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刀刃上行走

摘要：姐妹情誼的尋求，姐妹之邦的構建，無論在實際生活中，還是在文本實踐中都會遭到可以想見的困難和阻力。而這種困難和阻力，既來自與之對立的男權社會同時亦來自女性自身。姐妹情誼的尋求，姐妹之邦構建的努力，現在以及將來都將以在刀刃上行走的方式呈現。

關鍵詞：姐妹情誼 《方舟》 《弟兄們》 《空心人誕生》

20世紀80年代初，張潔以一篇《方舟》宣布放棄尋找男子漢，三個女人離異之后住到一塊企圖構建一條能遮風避雨獲得心靈平靜的“諾亞方舟”。但是諾亞方舟并不能遮風避雨，三個女人也沒有獲得心靈的平靜，完全排斥男性的存在并不能實現女人的自我拯救，相反三個女人的日子過得一塌糊涂，女人的性特征非但沒有充分體現反而有喪失的可能，內分泌失調導致完全雄性化。盡管女作家主觀上仇視男性（“我不像張潔那樣仇視男性”——王安憶語），張潔還是從尊重生活的角度，從忠實生活的立場出發，讓這條寄予她希望的方舟自行拆解。再來看王安憶，王安憶在中國當代文壇似乎是一個永不落伍，永葆青春的女作家，她的每一部作品似乎總是能夠引起批評家們的注意，讓批評家們說上一陣子。可以這么說，王安憶是一個難以歸類的作家，批評家們在談論當代文壇風行過的幾乎每一種流派時，王安憶都是一個無論如何都無法繞過去的作家。研究王安憶的批評家，都無一例外地注意到王安憶在80年代中期創作上發生的脫胎換骨的變化與她的美國之行密切相關。80年代中期，以“雯雯系列”在文壇嶄露頭角的王安憶，陪同同是著名女作家的母親茹志娟隨中國作家代表團出訪美國。這一次出訪時間長達一年之久。王安憶在后來的作家訪談中言及這次美國之行曾聲言讓她大開眼界。可以想見，王安憶來到女權主義的興起之邦會受到什么樣的思想沖擊，尤其對一位素有大志自視甚高的女作家而言。事實正是如此，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美國女權主義正如火如荼，王安憶正是親身感染到這種氛圍，并對這一問題進行了一些研究。可以說，《弟兄們》是作家王安憶關于這一問題研究的成果，王安憶想為那些有獨立思想、有強烈女性意識的女人找到一條坦途。小說《弟兄們》便是她這一想法的實踐文本。如果說《方舟》里三個女人是在吃過男人的苦頭后自覺走到一起尋求姐妹情誼的慰藉，那么《弟兄們》里的三個女人則是一開始就意識到姐妹情誼之于她們的重要性。在小說中，作家這樣寫道：“她們各自講述著與一個男人相遇至結合的過程。她們幾乎驚呆了，如果她們不努力，不奮斗，她們便都將消滅了自我。她們險些兒沉淪下去，就只差那么一點點了，這真是千鈞一發的危急形勢！幸虧她們三人相遇了，她們三人你拉住我，我拉住你，才沒有沉沒。可是彼岸還很遙遠，她們可千萬不能掉以輕心。”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三個女人所尋求的姐妹情誼卻是以男性的方式顯現的。小說中的三個女人試圖以男性的方式捍衛自己的自由和獨立，為此她們像男人那樣稱兄道弟，自封為老大老二老三，并且將各自的丈夫叫做老大家的老二家的老三家的。在生活細節上她們也試圖男性化：不洗碗、不換衣、睡懶覺、逃課，并且像男人那樣醉酒。對男人說三道四失望得要命，為自己生在這樣一個衰微（指男性氣質）的時代感到莫大的不幸。然而問題是，靠同性之誼能走多遠？先是老三被丈夫帶回小縣城生活去了，然后是老大老二，雖然兩人曾共同制造過一段比蜜月還蜜月的時期，但一件瑣事的發生卻使她們看上去無比牢固的情感聯系土崩瓦解最終走向無可挽回的地步。她們全部的女性意識最后都為情愛、家庭和母愛所消解。事實上，即使是在她們最張揚自己的女性意識的時候，她們也時時感到困惑，感到對男人勝利的虛無，如小說里寫道：“男人們其實早已消滅了她們的自我，被女性同化……看來，男人和女人的結合就像一場戰爭，你吃掉我，我吃掉你，最后的勝利屬于強者。現在似乎是女人勝利了，因為男人成了瑣碎事務的俘虜。然而，當男人們消滅了他們的性別，女人們又該多么掃興啊！她們笑著笑著不笑了，覺得事情很糟糕。”她們難以想象一個全是女人的世界是什么樣的情形。

