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通過比較張愛玲的《傾城之戀》、施叔青的《愫細怨》和王安憶的《香港的情與愛》,發現三篇小說以香港為敘事背景設置了相似的人物文化身份和文化關系,但三位女作家在相似的文化語境中展開了不同的思考。香港文化隱喻了無限可能的文學意義,給予了三位女作家豐富的文學想象空間。
關鍵詞:香港文化 女性命運 情愛故事
張愛玲的《傾城之戀》演繹了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香港故事。半個世紀后,她的后繼者——臺灣的施叔青和大陸的王安憶又分別以《愫細怨》和《香港的情與愛》講述了八十年代初和九十年代初的香港故事。三篇小說有太多相似之處,但不是重復同一個故事。雖然是香港激發了共同的創作靈感,但她們對女性命運有著自己的思考和探索。本文通過對這三篇小說的“并置”閱讀,比較三位女作家是如何借助香港展開獨特的文學想象的及其對女性命運的獨特思考。
作為一個有著百年殖民歷史的城市,香港在整個中國的文化背景中始終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它是中國的領土,民間文化屬于中國的嶺南文化,有中國文化的根;但它同時又是英國的殖民地,受英國人的領導和統治,所以它的官方文化屬于以英國為代表的西方文化。在這里,中西文化的交流、碰撞和沖突甚于中國內陸的任何一個城市。處于中西文化夾縫中的香港在外國人眼里,它是中國;在中國內陸人的眼里,它是外國。外國人到這里來尋找中國夢,中國人到這里來尋找外國夢。香港的文化身份非中非西,亦中亦西,曖昧模糊。三篇小說都有一個與香港文化極其相似的人物。《傾城之戀》中的范柳原是他的華僑父親與一個倫敦的華僑交際花的私生子,作為華人后裔在英國長大。《愫細怨》中的愫細出生在香港,但中學畢業后即被家人送到美國讀書,后來又在美國工作并和美國人結了婚。《香港的情與愛》中的老魏是出身于舊金山唐人街的美國人,英語講得磕磕巴巴,漢語也不大行,是一種沒有國家而只有籍貫的人。這三人的血緣關系屬于中國,卻是喝著西方文化的奶長大的,但同時也并非與中國文化完全隔絕,這正是香港文化的特征。“城”與“人”的相似為人物提供了一種類似回家的安全感和優越感,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文化歸屬的焦慮。三篇小說的另一個主人公則是來自純粹的中國文化環境,到香港出于極為相似的動機——希望在充滿機遇和機會的香港改變自己的命運。白流蘇下決心去香港就是源于一個“賭”的想法。洪俊興“二十年前從上海坐船來香港”,口袋里只剩下買一瓶可樂的錢,仍然高興地大叫“我出來了,我自由了。”逢佳當年不惜拋夫別子背棄養育自己的母親,到香港投靠多年前拋棄自己的父親也是對這座城市懷抱了巨大的希望和憧憬。對這三個人物來說,香港是一個充滿了各種機遇的城市,他們在此可以找到改寫命運的可能性。這三個人物身上的中國文化特征也因香港這座城市做背景而突顯出來。所以,兩位主人公的相遇即是兩種文化的相遇。香港文化和內地文化對對方來說都產生了特殊的魅力,文化吸引力是男女主人公感情產生的基礎,也是三位女作家的藝術想象的起點。
雖然如此,但是三位女作家借助香港言說的卻是自己的故事,因對女性命運的不同理解和思考,三篇小說中的香港最終呈現的是完全不同的隱喻意義和情感色彩。三篇小說中的女主人公有著不同的情感追求和人生目標,因此也有著不同的命運。白流蘇追求經濟上的安全與可靠,婚姻是她唯一可能的出路,冒險去香港就是為了獲得后半生的物質保障,而文化背景則為這種依附追求提供了可能。白流蘇在范柳原眼里是真正的中國文化的象征。作為一個被中國文化放逐的人,真正的中國女子對他的愛具有象征意義,可以幫他消除放逐感和孤獨感。如果說兩人都是孤獨的,那么白流蘇首先是經濟上的無所依賴,而范柳原則首先是文化情感上的無所依賴。“范柳原與白流蘇的相遇,在深處,就像是中西兩種文化的相碰撞,在這個撞擊的過程中,兩種文化從深處呈現出不同的趨向和要求,作品從而刻畫出兩種不同的文化底層積淀著的集體無意識。”①這似乎是在講述一個追求依附的女人不配有好命運的故事,但小說類似喜劇的結局顛覆了傳統的敘事模式。白流蘇終于如愿以償,得到了一樁她所希望的安全可靠的婚姻,范柳原也得到了他所期待于流蘇的真情。