡的普遍性和對生命毀滅所持的驚人的麻木態(tài)度。王婆三歲的孩子不幸摔死在鐵犁上，母親竟然說“我把她摔死了，要小孩子我會成了個廢物。”因為在她當時看來，麥田的價值要高于孩子的價值，“孩子的死，不算一回事……起先我心也覺得發(fā)顫，可是我一看見麥田在我眼前時，我一點都不后悔，我一滴眼淚都沒淌下”。⑦更讓人不能接受的是，王婆在講述的時候竟然如“一個興奮的幽靈”，全然不像一個痛失孩子的母親。另一個失去母性的母親是金枝的娘：“母親一向是這樣，很愛護女兒，可是當女兒敗壞了菜棵，母親便去愛護菜棵了。農(nóng)家無論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過人的價值。”⑧母親在缺衣少食的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當中已經(jīng)不把兒女看作珍寶，而是視為生存的敵人。金枝因為婚前受騙懷孕而不得不嫁給丈夫。第一個孩子因為是個女兒，一生下來就被父親溺死。而金枝卻沒有一點辦法和力量保護自己的女兒，只能眼睜睜看著剛來到人世間的女兒死去。這樣的母親仿佛忘記了母親保護兒女的神圣使命，而是麻木地承受著一切。

生育是上天賦予男性和女性共同的使命，然而女性在這一過程中所承受的肉體和精神上的壓力卻遠遠的大過于男性。蕭紅還原了這個幾千年來被人忽視的真相：“生產(chǎn)和被生產(chǎn)是所有生命最基本最原初的苦難之一，這種苦難正是與女性特有的苦難和犧牲連在一起的，女性生育的苦難就是生命的苦難。”⑨我們常常被母性所帶來的魅力與光環(huán)所蒙蔽，卻忘記了在母性的光環(huán)之下的女性千百年來承受了多少由生育這一使命帶來的痛楚。在《生死場》“刑罰的日子”一章，生育所在的產(chǎn)床變成了血淋淋的“生死場”：“受罪的女人，身邊若有洞，她將跳進去！身邊若有毒藥，她將吞下去。她仇視著一切，窗臺要被她踢翻。她愿意把自己的腿弄斷，宛如進入了蒸籠，全身將被熱力所撕碎一般呀！……女人橫在血光中，用肉體來浸著血”。⑩此時的丈夫卻還在粗暴地抱怨著妻子痛苦的生育！蕭紅還不斷將人與牲畜的生產(chǎn)一同提及，豬和狗在自己的窩里生產(chǎn)，女人在揚起灰塵的土炕上掙扎。對于下一代的創(chuàng)造根本和“神圣”毫無瓜葛。母親不再是崇高的生命創(chuàng)造者，受孕生育也無什么高尚可言。蕭紅用這種方式消解了關于母親的崇高神話。

張愛玲與蕭紅在對待“母親”形象的態(tài)度上殊途同歸，與她們相似的成長經(jīng)歷密不可分。張愛玲自幼父母聚散無常，家庭不睦；蕭紅的母親早早去世而使她飽受繼母虐待。“母親”這一角色在她們各自成長過程中的缺席使她們的成長受盡磨難，同時也深深地影響了她們各自的性格。但不論怎樣，張愛玲與蕭紅對于母愛的缺失和異化認知，使她們在情感上對作品中的“母親”有一種天然的隔膜。張愛玲說，“我們自己是要死的，可是我們的種子遍布于大地。然而，是什么樣的不幸的種子，仇恨的種子！”對她來說，發(fā)泄心中被壓抑的情緒，成為了她創(chuàng)作中的一種潛在的欲望，促使她總?cè)ヌ糸_了家庭親人間的那一副溫情脈脈的面紗，去抉發(fā)出一個個丑陋的靈魂。通過對母愛的向往、渴望到怨恨、失望的情感蛻變過程，也使得她對于母親這一形象不可能產(chǎn)生太多的愛和溫情，反而促使著她不斷用無情的筆對母親這一形象進行深刻地剖析和丑化，去解構傳統(tǒng)的母性神話；而蕭紅不同于張愛玲之處在于，她認為母親本身是脆弱和無助的，之所以成為母親只是男性的不負責任和生理上的無奈。掙扎在貧窮和生育過程中的女人們與神圣偉大的母親相去甚遠。

在張愛玲和蕭紅筆下，母親形象被極度異化。無論是被神圣化的母親還是異化的母親其實仍屬于社會角色中的弱勢群體。男權社會里的女性扮演的是男性附屬品和繁衍后代的角色，于是她們的生活必然會經(jīng)歷兩種選擇——想要家庭完整則需要犧牲自己（如《半生緣》中的曼楨、《生死場》中的金枝）；想要順從自己的欲望生活則必然失愛于兒女（《金鎖記》中的七巧）。張愛玲與蕭紅作品中母親形象“去神圣化”的根本價值就在于，揭示了女性在男權社會中的尷尬地位與必然面臨的兩難困境。

注釋：

①-⑤張愛玲.張愛玲文集[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

⑥⑦⑧⑩蕭紅.生死場[M].蕭紅全集·上[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1.

⑨黃曉娟著.雪中芭蕉：蕭紅創(chuàng)作論[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3.

（單麗佳，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