在《方舟》和《弟兄們》這兩個小說文本里，如果說三個女性的姐妹情誼的訴求還停留在精神層面上的同性之誼的話，那么在陳染的小說文本《空心人誕生》中紫衣女人與黑衣女人之間則走得更遠，也更為危險。陳染和另一位女作家林白的創作在上世紀90年代的中國文壇被視為一個異數，她們是作為極具個人化的“女性書寫”為關注她們的批評家所論述的。正如批評家吳義勤所說的：“從某種意義上說，陳染的作品序列從一開始，便呈現了某種直視自我，背對歷史、社會、人群的姿態。或許正是由于這種極度的自我關注與寫作行為的個人化，陳染的寫作在其起始處便具有一種極為明確的性別意識。”“固執并認可自己的性別身份，力不勝任但頑強地撐起一線自己——女性的天空，逃離男性話語無所不在的羅網，逃離、反思男性文化內在化的陰影，努力地書寫或者說記錄自己的一份真實，一已體現，一段困窘、紛繁的心路；做女人，同時通過對女性體驗的書寫，質疑性別秩序、性別規范與道德原則”。《空心人誕生》作為一個反抗男權（暴政）的激進女權主義文本，男性的形象（男人和父親）作為強權的一方始終處于弱小者（包括女人與小男孩——未長大的男人）的對立面。在女人眼里“男孩兒的父親像個強奸犯，……他像一個獵手，死死盯住她，眼睛里露出如饑似渴的光芒，……他利用機會，強行占有了她”，“結婚的第一天夜里，他就把她的四肢捆在床的四條腿上，把她的衣服一條條撕碎，他像狼那樣用牙齒咬她的身體，并尖聲嘶叫”。激進女權主義者聲稱，婦女受壓迫的根源是生物性的，而男人從肉體上征服女人則是歷史上最基本的壓迫形式。性別壓迫這一基本概念被激進女權主義者用來解釋許多不同形式的社會壓迫現象。在《空心人誕生》這篇小說中，陳染確立了一種對立：“我們——女人（弱小者的代名詞也包括男孩），你們——男性（暴虐者）的世界”。而女人與女人由于天然地理解對方，在對男性徹底失望乃至仇視的情況下走到一起尋求慰藉、力量和保護便不足為怪了，像動物界里上萬年來一直存在的雌性動物抱團雄性動物被排斥出去的現象一樣。由于“對自己的同類所懷有的無法言傳的深深的同情與憐愛”，再加上“我對于男人所產生的病態的恐懼心理，一直使我天性中的親密之感傾投于女人”①。紫衣女人與黑衣女人比親姐妹還親，兩個人一同上班，一同下班，總有說不完的話，即使她們沒完沒了地講話，也十分安靜。她們的臉上總是洋溢著難以言傳的寧靜與溫馨。她們彼此關懷，彼此分享著各自的秘密，漸漸地，一股隱秘的溫情在她們之間產生，一種隱隱的渴望在沉默當中升起。盡管她們自己也迷惑：“可是，可是我們叫什么呢？”面對黑衣女人的激動，紫衣女人很懷疑：“我看不到希望。”但是她們還是借著醉意，使理智崩潰了，使尊嚴崩潰了，使一切都崩潰了。“崩潰即毀滅”，她們不約而同想到這句話。從某種意義上說，陳染經由女性的生命經歷與心路再度涉足姐妹情誼這一命題時，她實際上面臨著一個她難于逾越或不愿逾越的臨界點：或者徹底否定性別秩序，坦然宣告自己對這一秩序的無視與僭越，宣告同性之愛與姐妹之邦的合理性，同時承受著一個真正邊緣人與被逐者的命運；或者背負著女人“熟悉的痛苦”，繼續無名無語的掙扎。②小說的結局黑衣女人選擇了毀滅——在再度懷孕之后上吊自殺身亡。小說最后發出巨大無邊的哭泣的森林正是千百年來沉默的女性主體的象征。可以這么說，姐妹情誼的尋求，姐妹之邦的構建，無論在實際生活中，還是在文本實踐中都會遭到可以想見的困難和阻力。而這種困難和阻力，既來自與之對立的男權社會同時也來自女性自身。姐妹情誼的尋求，姐妹之邦的構建的努力，現在以及將來都將以在刀刃上行走的方式呈現。

注釋：

①參見陳染《與往事干杯》，載于《嘴唇里的陽光》。

②參見戴錦華《陳染：個人和女性書寫》。

參考文獻：

[1]陳染.陳染作品自選集——禁忌的歸途[M].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96.

[2]張巖冰.女權主義文論[M].山東：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

[3]李銀河.婦女：最漫長的革命，當代西方女權主義理論精選[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

（高承新，廣東湛江教育學院中文系講師）