張愛玲對女性命運的思考不是單純批判性和否定性的,從依附出發到真愛的產生,這其中的決定力量不是個人的努力,而是不可預知的偶然。表面的圓滿下隱含了更深刻的不圓滿:命運徹底否定了人的自主意識。所以,張愛玲筆下的香港充滿了荒誕感和虛無感。與《傾城之戀》濃厚的反諷意味相比,《愫細怨》表達了女性在主體意識的堅守與喪失中的躁動與不安。有著西方文化背景的愫細面對洪俊興時既有文化身份的優越感也有強烈的女性主體意識,她追求的是女性獨立與自由,而且愫細與白流蘇不同,經濟上完全可以自立。但愫細意識深處仍留有濃厚的中國文化情結,正是洪俊興身上十足的中國味吸引了她。“……不象從前和狄克一群洋人上廣東館子吃飯,看菜單點菜的工作總是落在她這全桌唯一的中國人身上。愫細身負重任,生怕點的菜不合這群洋鬼子的口味。在那種時候做中國人簡直是一種負擔。和洪俊興,使她有著回娘家做客的感覺,一切都是熟悉舒適而溫暖。”②洪俊興大男子主義式的呵護正是愫細情感深處所需要的,只是憑著文化優越感,愫細在理智上不能接受洪俊興。最終愫細無法抵抗自我情感與肉體的需要成為洪俊興的情婦,既失去了文化優越感也失去了女性主體地位,偏離了她的人生目標。心猶不甘的愫細借揮霍洪俊興的錢來報復他。悖論的是愫細在不斷地接受物質饋贈時反而落實了自己的情婦地位,從追求獨立自主出發,最終卻陷入依附的處境。《愫細怨》表達了面對中國傳統文化和女性自我肉體欲望的雙重威脅時,作家對女性主體意識堅守的擔憂與焦慮,這里的香港成為一座充斥著各種欲望的躁動不安的城市。王安憶在《香港的情與愛》中將情愛關系中的交易性置于小說的敘事中心。老魏對香港的愛隱含了一種文化親近感,與逢佳的情愛關系則把他與中國文化的聯系落到了實處,他對這個文化的留戀就具有了具體可感的形式和內容。兩人的關系一開始就是一筆交易,交易的雙方都心知肚明。在充斥著赤裸裸商品關系的香港,這本是一筆極平常的買賣,但王安憶卻憑借著日常生活的力量從中發掘真情的可能。“他們彼此都有真心善待之意,這善待之意在效果上甚至超出了愛情。……他們在內心深處,彼此都懷者一點憐憫的心情,……”③交易畢竟是交易,雙方都有預設的底限,所以,兩個人都害怕這點真情,對這不期而至的愛先是不知所措,后又想方設法維持兩人關系的交易性質,最終遵守約定完成了這筆交易。因為兩人的關系是交易性的,情感反而成為這種關系的副產品。兩人對這種關系有著清楚的理性認識,能夠把情感控制在一定范圍內,使雙方都從中獲益,使交易公平合理。老魏用自己的錢買了逢佳兩年的青春,逢佳也情愿以自己兩年的青春換取以后所需的資金。逢佳既不像白流蘇那樣去追求一生的經濟依靠,也不像愫細那樣對自己的情婦地位充滿屈辱和痛苦。《香港的情與愛》表達的是女性面對交易性情感關系的平靜與坦然,香港成為一座建立在經濟發達基礎上由經濟理性主宰的城市。
三篇小說的差異可以說是由于不同的時代和地域環境而產生的不同的香港想象。張愛玲與王安憶、施叔青的差異主要是時代環境的不同;而王安憶與施叔青的差異則是地域環境的不同。王安憶作為新中國成立后的大陸作家,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中國改革開放的初期,在物質環境尚未發展起來的上海言說香港,香港只能是上海的將來。施叔青雖然生于臺灣西部的古城鹿港,但她于1970至1972年留學美國,1977年又隨來港任職的丈夫定居香港,在這座城市生活了十七年。她能夠更清楚地看到香港這種發達的物質文化的負面性,施叔青敘述的香港故事就更具有悲劇意味。正是香港這座城市給了她們藝術創作的靈感,“香港不但是愛的背景,更是愛的前提,仿佛惟有召喚香港,愛的傳奇,或傳奇的失落,才得以展開。”④從這個意義上說,關于香港的文學寓意可以無限展開。
注釋:
①藍棣之.現代文學經典:癥候分析[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8:197.
②施叔青.愫細怨[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0:219.
③王安憶.香港的情與愛[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546.
④王德威.香港的情與愛——回歸后的小說敘事與欲望[J].當代作家評論,2003,(5).
(周麗娜,山東省煙臺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